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着胆子,声音颤抖着,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栖迟……别怕。”
朱珩整个人都看呆了。
他愣愣地看着裴溪故将宋栖迟抱到书案后的软榻上,又取过一旁的大氅亲自盖在她身上。
就连站在门口的王年,看到这一幕时脸上也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宫中人人皆知新帝性情狠戾,清冷寡言,自他登基以来,王年还从未见过他曾这般温柔耐心地对谁说过话。
且新帝一向不喜女色近身,整个后宫就只两个妃子,还是碍于朝中老臣的情面,不好回绝,才勉强留下的。
可眼下,他竟对一个大夏送来的玩物这样上心……
王年微微眯缝着眼,心想,这位新帝的性子,还真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裴溪故弯着腰,用软帕细心地拭去宋栖迟脸上的脏污。门口侍立着的几个人见了这副情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着。
王年心里琢磨着,新帝难得与女人亲近,这时候他们还是别杵在这儿碍眼为好,于是他便朝朱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带着人退下。
朱珩连忙点头,刚要领着几个侍卫退出门外,就看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过来,瞧他的衣着,倒像是前殿里伺候的人。
小太监低着头走进屋内,对裴溪故行礼道:“陛下,大夏的使臣已在前殿候了多时,他让奴才来问问,陛下今日是否还见他。”
裴溪故并未答话,仍旧专注地替宋栖迟擦着脸。小太监只得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忐忑不安地低着头,等着他的吩咐。
他细细擦拭了半晌,少女的脸终于恢复了素日的白皙细嫩,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软帕放在一旁,轻声对她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宋栖迟整个人缩在他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来,她不知如何答复,只好抿着唇点了下头。
裴溪故微微笑起来,又替她把大氅裹紧了些,便转身朝外头走去。
小太监知道他这是要去前殿了,连忙快步跟在他后头,小声道:“陛下,外头冷,您要不要披件衣裳?”
裴溪故脚步未停,淡淡道:“无妨。”
他素日里常披着的那件大氅,现下正盖在宋栖迟的身上。
他穿过的衣裳,竟然可以离她的身体那样近……光是想想,裴溪故的心里就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温暖又幸福的感觉。
他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身旁的小太监瞧见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吓的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门槛上。
陛下笑了?
陛下竟然笑了?
原来陛下也是会笑的吗?
小太监脑中连着冒出三个问句。
要知道,宫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从来没一个人瞧见陛下笑过。有还些爱嚼舌根的宫女常在背后议论,说这位新帝许是生来就不会笑的。
他一面走着,一面偷偷瞄着裴溪故的脸色,旁的不说,陛下笑起来,倒也十分好看。
可还没等小太监看够,裴溪故脸上的笑意早就收了个干干净净。他在朱珩面前站定,眸底泛起阵阵阴寒,冷声道:“朕将和谈一事全权托付给你,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
朱珩额上冷汗涔涔,双腿一阵发软,直挺挺地跪倒在他面前,颤声道:“陛下恕罪,是臣冒失了。”
“朕看你不是冒失。”裴溪故淡淡睨他一眼,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你是想死。”
朱珩吓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哀声求饶:“陛下,臣不是故意的,还请陛下恕臣无知之罪!”
他做梦也没想到,裴溪故竟会对这位清宁长公主态度这般温和。
不,已经不能用温和来形容了,那目光中含着的,分明是浓浓的缱绻痴恋。
朱珩不明白,新帝当年,可是被送去做了这位长公主的寝奴啊,这样耻辱之事,他如何能忍下?
他原以为,新帝再见到她时,定是恨不得将她摧残致死,以报当年之仇,哪会想到竟是这副场景。
这实在怪不得他。
裴溪故松开手,轻轻地活动了下手腕,并未理会他的求饶,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拖下去,杖杀了吧。”
朱珩一张脸霎时间全白了。
“陛下,陛下……”
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可已经有侍卫上前来按住了他的手脚,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拖走了。
裴溪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漠然看着他被拖远,然后才冷笑了两声。
敢这样对他的殿下,杖杀都算是便宜他了。
他收回视线,转身朝前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大夏派来的使臣是哪一位?”
小太监连忙答道:“据说是原先夏安帝身边的御前指挥使,傅衍之傅大人。”
傅衍之?
裴溪故轻嗤一声,玩味地勾了勾唇。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44章 青梅 “为什么叫我陛下?”
前殿的门大敞着, 裴溪故隔着老远就看见了站在殿中的男人。
他冷笑一声,大步走上前去, 在傅衍之震惊的眼神中,坐在了殿内的主座上。
“傅大人,别来无恙啊。”
傅衍之脸色僵硬,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上前行了礼:“大夏使臣傅衍之,拜见陛下。”
来楚梁之前,他并不知道如今的新帝竟然会是裴溪故。
傅衍之微低着头,做足了恭敬的姿态,心里盼着裴溪故最好能忘记那桩旧事, 永远不再提起。
裴溪故淡淡瞥他一眼, 什么都没说, 只是漫不经心吹着茶盏上方浮起的热气, 时不时低下头去轻啜几口。
傅衍之无法,只得率先开口道:“臣已按照和谈书中的条件, 将陛下要的粮草金银等物悉数带来,这是贡品清单, 陛下可去库房一一对照。”
他将手里的单子递过去, 裴溪故扫了几眼, 问他:“大夏交还的那几座城池,相关文书可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傅衍之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
裴溪故挨个儿翻看了一遍, 确认没什么差错后,又拿起了方才的贡品单子看。他用手指轻轻划着上头的几行小字,慢慢道:“除了这些, 朕还想要一样东西,不知夏安帝肯不肯答应?”
