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你便睡这儿吧。”
“多谢殿下。”
裴溪故在刚刚铺好的软褥上跪下,乖顺地低头谢恩。
温采往桌案上的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便躬身退了出去,只留屋内红烛摇曳,清冷月辉洒落窗棂。
裴溪故安安静静地跪着,等着宋栖迟的吩咐。
宋栖迟不睡,他这个做人奴才的自然不敢先睡。
他低垂着眸子,眼前是那张红木刻花的脚榻,少女穿着绣花软鞋的脚就搁在上头。
裴溪故喉结微滚,偷偷盯着那双绣花鞋看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乞求着坐在软榻上的少女。
“奴伺候殿下更衣吧。”
宋栖迟有些犹豫,咬着唇没有说话。
他说出这样的话并不逾矩……可若允了他伺候,那自己的身子,岂不是要被他看光了?
裴溪故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眸,似乎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便低声道:“殿下放心,奴绝不会偷看您的身子。”
“可是……”
宋栖迟话还未问完,脚边的少年已经直起身,抬手扯下了床边帘勾上用来绑住帘帐的软缎。
他微微低下头,用那根淡青色的软缎将自己眼睛蒙住,又往宋栖迟脚边挪近了些。
“现在殿下可放心了。”
淡青色的缎带蒙住少年一双清冷凤眸,零碎发丝贴在他侧脸,与浅浅红痕交错在一处。
宋栖迟只觉呼吸骤然加快,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努力稳住心神,小声道:“可就算你看不到,你还是会碰到我的身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又扯下了帘勾上的另一根软缎。
他恭恭敬敬地捧着它,哑着声音道:“殿下若不放心,可用此带将奴的双手绑起来。奴保证,绝不会碰到殿下的身子。”
宋栖迟吃惊地看着他,“可若将你双手缚住,你又如何为我更衣?”
“请殿下相信奴。”裴溪故低声哀求着,“若奴碰到了殿下,殿下只管责罚就是。”
少年跪地哀求的可怜模样看的宋栖迟一阵心软,她犹犹豫豫地从少年手中抓起那根带子,咬着唇纠结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反正他的手若是被绑起来,自然也做不出什么逾矩之事,应了他的意思也无妨。
得了她的允许,裴溪故立刻乖顺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宋栖迟俯下身,用那根青缎将他纤细的手腕绑在一处,多余的一截带子落在少年月牙白的薄衫上,仿佛白纸上刚落下的一笔烟青水色。
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被紧紧缚住,裴溪故便挪了挪膝盖,顺着少女的气息,朝她搁在脚榻上的双脚低下头去。
“奴先服侍殿下脱了鞋袜吧。”
少年温热的鼻息靠过来的一瞬,宋栖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怔怔地坐着,一动不敢动,睁着一双满是错愕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脚下殷勤服侍的人儿。
裴溪故微微偏着头,极准确地寻到了她那只海棠绣鞋的一边,用牙齿咬着,轻轻将那只鞋从她脚上脱了下来。
第14章 梦魇 “她却救不了他们。”
他就这样一点点地,极耐心地服侍着宋栖迟脱了衣裳。
宋栖迟赶紧换上寝衣起身,将蒙着他眼睛的带子解开,又走到他身后,蹲下身来轻轻解开那根缚住他手腕的青缎。
纤白手腕脱离了禁锢,露出挣扎之时留下的细细红痕,解下的青缎上沾满了他的薄汗。
裴溪故不敢歇息,慌忙起身,服侍着她在榻上歇了下来。
他本以为宋栖迟会嫌弃他伺候的不够周到,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声吩咐他熄了烛灯早些歇息,然后便拉过被子,转身阖上了眼。
裴溪故暗自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吹熄了烛灯,在铺好的软褥上躺了下来。
他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估摸着宋栖迟已经睡着了,才敢小心地翻了个身,偷偷看向床榻上的人儿。
他是第一次伺候人,举止难免有错漏之处,若是换了别人,定是要罚他的。
裴溪故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隔着纱帐偷偷地嗅了一口散在空气中的桂花幽香,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果真是这世上,唯一肯温柔待他的人。
*
夜色渐深,冷月如钩。
不知辗转了多久,宋栖迟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谁知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竟然下起了大雨,几道惊雷自乌云深处乍响,闪电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昼。
雷雨声纷乱喧嚷,宋栖迟闭着眼,细眉紧皱着,额间慢慢有汗渗出。
