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自己再说两句,这个人又会被她惹哭,用那种她好像做了什么很不是人的事情一般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感觉心虚。
她已经心虚过一次了。
实在不想再面对他的眼泪。
这到底是什么家庭养出来的孩子?
怎么遇到点事就哭,跟玉雕的人似的,这也太脆弱了。
接下来的几天玉鸦都没有再去见他,只有阮御每天都会来陪着宋越北,给他喂药喂饭喂水,帮他下床,搀扶着他在屋子里走一走,跟他说几句话。
尽管阮御很看不上这个北朝的人,宋越北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
但在这样的密林中,阮御觉得某种程度上,其实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种人。
他能看得出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身良好,偶尔他引用典故讽刺他的时候,对方同样能用很文雅隐晦的典故将他刺回去。
这样属于文化人之间的交锋是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的了。
昭主知道他出身良好,富有学识。
但这些他从前引以为傲的优点在昭主的眼中只是可以让他更值钱的标签而已。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正常人了,一个正常的,同样来自于文明世界的人。
那些蛆虫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将他撕碎,另一些则恶心又下流,他有时甚至悲伤的感觉自己像是勾栏里的伎人。
只有在这间小小的树屋,虽然对方跟他互相鄙夷,但他能找回片刻的自己。
他能确信自己在对方眼中并非一块待价而沽的货物,也非勾栏中的伎人。
短短数日,他几乎要将宋越北当作自己的朋友了。
他对宋越北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在第五日,宋越北终于能独立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完两圈。
尽管他仍然脚下发飘,好像踩在云端。
宋越北看向门外,跃跃欲试道:“我可以出门吗?”
他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被困得够久了。
阮御眸光一闪,他想起玉鸦和昭主的那个赌约。
他现在仍是昭主的人,其实做昭主的人和做那位女鸦的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同样不自由,同样是给人为奴为仆,又有什么区别呢?
昭主让他看住这个人,但她同样也赌了这个人一定会跑。
即使这个人跑了,也没有人会怪罪他吧?
那位女鸦这些天都没有来见他,未必对他有多上心。
他看着宋越北已经消去一些青紫的面容,压低声音问道,“或许,你想离开这里吗?”
第93章
宋越北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对他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一只手撑着墙壁, 缓慢的走到了门边。
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抬起头看向屋子里的人,大部分人都穿的脏兮兮的,他们手脚都晒得黝黑发亮。
有人冲他们吹口哨, 眼神下流的打量着他们两个人。
宋越北摸了摸自己消去一些青肿, 但仍然布满紫红血痕的脸。
他皱眉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吹口哨?”
阮御习以为常的面对着这一切,“浊荒女人少,这些人买不起女奴隶。见到皮肤白一点,瘦弱一点的人都会有恶心的想法。他们一点都不挑的。”
他伸手拉着门要关上,宋越北却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位救我回来的姑娘在哪里, 我想去见见她。”
阮御打量了他一番, “你刚能站起来就这么急着去见她?她都没有来见你。几天了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脸上的青肿消去了一些,伤没有完全好, 加之中毒,脸上的颜色并不好看。
可仔细观察他, 便不难看出他的脸型轮廓不错,身上仅仅只披了一件白麻袍子站在这里也穿的很有味道。
阮御觉得如果这张脸完全消肿,所有的伤都调养好了之后, 应该不会难看。
“你不会是看那位长得漂亮便喜欢上了吧?”阮御玩味的笑了笑,“可惜,人家可看不上你。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宋越北走出了树屋, 他扶着栏杆往下走去, “她没有来,所以我才该去。她救了我,是该去道谢的。”
阮御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臂,“我可是好心告诉你, 那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这地方可没有好人。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呆着,别往她面前凑了。不然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宋越北走了几步就有些脚下发软,他停下来握住栏杆休息片刻。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
阮御见他如此坚持,心中生出一股恼怒,暗暗骂了一句蠢货。
他在鸻察呆了半年的时间,见过很多的奴隶。
大部分被抓过来的人都会惶惶不可终日,过了几日便不死心的想要跑。
怎么会不想跑?
