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迟点了下头,“你先将他带下去好生安置,再来替我梳妆。”
温采领命将裴溪故带了下去,不多时便又回到了殿内,手脚麻利地替宋栖迟描眉挽发。
而青寰早在外头备好了步辇,宋栖迟坐上之后,便由一行宫女太监伴着,朝永宁殿的方向行去。
*
永宁殿内正是一片觥筹交错之景,底下坐着的群臣见宋栖迟进来,连忙搁下酒杯起身见礼。
“长公主万安。”
宋栖迟淡淡颔首,示意他们起身。她在重重喧嚷之中步上高台,朝宋鸣和楚皇后行过礼,便坐在了一早就为她设好的座位上。
“栖迟来了。”
宋鸣穿着明黄绣龙纹的锦袍,原本肃穆威严的眉眼见了她立刻便软了下来,上了年岁的脸上满溢着慈爱,温声道:“父皇知你不喜热闹,但今日是宥儿的庆功宴,你又一向与他最亲近,故而朕思量再三,还是让皇后着人将你叫了过来。”
宋栖迟笑道:“哥哥的庆功宴,儿臣自是要来的。”
说着,她便捧起面前酒樽,侧身朝坐在另一头的宋宥眨了眨眼,“我敬哥哥一杯。”
宋宥笑着与她对饮了一杯,搁下酒樽后还不忘叮嘱她:“少饮些,你不擅饮酒,可莫要喝醉了。”
宋鸣在一旁看着,脸上浮现出和蔼笑意,转头又命宫女端了些宋栖迟素日爱吃的水果来。
“宥儿一向是最记挂你的,刚打了仗回宫,只匆匆见了朕一面就赶着跑去了你宫里。”
宋鸣手指轻扶着面前的酒樽,跟宋栖迟说着话,末了却是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道:“你哥哥刚回宫,又要与楚梁使臣商议和谈之事,当真是忙碌的很。对了,朕听说楚梁使臣苏大人送了个寝奴给你,你可还喜欢?”
宋栖迟神色一僵,心知父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那寝奴的事,所以才拐着弯儿地来打探她的心思。
她略顿了一瞬,便笑意盈盈地抬起头来,回道:“那寝奴乖巧伶俐,儿臣很喜欢。”
宋鸣见她言笑晏晏,似乎是当真极欢喜那寝奴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道:“你喜欢就好。”
宋栖迟一边抿着杯中淡酒,一边借着这话头继续说道:“父皇,听闻这寝奴还是楚梁国的三皇子,看来楚梁此番求和当真是极心诚的。父皇不如早些允诺楚梁求和一事,也好安了两国百姓的心。”
她心里一直盼着大夏与楚梁之间的战事可以停息,毕竟这战事一起,苦的总是百姓。
宋鸣闻言,只淡淡一笑道:“和谈一事,父皇心中有数。”
宋栖迟还要再说几句,可宋鸣已经转过了头,显然是不想再提这和谈一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父皇一向不愿她过问国事,她是知道的。
在父皇心中,她只需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宫中的荣华富贵,享受着百姓的虔诚敬仰,安心做她的清宁长公主便是。
于是宋栖迟也没再多言,又陪着饮了几杯酒,就起身告退,由温采陪着回了清宁宫。
她本就不胜酒力,今日因见着了哥哥,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脑子便有些晕乎乎的。
温采扶着她进了寝殿,她步履踉跄地走到床榻旁坐了下来,刚伸出手背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就听脚边传来裴溪故极轻的声音。
“殿下醉了,我服侍殿下用些醒酒汤吧。”
宋栖迟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心口,错愕地看着跪在脚边的少年,嗔道:“谁让你进我寝殿里头的?”
她素日里贴身伺候的人就只有温采一个,除了温采,其他人未经她的允许,都是入不得她寝殿半步的。
裴溪故微仰着头,双手捧着盛满醒酒汤的杯盏,凤眸望进她眼。
“我是殿下的寝奴,自然……要侍奉在殿下床笫之侧。”
温采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既是侍奉殿下的人,在殿下面前,便要自称为奴。”
裴溪故捧着杯盏的手顿时一僵。
自称为奴?那是何等卑贱的字眼。
可他却不得不启唇,将那个屈辱的字无比清晰地说出来。
裴溪故凤眸低垂,双膝又往前挪了挪,乖顺地依偎在她脚下,挣扎着启了薄唇。
“奴……服侍殿下用醒酒汤。”
他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牙白锦衣,玉色软带松松系在腰间,衣料从肩头白腻的肌肤上滑落了几寸,露出锁骨处被鞭打过的淡红伤痕。
少年双手捧着玉盏,指尖被杯壁烫出淡淡嫣红,纤纤两截细腕露在外头,紫青淤痕透着似被凌虐过后的乖顺。
那副模样,直看的宋栖迟心头一颤。
一股燥热莫名卷上了她的脸颊,她连忙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绢花蝴蝶团扇,一边扇着风一边让他退下:“你先下去,这种事交给温采就好……”
话还未说完,就听守在殿外的小宫女嫣香站在门口怯怯地禀了一句:“殿下,善明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东西赏赐。”
宋栖迟心里一沉,慢慢地捏紧了手中扇柄。
眼下已经是亥时了,有什么东西非得今天送来?
