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让奴才好生照看您,安心等到三月后楚梁粮队进京,她自会派亲信前来接应。”
青寰略顿了片刻,又靠近了他些,将声音压的更低:“大小姐有意扶持三殿下登基,所以自然要挑个合适的时机接您回去。”
“登基?”
裴溪故冷笑出声,眸中满是自嘲,“我如今不求别的,只盼着能苟且度过余生,怎还敢有登基的念头?公公,您还是劝劝大小姐,让云家另择他人扶持罢,别在我身上白费心思。”
青寰恭敬道:“奴才只是替大小姐传话给您,旁的事,奴才也无权多管。”
说着,他不等裴溪故答话,便自顾自地拿起桌上药瓶,躬身道:“奴才替您上药吧,上完了药,您好快些去长公主那儿回个话,免得她担心您。”
裴溪故见他不再提云家的事,也懒得多言,默不作声地由着他上完了药,又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去了宋栖迟的寝殿。
眼下正是晌午,寝殿的侧门微微敞着,微风穿堂而过,拂动床边薄纱帐。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殿,一眼望去,便看见宋栖迟正在午睡。
少女侧身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床锦被,纤白的手腕从被子里微微探出。
裴溪故忍不住走近了些,轻轻跪在脚榻上,低头端详着少女的睡颜。
乌黑的发丝缭绕在她白皙修长的颈间,有些松散的发髻靠在流云绣金的软枕上,压着几片被风吹进屋内的娇红花瓣。
水红色的纱袖笼住她半截玉臂,肌肤里隐隐渗出香汗,沾湿了一大片极娇艳的红纱,说不尽的香艳旖旎,楚楚风情。[1]
裴溪故喉结微滚,连忙移开了目光,却看见宋栖迟放在软枕旁的手正覆着一片温软的雪白。
是那只雪玉猫。
它正乖巧地趴在少女枕边,满足地眯着眼,时不时地用额头轻轻蹭着宋栖迟的掌心。
裴溪故心中忽而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脑中慢慢浮现出宋栖迟轻抚他发顶时的模样,少女眉眼娇俏,笑起来时恍若满室生春,一腔温柔仿佛蒙蒙细雨,尽数扑落在他脸颊。
这样的温柔,只能他一人独享。
裴溪故眼底渐渐染上几分隐忍了许久的戾气,他盯着姜姜看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它受伤的那只爪子。
猫儿吃痛,喵呜一声从宋栖迟的掌心钻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少女掌下一空,手软软地落在枕旁的软褥上,海棠花的绣纹葳蕤繁盛,仿佛自她指尖徐徐盛放。
他盯着那双不染纤尘的手,脸颊止不住地发烫,光是这么看着,耳根就已不知不觉地红透了。
正恍神时,床上的人儿忽然微微动了动。
裴溪故慌忙低下头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连头都不敢抬。
宋栖迟慢慢睁开眼,一侧眸就看见正低头跪在榻边的人儿,不由得吃了一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溪故小声道:“奴已按殿下吩咐上了药,为免殿下担忧,所以特来向殿下回话。”
“你的伤如何了?让我瞧瞧。”
一提起他的伤,宋栖迟眼中又多了几分关切,她撑榻坐起身,垂眸看向少年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双手。
听她问起,裴溪故只得将手乖乖举到她面前,头也被迫微微抬起了几分。
墨色的发丝松松垂落,勾着他耳根一点红,直潋滟到他白净的脸颊上。
宋栖迟看见他红透了的半边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也未想,伸手就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脸怎么这么红?”
