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官家一行走过,李都匀和刘绮瑶便继续朝江边方向走去。沿街处处皆明,在这佳节之夜,仿佛连人心深处都全被照亮。
“刘姑娘是想祈福么?”李都匀一路走,一路盼,每见年轻女子,他便要望得更仔细一些。
“不是,只是去看热闹,我哥哥说,官家今夜准备了一大朵莲灯,不知放走了没?”刘绮瑶并未发现李都匀分心。
“这儿到江边有一些距离。”李都匀看看自己的灯,又看看刘绮瑶的灯。
“要不我们雇轿,如何?”刘绮瑶生怕错过河灯,一心想要快一些赶到江边。
“不好,坐轿岂不错过一路景致?”李都匀拒绝道。
为了遇见瑶珊忆月的忆——赵忆桐,这几日李都匀连夜出游,却一直没见着意中人,反而遇到被马儿追逐的刘绮瑶。
“也有敞轿。”刘绮瑶道。
最终二人并没雇到轿夫。约莫一刻钟他们到了放河灯之地,二人将灯笼挂在亭边架上。河边亦是到处张灯,游人如织。
黑色的河水之中已漂浮着百盏千灯,星星点点、摇摇荡荡,璀璨无比。
李都匀买了河灯,热心的小贩为他点亮。
只见不远处簇拥着一群人,“刘姑娘,你要哪一个?”李都匀问道。
“我要桃花灯。”刘绮瑶答道。
二人走到河边,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到水面。
波浪又推又拖,两只河灯在水面上飘飘摇摇,轻浮荡漾,向夜河中的灯海流去。那些闪闪烁烁的河灯,不知承载着几许愿多少望?这些人间的千般愿望,不知将漂往、终归何处?
冷冷的河风扑面而来。看到许多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刘绮瑶不禁悄悄地望了望身旁不语的李都匀,幸好夜色昏暗,掩住了她的桃色容颜。
他们放走的两只河灯在水中越靠越近,最终仿似两个牵手的人儿依偎到一起,亲亲密密地越飘越远。
“看你一脸虔诚,许了什么愿?只恐晋江元宵灯,载不动,许多愿。”李都匀笑,他的衣角被风吹得不断翻起。
“适才不是说过,我只是来看热闹。”
刘绮瑶正说着,听到不远处的人群发出喝彩声,两个人应声望去,只见一艘亮晃晃的船灯推开水波,滑进江中,那纸船的色彩缤纷异常,亦不知船上点着几多灯火,其尺寸和光亮一下子令江面上的其他河灯相形见绌,众人目光无不被其所吸引。
不一会儿,从众人之中走出的一对年轻男女。
李都匀望向他们的目光显得有些痴傻。
刘绮瑶也随着他的目光,向那两个人看去。
“赵姐姐!”她忽然兴奋地大声喊。
李都匀胸口一紧,刘绮瑶口中的“赵姐姐”正是他这几日满心盼见的赵忆桐,他和赵忆桐虽不相识,却有一面之缘。
去年初春时节,知州举办琴棋书画诗词会,泉州官家、才俊、乡绅、富豪齐聚知州邸园,弹琴、下棋、喝茶、赏诗词、展画作……
李都匀的父亲早前曾任泉州通判,他与赵忆桐的父亲是旧识,所以也在受邀之列。李都匀便跟随他父亲,也去赴了会。
知州独生女赵忆桐擅长古琴、书画,她的才情、声名早已遍播全城,会上,官家未婚子弟众多。李都匀初见她的画作,心生欢喜,盼着一睹芳容。
说来也巧,那日他觉得屋里人多窒闷,便信步走到后园透气,赵忆桐与女使在柳树下荡秋千,来不及避让,两人因此有过点头之交。
自那之后李都匀便单方面沦陷,回家不久,他禀明父母,寻媒人前去问亲,结果被告知,赵忆桐已许配到临安人家。
李都匀为此憾恨不已,只一想起她的容颜便郁郁不乐,无奈天常不随人愿,因而只盼着在她出嫁前能再见一面。
如今再次相见,他反而觉得内心更加虚空,当下只觉整个人都已木然,只要想到她即将远嫁,临安与泉州几近千里之遥,恐怕终生再无以能见,兼而刘绮瑶那声“赵姐姐”更像一把锋刀,刺痛了他。
赵忆桐远远回应:“刘妹妹!”