无非是父皇还是放心不下那寝奴,所以才让善明公公借着送赏赐的名头来她寝殿中看看。
她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仍跪着的裴溪故,看来……眼下还不能让他离开。
她得让善明公公看到,她是当真喜欢这寝奴的,这样父皇才能收了那份杀心。
宋栖迟略一迟疑,抬手将团扇搁在一旁,敛了神色道:“请公公进来。”
外间很快便响起了珠帘掀起的声音,善明公公手中捧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躬身进了寝殿。
眼瞧着善明公公已经抬起了头,就快走到她跟前了,宋栖迟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朝跪在脚边的少年俯下了身子。
第4章 挑衅 “只怕皇姐也没什么兴味吧。”……
少女的肌肤透着桂花幽香,溶进热汤浮起的淡淡雾气里,尽数落在裴溪故的鼻尖。
裴溪故蓦然怔住。
他跪望着她,见少女坐在榻边,俯身而下,娇艳朱唇贴上他手中玉盏,就着他的手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热汤。
她脸颊上还染着醉后的瑰红,一双杏眼朦胧似醉,眼尾一点泪痣落进透着绯红的肌肤里,如一抹极诱人的吻痕。
裴溪故怔怔看着她,那片丰盈的唇瓣没入水面之中,晕染开薄薄一圈娇红。
他险些握不住手中杯盏。
善明公公站在一旁看着,脸上有些讪讪的,这般暧昧旖旎之景,他在这儿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宋栖迟喝了一口,便抬起了头,极自然地朝善明公公笑了笑:“父皇可是有赏赐让公公送来?”
善明公公连忙点头,将手里的金玉盒子打开呈到她眼前,“今儿苏大人送了好些珠宝首饰,但大多都是些寻常之物,只有这蝴蝶手钏瞧着是个稀罕物件,陛下便吩咐奴才送来给殿下赏玩。”
宋栖迟往盒子里瞧了一眼,那手钏是用上等的雪银打造,细细的镯身上挂着许多蝴蝶形状的银坠子,随手腕拂动之时,便如蝴蝶翩飞于身畔。
“这手钏倒别致,替我多谢父皇。”
宋栖迟笑起来,吩咐温采将手钏收下,又道:“晚上天凉,公公留下喝盏热茶罢?”
善明公公赶紧摆了摆手道:“奴才还有别的差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他好歹也是太监总管,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这个时候留下来,不是扰了殿下的好事吗?
宋栖迟闻言,便点了点头,又吩咐门口站着的嫣香:“你好生送善明公公出去。”
瞧着善明公公的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宋栖迟这才舒了口气,转头朝温采使了个眼色。
温采向来伶俐,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上前轻轻夺过裴溪故手中的醒酒汤,奉到宋栖迟面前,道:“让奴婢来吧。”
宋栖迟伸手接过,喝了几大口后便让温采端了下去,揉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在榻上软枕旁靠了下来。
她低眉看去,见裴溪故还维持着跪姿侍奉在一旁,便微微蹙眉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温采,带他回房歇息吧。”
虽是赶着他出去,但语气仍是温柔的不像话。
裴溪故咬着唇,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如一只受伤的小鹿般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看向她。
“殿下是讨厌我吗?”
他穿成这副模样,又乖顺至极地跪在她床畔等着她,可宋栖迟竟还是急着要赶他出去。
她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又或是,她根本瞧不上自己这副下贱至极的模样?
