他语声低缓的为她解释,“我的确是丹阳人,家境不是很显赫,到父亲那里就已经败落了。声名不显,小姐没有听说过也正常。”
听着他娓娓道来的低缓语声,玉鸦眯了眯眼睛,“公子这份处变不惊可不象是寻常人能有的。宋越北,你认识吗?”
她莫名的觉得他有几分像宋越北,当然这张肿胀的猪头脸跟记忆中那张脸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
可他的声音却总会让她想起当年在宋府时的场景。
宋越北总是这样处变不惊,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那一口纯正的雅音总是低缓的仿佛压在人心头,一个字一个字干净分明。
宋越北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口一跳。
玉鸦试图从那张肿胀的脸上找出些情绪,很遗憾的是这张肿胀的脸不太能传递出什么细微的感情。
越是仔细地看,只能越发让她犯恶心伤眼睛而已。
“小姐谬赞了。宋越北,大梁的宰相,如今天下的无冕之王。比起宋宰相,我只是个很寻常普通的人而已,不及他万一。
我想可能如今天下没有不认识宋相的人。唉,但很可惜,他应该不认识我。”
玉鸦听着宋越北这一番夸赞,她皱眉道:“如今天下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不见得吧?”
宋越北将目光投向阮御,“你认识我们大梁的宋宰相吗?”
阮御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宋贼所赐,我此时也不会在这里。他算哪门子的无冕之王,不过一奸诈暴虐的无耻小人而已!他死不足惜!”
这话说起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如果不是这个人向南朝发动了侵略,他也不至于在兵败逃亡的路上被人抓住卖来了鸻察。
对于宋越北这个罪魁祸首,如果让他放开来骂,他能一口气骂上好几天。
玉鸦揉了揉眉心,“不至于,这倒也不至于。阮奴,你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他。”
阮御放下手中的水罐,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宋越北看向一旁的水罐,“我可以喝水吗?”
玉鸦从一旁拿过水罐递给他。
宋越北眼底有些难堪,“我抬不起手。”
玉鸦为了那个价值很多黄金的秘密,她忍耐着放下水罐,将宋越北从床上扶了起来,把水罐放在他唇边让他喝水。
她尽职尽责的又替他擦了脸上的水迹。
她低垂着眼眸,坐在他的面前,轻轻擦拭着他的唇角。
宋越北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心口中死去已久的心重新活了过来,好像重新有一簇小小的火焰燃了起来。
时间要是能就此停止,将他永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像个小偷,偷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宝。
想要将宝物据为己有,又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他。
如果她知道他是宋越北,她会杀了他。
就像是她曾做过的那样。
这一次他却恐怕不会有当年那么好的运气了。
没见到她的时候,他总想着如果能见她一面,纵然用这条命做代价也没什么好怕的。
真正见到她,他却贪心得想活下去,再多看她几眼。
只要没有被她认出来,是不是就一直能见到她?
第92章
玉鸦放下手里的软布, “好了,现在应该能说了吧。你到底为什么会来鸻察?那些人又为什么一定要抓住你不可?蛇潭里的那些人是你的什么人?”
如果这一次他再沉默不说话,或者一副痴呆相的打岔。
她一定会掐死他。
宋越北凝视着她的面容, “为了一个人。”
数日前有人给他送来消息, 说她在浊荒。
因为他一直在四处搜寻她的消息,所以这一次他也没有怀疑。
在得到消息之后,他马不停蹄的带了一些人赶了过来。
到达浊荒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路,而且无人可用, 无兵可调。
名为浊荒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山, 这里位于大梁和西绵的交界地带, 此处联通春桑,自古以来就是三不管的地方。
但数十年前春桑处的也契族勾结西绵, 他们为西绵引路,跟随西绵的大军进攻大梁。
当年名将吴兴虽已年老, 但仍然有一战之力,他率军击败了西绵的大军,由此将大梁的国境线向前推进, 将春桑完全纳入了大梁的版图。
为了防止世代居住在春桑的那些部族再作乱,吴兴在春桑修建了雄关和新城,同时将当地人内迁往中原腹地, 赐给他们梁人的服饰和姓氏。
由此之后, 有了春桑这个雄关据守于此,西绵与大梁相安无事。
浊荒名为三不管的地带,但位置太过于敏感。
如果他将大梁的军队调拨进入浊荒,大肆搜寻玉鸦,且不说这些荒山密林要多少人, 费多大的力气才能一寸寸的搜完。
只要大梁的军队踏入浊荒,基本上就等同于向西绵宣布开战。
他不能如同以往那般随性所欲的在大梁境内亦或者南朝国土,随意调兵去搜寻她的踪迹。
但传闻中她的确又在此地,他不甘心退却,就带了数十人,雇了几个向导进入了浊荒。
这个决定很荒唐,这些年他做过太多荒唐事。
只要有她的消息,他总是会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像是闻见肉骨头味道的狗。
无数次希望落空的失望之后,他越发的痛苦,却仍然改不掉这个坏毛病。
像是一个一无所有从没有赢过的赌徒。
万一呢?