第18章 试酒 “酒洒为大忌。”
微凉的指腹擦过他的肌肤,掐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
裴溪故红着脸,本想开口答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终究只是低下头什么话都未说。
他垂眸不语,宋栖迟也跟着静默了片刻。
半晌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伸手摸了他的脸,于是慌忙收回了手,又掩饰般地轻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心神不宁地盯着一旁的紫铜香炉看。
她身为大夏长公主,这十几年来一向端庄自持,对待男子从来都是客气而疏远,更是从未主动行过这般亲昵之举。
可方才瞧见少年那脸红的动人模样,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着了魔般地朝他伸出了手……
宋栖迟越想越神思恍惚,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
寝殿的门恰在此时被人叩响,她仿佛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抬起头来,扬声道:“进来。”
善明公公推门走进殿内,先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过礼,而后才直起身,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物件,笑道:“殿下,这些都是今年新上贡的好酒,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奴才先送到您宫里,让您挨个儿尝尝,再挑几种好的,好在二公主的生辰宴上用。”
他恭谨地低着头,生怕宋栖迟不高兴,又补了一句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不适,不能亲自试酒,又放心不下别人,只能将此事交付于殿下。”
宋栖迟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酸涩,面上却还得故作平淡,微微颔首道:“既是母后吩咐,便拿过来我尝尝吧。”
她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酒壶和酒坛,眸底掠过几分黯然,母后对夕韵,果然比对她要上心的多。
她的生辰宴上美酒无数,皆是一早便从库房里拿出来摆好的,样样价值千金,却无人在意那些酒味道如何,她是否喜欢。
善明公公朝身后扬了扬手,示意小太监把酒一样样摆到宋栖迟面前的梨花木八角案几上,而后垂首侍立在一旁,恭声道:“请殿下试酒。”
宋栖迟望了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酒器,朝殿外唤道:“温采,你进来替我斟酒吧。”
“殿下,奴才来时恰巧瞧见温采姑娘往东宫的方向去了,说是太子殿下唤她过去,现下她怕是不在清宁宫中。”
善明公公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瞄向跪在地上的裴溪故,“其实殿下何必再唤人进来?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奴才伺候殿下嘛。”
宋栖迟的目光落在跪着的人儿身上,想起他那双刚受了伤的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他手上有伤,这样的事还是唤别人……”
话还未说完,裴溪故已经乖觉地挪膝过去,小心地取过一只盛满了酒的白玉酒壶,又将酒樽捏在掌心,低头道:“让奴伺候殿下试酒就好。”
善明公公方才那句话里分明带着刺儿,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伺候好长公主殿下。
他如今已是宋栖迟的奴,自然要尽做奴的本分。
裴溪故一只手拎起白玉酒壶,极小心地将壶中的酒慢慢斟到酒樽之中。
清亮的酒液自壶嘴缓缓流出,他凝神看着,手腕却不小心一抖,杯中的酒顿时洒了大半,将他胸前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
宋栖迟眉心一跳,秀眉立刻蹙起,杏眸中满是不安和慌乱。
一旁的善明公公瞧见他身上的酒渍,神色也跟着严肃了起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在大夏,酒乃宴乐之吉物,是福气凝结之水,象征着安康喜乐,海晏河清。因而自前朝起,大夏皇室便有规矩,斟酒时若将酒洒出樽外,便是不吉之兆,是为大忌。
裴溪故此举,便是犯了皇室的忌讳了。
裴溪故捏着手里的酒樽,额头上亦是冷汗涔涔,他未至大夏时苏启已教过他大夏皇室的规矩,尤其斟酒这一条,更是仔仔细细叮嘱了他许多遍。
可许是手上有伤的缘故,他竟有些拿不稳那酒樽,手腕又软又没力气,这才不小心把酒洒了出来。
殿内一时安静的可怖,善明公公见宋栖迟一直未发话,斟酌了半晌后,终于还是低声开口道:“殿下,这酒一洒,可是皇室之大……”
可不等他把那个忌字说出口,眼前的一幕早已令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只顾张着嘴,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还……还有这样试酒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溪故,半晌才回过味来,难不成……方才那酒是他故意洒的?
***
裴溪故薄唇紧抿,眼中满是哀求,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
大夏皇室将洒酒视为大忌,若不用此手段,善明公公定是要揪着他这错处不放的。
冰冷的发丝贴着他的双颊,裴溪故微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宋栖迟,如今他只盼着,她肯低头喝了这酒,权当是再救他一回了。
少年楚楚可怜的眸子映入宋栖迟的眼,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软,终于还是低下头饮了那酒。
新酿的苏州梅子酒清香扑鼻,入口更是清冽甘澈,酒色将她的唇染的娇艳而盈润。
善明公公识趣地低下了头,连带着身后的小太监也都慌忙跟着垂下了头,不敢去看这幅旖旎之景。
善明公公送来的酒品类繁多,足足有三十八种,宋栖迟都依着同样的法子将其一一试遍,然后才羞红着脸慢慢直起了身子。
善明公公连忙上前去,躬身问道:“不知殿下觉得哪几种酒好,奴才这就回去禀告皇后娘娘,也好让人早些准备着。”
宋栖迟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酒上头了,她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几种,让他记下名字,善明公公连连点头,不待她吩咐便赶紧告退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宋栖迟低眉看着地上衣衫不整的人儿,本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还是不忍苛责,只轻叹了一声道:“以后记着,这样的错别再犯了。酒洒为祸,是大夏皇室之大忌,若有下次,可就不能如今日这般蒙混过去了。”
裴溪故连忙点头应下:“多谢殿下,奴记下了。”
宋栖迟轻舒了口气,目光移向他的身体,看见那薄衫上沾染着的一大片潮湿的酒渍,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温声道:“衣裳湿了这么一大片,可觉着冷?我叫人带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她的手轻按着那片冰凉贴向裴溪故的身体,他的身子因突然靠近的冰冷而条件反射般地往后躲去,少女刚刚探出来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
宋栖迟脸色有些尴尬,她本是关心他,谁知,他竟这般躲着。
她一时有些委屈,慢慢抿紧了唇收回手来,余光瞥着他锁骨上残留的痕迹,轻声道:“下去更衣吧,记着先把身子洗干净。”
她的声音有些恹恹的,裴溪故立刻就察觉了出来,慌忙抬起头,却撞上少女含着些委屈的杏眸。
她……不高兴了?