刘绮瑶和赵忆桐一起拜师学琴,相识已久,她俩同庚,即将到二十生辰,赵忆桐比刘绮瑶大一个月,平日里相见,刘绮瑶便唤对方赵姐姐。
她们除了一起学琴,每逢节日、庙会,或是春日里也会偶尔相约出游。
赵忆桐擅于穿搭,身姿妙曼,体态优雅,且兼备才艺。
刘绮瑶身形纤细,面容精美,她生性活泼好动,虽然对琴棋书画样样喜爱,却因为贪玩却无一精通,如果有人问她最喜欢什么,她亦老实回答最爱金银财宝,这个答案,大约只有她爹爹会觉到满意、并赞许。
二人乃泉州城未婚榜女子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尤其是尚未婚配的刘绮瑶更是。
那与赵忆桐一起的年轻男子是赵忆桐的二哥赵忆棕。
“刚刚那个船灯可是你们点放的?”刘绮瑶不光认识赵忆桐,也认识赵忆棕。
“嗯,是我二哥放的。”赵忆桐道,同时淡淡地看了刘绮瑶身后的李都匀一眼。
“啊——赵姐姐,赵二哥,这位是我嫂嫂的弟弟,李都匀!”刘绮瑶介绍道,“李三郎,这位是赵忆桐姐姐,这位是赵忆棕哥哥。”
“二位好!”李都匀行拱手礼,道。
“都匀兄,我认识的。”赵忆棕也回礼。
这城中但凡官家子弟,多有往来,赵李二人虽无深交,却偶有碰面。
李都匀虽然与赵忆棕说话,心却在赵忆桐身上;而赵忆棕亦是如此,不过他的心是在刘绮瑶身上。
交谈几句,四人一同慢步离开河边。
“赵姐姐,听闻你的婚期在二月,可很近了,”刘绮瑶本是替姐妹开心,却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刺激到李都匀的心,“不知准备得怎样了?”
“之前两家合日子,觉得二月日子不太好,婚期已延到三月中旬。”赵忆桐答道,她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你可有消息?”
“没有中意的。”刘绮瑶说着,眼睛看向前面的李都匀。
“以后我去了临安,不知何日能再见?”赵忆桐兀自感伤起来。
李都匀隐约听到,内心是另外一片感伤。
“东莱不似蓬莱远,赵姐姐,如若将来能去临安,我可要去寻你的。”刘绮瑶根本不解赵忆桐的伤离之心,“听闻北地有雪,我长至如今,只在字里画中见过看过雪花,我爹爹跟我讲过,西湖的雪景美轮美奂,如同仙境;及至三月,可不正是西湖万柳金丝的时节,赵姐姐,到时候你要是游了西湖,或是作画,或是书函,寄捎予我,妹妹今天先与你约好了。”
“我这人还没去,你就跟我要这要那!”赵忆桐伸出左手,轻轻悄悄地戳向刘绮瑶的肋下。
刘绮瑶被挠,尖叫一声,惹得走在前面的二人不禁回头。
“你要是那么喜欢西湖,自己嫁到临安,到时候你我相约同游,春而夏,夏接秋,秋转冬,一年四季,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全都有了。”赵忆桐继续打趣,二人情比姐妹,很是要好的。
“赵姐姐,你以为人人能像你好命?京中有皇亲!我呢,只能听从父母之言,但愿未来的郎君一不瞎,二不哑,三不瘸不拐,四不矮不胖不坏,五不——”刘绮瑶用手绢遮口,凑到赵忆桐耳边噼里啪啦地小声说着,生怕被前面二人听闻了去。
“怎地,你可是想要嫁仙君?”赵忆桐不留情面地打断她,向前面的觑了觑,然后也在她耳边小声回道,“我看,我二哥和李官人都是很好的。”
“赵姐姐,你——”刘绮瑶一时气急,声音不由得变大,前面二人又再度回头。
四人并赵氏兄妹的仆从一路走,一路说,行至义成门,大家方才站定道别。
“李三郎,你要送我回家么?”刘绮瑶望着李都匀的眼睛,无邪地笑。
“我只好送你回家。”李都匀也回笑,然后抬头看向赵家兄妹离去的方向,这时他们已没入人群。
西街上依旧游人纷纷,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我好羡慕赵姐姐能嫁到临安去。”刘绮瑶只要一想到她父亲向她描述临安的冬季,总无比神往。
“我之前随家父去过临安。”李都匀想转换话题,“初到时是六月初。”
“那你也游了西湖?”刘绮瑶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不知我此生可有机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爹爹还讲,皇城天子在元宵之夜会携妃子出巡,临安百姓可真是好,能在这样的日子一睹天子容颜。”
“我爹爹也跟我讲过这个,上元节这样热闹的节日,皇家出巡是很寻常的,每年春日,皇家官园会择期开放,城民都能前往参观;赛舟、蹴鞠或者马球这样的活动,有时候天子、皇子也会参加,甚至在瓦肆之中也会有天子的身影……”李都匀想起以前在临安游玩的情景,不禁滔滔地讲了许多。
那是早年,他父亲到临安赴任,兼而他长兄前去参加省试,因此他也一同前行,在临安待了两三年光景。