被送来鸻察的奴隶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多的是原本有自己的家人,生活的平静幸福的人。
不管在外面过的如何,至少都有饭食吃,有衣服穿,有事情做,有家人朋友在身边。
这鬼地方根本不把人当成人看,今天活着,说不准明日就让人给杀掉取乐。
他从前家中也蓄奴,但无论是大梁还是南朝对于蓄奴都有一定的限制,不能超出一定之数。
即便是签了死期的奴仆也不能随意杀死,如果动用私刑出了人命,让人告到衙门也少不得打一打官司。
总之一个正常的世界是有礼法道义的,这里却是完全失序的。
他第一次见到一个被抓到这里来的人竟然不害怕。
宋越北态度温和的对他道谢,“多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你可以带我去见那位小姐吗?”
阮御虽不愿,但见他坚持,只得点了点头,将他领到了玉鸦的屋子。
树屋的门大开着,刚一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男女的笑声混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
潮热的空气中多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酒味。
宋越北听到那个女声的确是玉鸦的声音,看来这里就是玉鸦的住所。
她的屋子和他的屋子相隔只有几十米。
他停下脚步,又向阮御道了谢。
“没什么好谢的。女鸦大人应该是又在跟几位大人喝酒,你听,这喝的正高兴呢。你这会儿进去,恐怕女鸦大人都想不起你是谁。”
宋越北听出阮御话里的刺,他仰头看了一眼树屋。
密林的确是潮热,空气都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他有些喘不上气。
玉鸦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交谈声,她抽出心神,放下手中的酒碗拍了拍桌子,“安静,安静。我好像听到屋外有人在说话。”
释念宽慰她,“鸻察人也不少,一天来来去去的人多了,有人说话也正常。小鸦你放心,他们肯定不敢进来的。”
襄珑点头说道:“对。给他们十个单子,他们也不可能向昭主的客人出手。”
他话音未落,就响起了咚咚咚,几声敲门声。
这一次声音很清楚,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们抬头向门口看去,便见到一个人缓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了玉鸦的脸上。
四目相对,玉鸦一怔,她仔细看了他几眼,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酒碗将没喝完的酒水倒进嘴里。
男人的脸上遍布青紫伤痕,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看起来不像是来砸场子的,看他露出衣服的皮肤都十分白净,身形瘦弱。
站在这里都跟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释念一头雾水道:“你认识我们吗?”
他面对众人的打量并不怯场,反倒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被这位姑娘所救。”
如果不是他脸上伤的厉害,这个笑容大概也可以被称作温柔。
一张小桌上摆了两坛酒,四个酒碗,几个骰子。
桌边围坐着四个人,这间树屋比他所居住的那间树屋大得多,陈设虽然陈旧了些,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释念转头看向玉鸦,有些稀奇,“小乌鸦,你在鸻察救人?我们的小乌鸦越来越善良了。”
玉鸦将空酒碗推到襄珑面前,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酒给倒满。
襄珑瞪了一眼宋越北,低头拿了酒坛子十分熟练的替她倒酒。
玉鸦漫不经心的说道:“救的挺值得,好人有好报。我发了一笔横财呢。三哥,你以后也跟我一样,善良一点。多做点好事是会有回报的。”
屋子里的酒气熏得人喉咙痒,宋越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法秀举起自己的酒碗跟玉鸦碰了一下,“喝酒。”
玉鸦从襄珑的手中接过酒碗,“来,继续喝酒吧。”
宋越北出声说道:“我……”
他的声音一出口就被襄珑的声音盖过了。
“刚才的骰子又是鸦姐你的点数最大。唉鸦姐好厉害啊,你怎么总是赢?”