万一这一次是真的呢?
万一她真的就在浊荒呢?
因为他时不时的离开丹阳城,抛下政务,任明泉已经习惯在任何时候自动补上他的位置,接替他去主持大局。
他清楚浊荒的危险,连绵的大山中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比猛兽更加恐怖的存在。
但他仍然是来了,他太想见她一面。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几个向导带他们过河的时候,河中的蛇就如同疯了一般攻击着他带来的那几十个人。
他稀里糊涂的逃上岸,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些蛇为什么对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
那一刻他本以为自己会同样葬身于蛇腹。
从那条河爬上来之后发生的一切此时想来仍然像是一场梦。
一场离奇的,可怕的噩梦。
他出生在丹阳,虽然一生中也曾遭遇坎坷,也曾杀过很多的人。
他见过刑场上人头落地,见过人饮下毒酒吐出鲜血,也见过吊死的人吐出的舌头。
却从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场景,浑浊的河水中布满各色各样的蛇。
它们兴奋的缠在一起在血水中扭动,露出尖锐的毒牙。
比人手臂还要粗的蟒蛇缠绕住一个人,慢慢收紧,将一整个人囫囵吞下,蛇身上能看出人的轮廓。
当一张蛇嘴完全张开的时候,他才清醒的意识到蛇是没有骨头的。
那样的场景让他现在想来仍然觉得齿冷,胃中分明什么都没有,但还是觉得恶心与反胃。
只差一点,他就要葬身在那条河中。
玉鸦掐了一下宋越北的脸,“你又在发什么呆?我问你,他们为什么会一定要抓住你?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你找的人是谁?”
宋越北迷茫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我。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我从边境找的向导。
死在蛇嘴里的那些人都是我带来的护卫,我来浊荒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话的确是真的,他不知道那些人明明拿了他的钱为什么还要害他。
也不知道如果玉鸦没有出现,他没有被她所救而是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他会遇到什么。
“那就奇怪了。真是奇怪。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宋越北叹了口气,“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鸦不依不饶的问道:“你想要找的人是谁?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宋越北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阴差阳错,他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这一次的消息是真的,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玉鸦见他沉默,顿时来了兴趣,“什么人要你从丹阳城不远万里跑来浊荒,这地方很乱的,你不知道你这种小白脸来这种地方很容易被当成冤大头宰掉吗?
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们把你杀了扔在林子里,过上一千年都不一定能有人找到你的尸骨。”
宋越北轻轻的笑了一下,“谢谢您救了我。我知道的。我知道这里很危险,我只是太想见那个人了。”
玉鸦心念电转,她自觉猜出了真相,“你老婆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拐了?还是鸻察有人下了她的单子,有人点名要她做自己的奴隶是不是。
还是她失踪了你想来鸻察下单子,想让人帮你找到她?”