“李三郎,你见识好多。”刘绮瑶听闻李都匀这般描述临安,她更加神往。
“这些事情小报都有写。”李都匀道。
“哪里有小报?”刘绮瑶好奇心顿起。
“是了,最新的小报只有京城能买到。不过说书人不是也会讲?”李都匀回过头,他们已经快到刘家门前。
“我娘不让我去听书,我哥也不带我去。”刘绮瑶此刻又神往起茶坊瓦肆。
“你家到了。”李都匀抬了抬下巴,停下脚步。
“你要不要进家坐,嫂嫂他们应该已回家。”刘绮瑶正说着,余光见到她哥哥带着几个人走出家门。
李都匀摇摇头,听到动静,便望过去。
“姐夫,你们要去哪?”他道。
“找她。”刘绮择答,并指了指他妹妹。
“刘妹妹到家,我也该告辞了。”李都匀见他姐夫面有愠色,加上他带着这许多人,料想他们一家一定是为刘绮瑶晚归着急。
“小舅子,何不歇歇脚再回?”刘绮择留道。
“不了,今夜太晚,改日再来。”李都匀拜别,匆匆离去。
刘绮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怅然。
第3章
刘绮择与刘绮瑶被白马儿冲散,一整晚尽忙于找寻妹妹踪影,根本无心、无暇游玩,结果遍寻不着,以为她自个儿回家,于是匆匆赶回,到家反而惊动了父母,全家因此又急又乱。
爱女心切的矿主刘有金更将刘绮择大骂一顿,“你只顾自己玩,把瑶儿带丢了,找不到你妹妹,我看你有几条腿可以断送!这么一点点小事情,你都不让我省心,看你还能够做甚么?”说完,便呵斥命令他带人去找。
……
“一整晚,你哪去了?那么贪玩!”待李都匀走远,刘绮择才怒声问道,“怎会和李三弟在一起?”
“半路上遇见的。”刘绮瑶道。
“我们爹爹在大发雷霆,我只说了一句都怪他太宝贝你,结果他反而怪我引你出门,冤不冤?他发狠要打断我的腿呢!”刘绮择埋怨道。
“哥哥,我这就回去哄他。”刘绮瑶笑嘻嘻应他。
她本以为像以往一样,只要撒个娇就能蒙混过关,结果刘矿主一改往常对女儿的宠溺风格,生气道:“女大不中留,出嫁以前,我不许你再出这个家门!”
然后又命令春春和秋秋守院门,命令小柠和小檬守大门,便再发狠话:“要是她敢违抗,帮我打断她的腿!”
屋内女使点头回是,门外的小厮也应了他。
这刘有金是银瓶山银矿的大当家,是个充满铜臭的人,从不爱问文化,总认为这世间人离不了钱。欢喜时儿女闹天腾地他不管,甚有时,还要递一把手,不遂心时,不论对谁,其口头禅便是打断腿。
刘绮瑶低着头,吓得大气不敢出,寻思着是不是官家又嫌他采矿、炼矿太慢?若为此,又何须牵扯到自己头上?
“爹爹,我知错了!你莫生气,都是那窜出来的马儿挤散了我和哥哥,幸亏李三郎出手相救,女儿才有惊无险!爹爹啊,我知错了嘛,那马儿才走开,我便原路回去找哥哥,也不知岔在哪里,怎么也寻不到他们。”刘绮瑶见她父亲瞪着眼睛,只好立在她母亲身旁垂首说。
这刘夫人和刘老爷一样,平日里也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
若她见夫君唱黑脸,那么她便要做白脸,因而此时她握住女儿的小手,安抚道:“刘郎,瑶儿可不是好好回来了?这节日里的,都三更半夜了,你这样,大家今夜都会睡不好,你可消消气,这事情明儿一早再理论罢。”
“慈母多败儿!”刘老爷瞪着刘夫人,拍了下桌子,把屋里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你和你哥走散时不到二更,你自己说说看,现今几时?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在外游逛到此时,你眼里可还有爹爹!”他依旧盛怒,若不是顾及息妇也在,他还想要他女儿交代,这过去一个多时辰里都和李三郎做什么去了。
“爹爹,女儿知错,再不敢了的,您别再生气啦,女儿保证,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买,天天弹琴知音,日日读书写字,夜夜绣花纳鞋,不过你不要把我嫁人——”刘绮瑶正说着,她母亲捏了下她的手。
刘绮瑶这空话越说越难收,把刘夫人急的。
“从今往后,不准你今夜说,明日忘,”刘老爷看向刘绮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真要把我气死。择儿,你要是敢再带她出去,我看你有几条腿!”
刘绮择一听他父亲这么说,乐得有人帮他甩掉大包袱,忙不迭应答:“择儿明白,爹爹放心,再没有下次。”
刘绮瑶伸出舌头,瞪了她长兄一眼,他却装作没看见。
“时辰不早了,散吧。”刘老爷摆摆手,“瑶儿,过来!”
刘绮瑶看到她父亲脸色已缓和许多,便走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