“我……我不讨厌你。”
宋栖迟见少年仿佛受了伤般的神情,心中懊悔不已,心道定是今日喝多了酒的缘故,所以方才的话才说的重了些。
她撑着床榻直起身来,轻声道:“我只是不习惯有男子近身伺候,有温采一人服侍就够了。”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深春微雨拂面而来,裴溪故一时有些怔住,自打他出生起,便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地与他说过话。
他的记忆就如楚梁皇城内那座幽深冷宫般冰冷彻寒,夹杂着无边的冷眼与谩骂,宫女太监们鄙夷不屑地朝他吐着口水,骂他生就了一副和他母亲一样下贱勾人的媚容。
他活了二十年,从不知温柔为何物。
直到听见宋栖迟的声音,他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这般耐心温柔地待他。
哪怕他只是个再卑贱不过的寝奴。
“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温采见他神色呆怔,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要歇息了,你且退下吧。”
裴溪故清眸微颤,这才缓过神来,低垂着眸子起了身,由温采引着自内室的后门退了出去。
少年的气息瞬间消失殆尽,唯有床头摆着的香炉还燃着袅袅檀香。
宋栖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安心在铺着锦褥的柔软床榻上躺下。
她偏头吹灭床边灯烛,裹紧被子闭上了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裴溪故那双细腕上的道道淤痕来。
不止是手腕,那白皙脖颈,清瘦锁骨之上,无一不透着被责虐过的痕迹。
她几乎可以窥见,松垮白衣底下笼着的少年身子,定然是血痕斑驳,不堪入目。
宋栖迟不安地侧过了身,双目虽闭着,两道秀眉却是淡淡皱起。
他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朦胧睡意渐渐席卷而来,宋栖迟攥着锦被的一角,心里惦记着裴溪故的伤,不知辗转了多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她刚睁开眼就唤来了温采,吩咐她去取些去淤止痛的药膏来。
温采知道自家殿下心软,这药膏定是要给那寝奴用的,便也没多话,依言去太医院拿了瓶软玉膏回来。
宋栖迟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亲自把软玉膏拿给裴溪故,正好顺便看看,他住的那间偏房是否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推门下阶,朝后院角落走去,重重梧桐枝掩映之下,露出偏房屋檐的一角。
温采替她打开门,日光落进阴暗的屋内,映出一地金黄的暖意。
宋栖迟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榻边的少年。
他背对着门口,衣裳还未穿好,露出颈后一片白皙的肌肤,日光徐徐落在上头,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晃进宋栖迟的眼。
她心口颤了颤,捏紧了手中药瓶,轻声道:“我给你拿了软玉膏来,可以祛你腕上的淤青。”
裴溪故闻声止住了动作,转过身来有些错愕地望着宋栖迟,显然是没想到,尊贵如她,竟会亲自到这小小的偏房里来看他。
他伸手拢好衣裳,慢慢在她面前跪下,低头道:“多谢殿下。”
装着药膏的瓷瓶递了过来,少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如一朵五瓣红梅开在他眼前。
裴溪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她的指尖,却又不敢贪看,只得赶紧伸手接过瓷瓶,指腹挑了些药膏,轻轻涂在腕上的伤痕处。
宋栖迟在屋中木桌旁坐下,静静看着他涂药。
冰凉的药膏覆在淤青之上,少年抿着唇,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他强忍痛楚的样子让宋栖迟愈发心疼起来,她正要柔声安抚几句,身后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了嫣香急切的声音。
“二公主,奴婢还没有通禀过殿下,您不能进来……”
嫣香一脸焦急地拦着闯入院中的少女,却又不敢伸手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宋栖迟走了过去。
少女一身藕粉绣荷的华丽宫裙,发间宝钗重重,华光盈面,明明不过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周身却散着一股极娇媚的脂粉气。
她在偏房石阶之下站定,双手抱在胸前,极轻蔑地瞥了一眼跪在房中的裴溪故,轻嗤一声:“这就是楚梁送来的那个寝奴?模样倒是不错。”
宋栖迟站起身,蹙眉看着她,冷声道:“夕韵,大清早的,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宋夕韵讥讽地一笑,懒懒道:“听说皇姐新得了个玩物,妹妹我自是好奇的很,便来皇姐这儿看看。怎么,皇姐不欢迎我么?”
裴溪故跪在地上,望向宋夕韵的眼睛里蓦然闪过一丝狠戾。
他自然知道,这少女口中所说的玩物,指的便是他。
宋栖迟听了这话,脸上有些不悦,但仍平心静气道:“不是不欢迎,只是你要进我院中,也得让人先通禀一声才是。”
宋夕韵闻言,冷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皇姐这儿好大的规矩,做妹妹的想来看看姐姐,竟还需要通禀。”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宋栖迟懒得与她多话,直截了当地问了她一句。
她这个妹妹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宋夕韵与她虽同为皇后所出,但自小便不大和睦。许是因为她颇受百姓敬仰的缘故,宋鸣对她便偏爱了些,有什么好玩的稀罕物件总是先赏赐给她,因此宋夕韵对她自是十分嫉恨。
只是宋鸣对她的这份偏爱,宋栖迟倒觉得,更多的竟像是在讨好她一般。
这其中情感,宋夕韵自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记恨着她,隔三岔五地便要到她宫中来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