宋越北气息一窒,他捏紧了衣袖。
释念见这人跟个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双眸直勾勾的盯着玉鸦,倒是品出些其他的味道。
玉鸦分明也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却搞得跟没看到人似的。
简直就是在故意晾人。
释念有些无奈的一笑,“你呀。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安生。行了,今天喝的够多了,就到这里吧。”
法秀揉了揉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我们还没有喝多少。”
襄珑也跟着笑嘻嘻的说道:“您不能说赢了就跑。这可不太地道。”
他抓起桌子上的色子兴致勃勃,“来继续继续。我今天一定能翻回本。”
法秀低头喝了一口酒,一群人好像只有释念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人。
释念掐了一下法秀的手臂,“不能再喝了。”
他将身边的法秀给捞了起来往外走去。
玉鸦皱眉道:“三哥,你干嘛?回来,咱们继续。”
释念瞥了一眼被玉鸦刻意无视之后整个人好像都低落下去的身影。
他摆了摆手,“你今天有客人,改天再喝。”
宋越北给释念和法秀让了道。
襄珑却好像屁股下面生了根似的稳稳地坐在原地就是不动。
两个人对视一眼,襄珑挑衅的挑了一下眉头。
玉鸦将手里的酒碗搁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宋越北在她对面盘腿坐下,垂着头将桌面上的两个空酒碗收在一起。
他分明没做错什么,但漆黑的发丝垂下来,略略遮住面容,却有种仿佛他做错了什么的因而垂头丧气的错觉。
“这几天,我的伤好了很多。”
玉鸦见他这副受气包的样子,心头就有些烦躁。
“我听阮御说了,你已经能从床上起来了。恭喜。”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那张脸已经消了些肿,没有刚见到的时候那么可怕了。
“你的脸好像也好了一些。”
宋越北抬起头对她露出笑容,“我能好的这么快,多亏玉小姐救了我,还为我治伤。我想来向您道谢。”
襄珑在一旁凉凉的说道:“我听说蛇毒会产生一些后遗症。你脸上的伤现在还没好,说不准以后就好不了。而且你的伤不是鸦姐给你治的,是大夫。每天去照顾你的人也不是鸦姐,是那个阮奴。
嘴巴说几句感谢有什么用处?假的要死,大少爷,你要真想表达感谢不如多给点真金白银。”
宋越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向眼前年轻的男人,压抑着内心涌动着的恶念。
他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在蛇潭旁边陪在玉鸦身边的那个人。
这个人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应该与她关系不错。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刚一进门时所见到的场景,桌边围坐在她身边的三个男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比他年轻的多。
第94章
襄珑不以为意的说道:“你看我做什么?怎么自己是个丑八怪就看不得爷爷长得帅?”
他把脸凑得离他更近了些, “想要看就让你看个够好了。你就算脸没受伤也肯定没我帅。”
玉鸦揪着他的领子将人拽回了原位,“老实坐好,怎么你还想在我面前打一架吗?”
她有点怀疑襄珑的实际年龄, 究竟是十六岁还是六岁。
襄珑被拽回原位, 他有些不满的低低喊了一声,“鸦姐!”
这么几天,他几乎什么其他的事情都不做了,每天就在玉鸦面前晃。
总算是能跟玉鸦说上几句话变熟了一些。
玉鸦被这个猛男撒娇搞得有些头疼,她抬手挥了两下, “多大人了, 撒什么娇。行了, 你做自己的事情去吧。不用老在我这里晃,赶紧走。”
襄珑坐回原位, 眼神还不忘瞪了几眼宋越北,“不, 我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替昭主照顾好客人。简单来说,就是照顾好鸦姐!”
两个人聊天的神态轻松又熟捻,玉鸦虽然说让他走, 但他坚持要留下似乎也没有让她有什么不高兴的感觉。
那种熟捻的氛围好像是插不进去的。
这个人很轻松的把她的所有注意力和视线都抢了过去。
他生出了一种紧迫感,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即将窒息。
抢在窒息之前,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玉小姐。”
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那双媚意横生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面容。
一张丑陋的,甚至有些让人畏惧的脸。
他感觉到心口一怔轻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吗?”
玉鸦摇了摇头。
宋越北抢在她开口之前下意识地露出笑容,他的笑容一向很有说服力和亲和力, 但此时这种笑容却多出许多紧张与卑微。
像是生怕被踢开而在讨好主人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