她自小便有梦魇的毛病,尤其到了雨天,更是发作的尤为厉害。
雨珠砸落大地的声音敲击着她的耳膜,零碎朦胧的碎片光影在梦里的水中慢慢洇在一处——
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纵然这梦宋栖迟已做过无数次,可每当梦里的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出现时,那股自心底而生的恐惧和无措便会如一只从黑夜中伸出来的大手,无情地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喘息不得。
朦胧梦境之中,她看见自己跪在高高的凤露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住祈祷着,盼望上天能降下雨露恩泽。
烈日炙烤着她的肌肤,宋栖迟几乎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仓惶往台下望去,看见大地干涸的裂缝,一道一道,肆无忌惮地划破大夏的山河。
是旱灾,又是旱灾……
她惶惶不安,抬头仰望那狰狞的太阳,双手抵着下巴,发了疯一般地祈祷着,可仍是没有一滴雨水降下。
宋栖迟着急起来,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父皇不是说,她能给大夏带来福祉吗?她的出生,曾救了千千万万大夏子民,如今大夏需要她,她却……却救不了他们……
无边的恐惧与不安自四面八方将她整个人淹没,宋栖迟紧紧闭着眼,口中不停呓语,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惊惶地摇着头,不停挣扎,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皓腕。
“殿下,殿下?”裴溪故轻轻抓住她不住颤抖的手,低声唤着。
他将床边烛灯燃起,看见少女惊慌的面容上满是汗珠,朱唇轻颤,呓语中竟带着哭腔。
定是做噩梦了。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跪在榻边握住宋栖迟的手轻轻摇着,试图将她从梦中唤醒。
少女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仍然苍白如雪,是裴溪故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他原以为,清宁长公主高高在上,尊贵无双,在人前向来都是温婉端庄,仪态优雅,永远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我好害怕……”
破碎的字眼从宋栖迟唇齿间挤出,带着止也止不住的颤栗。
“奴在这里,殿下别怕。”裴溪故连忙握紧她的手,一边替她擦着汗,一边轻声哄着。
宋栖迟半梦半醒着,一片错乱混沌之中,她感觉到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慢慢地拽着她,把她从那片灼目的烈日底下一点点拉走了。
她倏然松了口气,耳边雨声渐大,她却好似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沉沉睡去。
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华京被这场久违的雨洗了个干干净净。
温采早早地就捧着水盆进了寝殿,她知道,每逢雨夜宋栖迟定会梦魇发作睡不安稳,这会儿应是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
可当她走到床边时,却看见宋栖迟仍在床上睡着,呼吸均匀,眉目安稳。
温采吃惊地顿住了步子,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殿下……竟然睡的这样安稳?
她的视线往旁边移去,见裴溪故正疲累地跪靠在脚榻旁,一只手压着锦被,与宋栖迟搭在床边的玉手交叠在一处。
温采惊的呼吸一窒,连忙上前去,低声道:“你握着殿下的手做什么?殿下一向不喜欢旁人碰她,若醒来看见,怕是要生气了。”
“多谢温姑娘提醒。”裴溪故疲惫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只是……是殿下握着奴的手不放,奴不敢挣脱。”
昨夜,是他的那只手将宋栖迟救出了重重梦魇。
之后,宋栖迟便将他的手当作了救命的稻草,就这么死死地攥着睡了一夜。
裴溪故自然不敢动,在宋栖迟的床边直跪了半宿。
温采这回也看清了,知道是误会了他,便歉然道:“既如此,你便先在这守着,等殿下醒了再服侍她漱口洗脸吧。”
说完,她便放下水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宋栖迟才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她微微眯起了眼,极舒服地翻了个身。
昨夜难得睡的这么安稳,倒是让她想再贪睡些时候了。
“殿下醒了。”
少年低哑的声音从床畔传来,宋栖迟循声望去,一眼便看见自己的手正攥着裴溪故的手腕不放,不由得脸红起来,连忙把手松开。
少年跪在脚榻旁,眼下有淡淡乌青,面容苍白憔悴,显然是没睡好的缘故。宋栖迟心底一阵愧疚,忙撑榻坐起,轻声问道:“你昨夜……就这么跪了一宿?”
第15章 打碎 “伤没伤着?”