这人一看就是丹阳城中养尊处优的少爷,恐怕一生也没见过什么风雨危险,一直生活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和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浊荒扯上关系,更何况是浊荒中的人。
这里有些什么人啊,不是寨子里不见外人的那些莽子。
就是在各国之间逃窜的穷凶极恶的犯人,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蛆虫。
比起繁华富贵的丹阳城,这不见天日的密林就是绝佳的藏污纳垢之所。
这种小少爷是不可能会和这些穷凶极恶的蛆虫扯上关系的,他来鸻察一定是有所求。
明知道这地方鱼龙混杂仍然不顾危险一定要来见的人。
总不会是爹妈,除了爹妈之外,那就只剩下妻子恋人之类的。
她见宋越北不语,好像一时也从那张肿胀的脸上看出了些悲伤,便更加觉得自己没猜错。
她拍了拍宋越北的肩膀,“这样的事情我看的多了。你也不要急,既然来了鸻察,你就是昭主的客人。你想找什么人只要跟昭主说,价钱给够。昭主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不过出了这种事,你老婆肯定比原来多多少少要变一些。你看开点就是了。人能活下来都够不容易的了。你就不要太苛求其他。”
昭主那种死要钱的家伙,就算自己亲手卖出去给一个人的奴隶。
如果转头有人出更高的价钱要买,她是一定能干得出找人再去抢第二次这种事的。
宋越北僵硬的坐着不语,他并不知道玉鸦自己脑补了些什么剧情,因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用什么表情来应对玉鸦。
万幸的是不管什么表情在这张肿胀的脸上呈现出的效果都是一样的。
他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为了自己被打成了这副鬼样而感到高兴。
玉鸦没能套出自己预想中很值钱的大秘密,便把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我很少救人的,不过这一次我可是救了你一命。我也不太清楚这种活动的价码,唉,我不给人做保镖的。所以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
救人跟杀人差别不大吧?
反正都是一条命,拿了命就不能做白工。
宋越北一怔,他见玉鸦的眼神充满威胁,迟疑着开口,“应该还算值钱。小姐想要多少钱?”
玉鸦摇了摇头,“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再问我,你开价啊。我不能说价格的。我说价格那不就成了敲诈勒索了吗?
我又不是为了抓你来当人质的,而且我也不干这种绑票的活。只是你被我救了,所以想给我一些回报而已。”
她补了一句,“你看着给就行了。”
这话说的很假惺惺,她眼里的威胁太明显了。
宋越北眸光温柔,多出几分笑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岂是区区金银能偿还的,我想以此身相许,姑娘意下如何?”
玉鸦吓了一跳,“不是吧。我要你以身相许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了吗?”
宋越北郑重道:“我没有娶妻,从没有没有明媒正娶的娶妻。这些年都是孤身一人。”
玉鸦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你多大年纪了还没娶妻?我看你年纪不小了吧。”
虽然他的脸被打的不能看了,但从他的身量骨架来看分明是个已经完全张开的成年男性,听他的声音也不像是少年。
梁人娶妻都早,一般十五六岁家中就会定下亲事,到二十岁左右便能当爹了,努努力三十多岁当爷爷也是有的。
她走南闯北还见了不少世家公子,十三四岁就跟家里的丫鬟滚到了一起,使丫鬟怀孕的。
这样的事情在大梁的富贵人家可谓是在正常不过了。
宋越北点头说道:“年纪的确是不小了,我已经三十出头。”
玉鸦惊奇道:“这么大年纪还不娶妻,你父母亲友不催你吗?你在等什么呢?”
宋越北满心苦涩,“从前我年少时,不知情爱,也不觉得我会爱上一个女子。直到尝到的情爱的滋味,才发现早已经错过。”
“哦,爱上一个姑娘,然后错过了。啧啧啧啧,你这不是来找人的吗?对着我以身相许怕是不太好吧?”
玉鸦面露嫌弃,眼里都是毫不客气的嘲弄,“况且,你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一天天的尽想美事了。你这身老骨头我可没兴趣。多给点金银做酬谢。我就谢谢你了。”
宋越北浑身一僵,他从没有被人当面说老过。
他不得不承认抛开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和身份……
或许他真的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不,即便是四年前,他还不到三十岁,同样拥有着权势和宰相的身份,还有一张完好的脸。
玉鸦仍然将刀捅进了他的身体,全无留恋的离开了。
大概从始至终,宋越北这个人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吧。
玉鸦眼见着他眼中泛起水意,她有些惊慌,“诶,你不是吧。你年纪大这是事实啊。总不至于让人说一句就哭。”
宋越北眨了一下眼,“我哭了吗?”
出口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他只是感觉双眼发酸。
玉鸦想起这个人抱着她的脚泪流满面的场景,她头皮发麻忍不住站起身,逃跑一般离开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