裴溪故顿时有些慌乱,连忙跪行至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的裙摆。
“殿下若想,便……便碰吧。”
第19章 骑马 ”他是为了救我。“
宋栖迟又好气又好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道:“谁要碰你了?我只是担心你冷,你倒好,我一碰便急着躲开。”
这话里不知怎的竟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连宋栖迟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脸登时一红,慌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催促道:“你快下去换衣裳吧。”
裴溪故愣了片刻,眸底不经意地染上几分笑意,连忙应了一声,乖乖起身退出了殿外。
他走进后院里给下人用的浴房,将身上湿了的衣裳脱下,用热水仔细地擦洗着身子。
朦胧的热气升腾而起,氤氲如雾,他侧眸看见锁骨上的口脂痕迹,手中动作一顿,盯着那儿看了许久,终是没舍得把那些痕迹洗掉。
那是宋栖迟的痕迹。
那是她在他身上一点点描摹出的,属于她的烙印。
他往房外望了望,见院内无人路过,便偷偷用手指揩了一点残存的口脂,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
宋栖迟喜欢用大红色的口脂,用在她唇上,娇艳却不媚俗,只衬得她姣好的脸明净如雪,愈发妩媚撩人。
裴溪故凝神看着指尖上那抹红,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情景。
浴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热气飘忽四散,他在飘飘缈缈的白雾中,压抑着心头涌动的兴奋与羞耻,慢慢地将沾了她口脂的指尖压向自己的.唇。
酒香与脂粉香交织缠绕,夹杂着迷蒙热气落在他脸上。
一片零落的水声之中,隐隐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
寝殿内。
今日天气正好,宋栖迟闲着无事,命人把酒都撤下去后,便去架子上拣了卷前朝古书,坐在窗子旁的案几前头懒懒地翻看着。
才翻了没一会儿,温采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食盒,朝她微笑道:“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让奴婢给您带的点心,说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您尝尝可好?”
宋栖迟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既是哥哥的心意,自然是要尝一尝。”
温采应了一声,依言打开盒盖,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精巧的小点心来,又替她斟好了茶放在一旁。
宋栖迟挑了一块杏仁酥放入口中,还没来得及下咽,就听外头传来了嫣香的声音:“殿下,傅大人求见。”
傅衍之求见,想必是有要事,她只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吩咐道:“请傅大人进来吧。”
不多时,傅衍之便走进了殿内,欠身行礼道:“臣傅衍之,见过长公主殿下。”
“傅大人不必多礼。”
宋栖迟一边吩咐温采上茶,一边问道:“不知傅大人今日来此有何事?”
傅衍之忙答道:“回禀殿下,前几日太子殿下曾嘱托臣教您骑术,但臣忙于御前琐事,一直不曾得空抽身,今日正好空闲,便来了清宁宫中。”
宋栖迟想起宋宥确实说过要给她请个师傅教她骑马,但没想到,他竟然请的是堂堂御前指挥使傅衍之。
傅衍之当年凭一手骑射之术奇绝大夏,更是凭此本事颇得宋鸣器重,只是一样,他从不教旁人。
也不知哥哥是怎么请动他的。
想到这儿,宋栖迟连忙开口道:“难得傅大人得空,我这就吩咐人去把马牵出来。”
清宁殿后头的院子十分宽敞,宋栖迟步下石阶时,青寰已将那匹白马牵了出来,一众宫女太监皆低头侍立在一旁,裴溪故一身白衣立在其中,如画中人般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