“是。”裴溪故垂眸答她的话,“奴怕惊醒殿下,所以不敢挣脱。”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嘴唇也干裂的厉害,宋栖迟睫毛微微颤了下,心疼道:“你先起来喝口水吧。”
裴溪故连忙摇头道:“奴还是先服侍殿下洗漱吧。”
他匆匆起身,想要去端起一旁盛着热水的木盆,可因为跪的太久的缘故,膝盖又酸又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裴溪故连忙伸手去扶旁边的桌案,却不小心将上头摆着的茶杯打翻了,随着几声脆响,白底蓝纹的瓷盏碎了一地。
碎瓷片棱角锋利,零零散散地摔在脚榻前面的木地板上,闪着尖锐狰狞的光。
那光明晃晃地落进裴溪故的眼,仿佛刺痛了他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睁着惊慌的眸子,也顾不得地上全是锋利的瓷片,惶惶不安地跪了下去,颤着声音求饶:“殿下,奴不是故意的,奴真的不是故意的……”
晦暗幽寂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那道破旧的冷宫朱门仿佛又在他眼前出现,上头的铁环带着陈年的斑驳锈迹,肮脏而冰冷。
那时候,父皇把他丢在冷宫里不管不顾,宫里的奴才们也懒得管他,大有让他自生自灭之意。
他住在破旧荒凉的冷宫里,靠吃残羹冷炙勉强度日,想喝水时,只能拿着屋里唯一一只破旧的茶杯去掌事宫女春杏那儿讨茶喝。
可那日他一不小心,竟在进门时被门槛绊倒,茶杯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当即便碎成一地残渣。
春杏气的不轻,叉着腰指着他便骂,说冷宫里头给他喝水的杯子就这么一个,还被他摔碎了,她可不想厚着脸皮去内务府再讨只茶杯来给他。
春杏越骂越生气,最后竟揪着他的耳朵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贱种就是贱种,就是喜欢糟蹋东西,难怪惹得陛下这样厌恶!”
那日裴溪故足足挨了半个时辰的骂,最后被春杏揪去院里罚跪,就跪在那堆碎瓷片上。
父皇不管他的死活,随随便便一个宫婢,自然都能欺到他的头上。
锋利的瓷片插入他的膝盖,那般渗入骨髓的痛,教他想忘也忘不了,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就是一个连奴才都不如的人尽可欺的贱种。
裴溪故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冷宫的小院里。
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双手,他吓得一激灵,慌忙往后躲去,仿佛下一刻春杏的巴掌就会落到他的脸上。
清晨的微光顺着窗棂洒落一地,他瑟缩着身子,悄悄瞥了一眼,看见那双手白皙如雪,如凝脂般细嫩,显然不是春杏的手。
那是宋栖迟的手。
裴溪故稍稍缓过神来,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那双尊贵无双的纤纤玉手在他膝边停了下来,竟一点一点的,替他拂开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
“伤没伤着?”她轻声问。
第16章 寻猫 “通体雪白的娇贵猫儿。”……
那一双漂亮的杏眸担忧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眼底潋滟着的,是能融化九尺寒冰的温柔。
裴溪故怔愣着,眼睛里还带着惊慌,湿漉漉的,像只受伤的小鹿般惹人怜爱。
宋栖迟不由得笑了,温声道:“不过是打碎了一只茶杯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别害怕。”
温采闻声从殿外进来,看见一地的狼藉,连忙俯身去收拾,“殿下莫动,仔细伤了手。”
她动作利落地将地上清理干净,又服侍着宋栖迟洗了漱,便转身去拿搁在一旁的衣裳。
裴溪故知道她这是要服侍宋栖迟更衣了,连忙乖觉地转过身去,低垂着眸子静静跪着。
宋栖迟今日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故而换了身端庄素雅的湖蓝色绣枝水仙裙,薄薄的月纱垂落在脚踝处,行步之间,带起一阵淡淡香风。
熟悉的桂花香气飘落至鼻尖,裴溪故偷偷地嗅了一口,抬眸时却见宋栖迟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漂亮的裙摆在他面前掠起一阵如雾般的薄香。
她微微笑着,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墨发,轻声道:“别跪着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是。”
裴溪故应了一声,却仍在乖顺地蹭着她的掌心,见她没有拒绝,便又大着胆子多蹭了些时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了。
温采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了句:“奴婢瞧着他性子清冷的很,想不到在殿下面前竟这般乖巧。”
“他很乖。”
想起少年乖乖地蹭着她掌心时的样子,宋栖迟便忍不住唇角上扬,绽开一个极好看的笑来。
脚边忽然挤过来一团柔软的物什,她侧过身,将那只不知何时溜进殿里的雪玉猫抱进怀里,笑着揉了揉它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