傅衍之忙道:“陛下尽管开口就是。”
“听闻大夏苏河一带盛产青梅,那便请夏安帝,将每年新摘的青梅分一半出来贡给楚梁,如何?”
傅衍之愣了下,他本以为裴溪故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来刁难他,不曾想竟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梁气候寒凉,雨水又少,并不适宜种植青梅,每年产出来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味道还又涩又苦。
但对于大夏来说,青梅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一种水果罢了,路边小摊上随处可见,既便宜又好吃。
他略一思忖,便迅速点头应下:“此事不难,陛下放心,大夏一定将陛下所要之物如数奉上。”
裴溪故将手里的单子折起来放在一旁,淡声道:“如此甚好。若无旁的事,傅大人便先下去吧,朕还有事。”
傅衍之忙道:“臣还有一事要与陛下相商。臣来时,夏安帝特意叮嘱,要臣待所有城池全部交接完毕之后才可回去复命,所以……臣怕是得在陛下宫中叨扰些时日。”
“哦?”裴溪故懒懒抬眸,“既如此,那便请傅大人在宫中住下吧。”
傅衍之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恩,就见裴溪故抬手唤来了王年,状似随意地问道:“如今宫中可有空着的宫殿?”
王年以为他是要选个地方让傅衍之住下,便如实答道:“荣春殿、启华殿都是空着的,还有东南角的愉香殿,也是没人住着的。”
“是吗?”
裴溪故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极凛冽的寒意,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令王年浑身都哆嗦起来。
王年手心立刻沁出了汗,他一下明白过来裴溪故的意思,忙改口道:“只是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这些宫殿都还在修缮,怕是住不得人。”
裴溪故这才收回视线,慢慢笑起来,看向傅衍之道:“真是不巧啊。既然如此,只好委屈傅大人,在院子里头将就几晚上了。”
傅衍之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让他睡在院子里?
楚梁的冬天本就比大夏不知冷了多少倍,外头的地上又全是冻的极紧实的冰,就算他裹的再严实,只怕也撑不过一个晚上。
他盯着裴溪故,沉默了许久,才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陛下这是要公报私仇?”
“傅大人说笑了。”裴溪故转着手里的茶盏,慢慢道,“论起公报私仇,傅大人该比朕更擅长才是。”
傅衍之知道他话中所指便是当年寒囚之事,不由得一时语塞,恨恨道:“臣以为,陛下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君,是该大度些,不必再揪着这些陈年旧事。”
“傅大人既知朕是一国之君,和朕说话时便该放尊重些。”
裴溪故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平静道:“且朕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朕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他将王年唤到跟前,吩咐道:“给傅大人备床厚实些的褥子,在院子里给他铺好。”
“是。”
王年连忙答应着,上前去朝傅衍之行了一礼,躬身道:“傅大人跟我来吧。”
傅衍之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他看着裴溪故,低声道:“陛下折辱臣不要紧,只是……当初陛下在大夏时,长公主待陛下可不薄。还望陛下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待长公主好些。”
裴溪故冷笑一声,“傅大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朕与栖迟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失了耐心,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直接吩咐王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他下去。”
王年不敢再迟疑,连忙引着傅衍之退了出去。
殿门缓缓关上,傅衍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裴溪故轻嗤一声,唇边勾起淡淡不屑。
栖迟是他的人,他自会好好呵护,他傅衍之算什么东西,也配说这些?不给他几分脸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他低下头,将手边的贡品单子折了一折收进袖中,端起那盏凉了的茶,抬手一饮而尽。
“陛下,冷茶伤身,臣妾叫人换盏热的来吧。”
云青枝掀开珠帘,从一侧的小门处走了进来,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不由得皱眉道:“陛下怎么不披件大氅?天儿这样冷,陛下该仔细自己的身子才是。”
“朕不冷。”
裴溪故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云青枝道:“臣妾听闻朱大人带了大夏使臣回来,便想着来问问和谈一事是否顺利。”
裴溪故点了下头,把袖中的单子取出来递给她,“你来的正好,这是大夏送来的贡品清单,你得空,带人去库房清点一下。”
“好。”云青枝伸手接过,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她当成贵妃看。
她心里明白,于裴溪故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个帮他处理朝中政事的得力帮手罢了。
当初云家费尽心血将裴溪故扶上帝位,讨赏之时,就只提了一个要求——
要裴溪故封云家长女云青枝为贵妃。
朝中人人都说云家家主云郴老了,所以才想着要把自己女儿送进宫去,好稳固云家在朝中的地位。
只有云青枝自己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父亲的意思,而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她偷偷求了云郴,才得来了如今贵妃的封号。
可她其实并不稀罕什么贵妃的位子。
她乃云家长女,辅佐父亲掌管云家暗线,年少风采,人人艳羡。放眼整个皇都,论地位,论权势,没一个女子能压得过她。
甚至,也少有男子可比得过她。
她用一道封赏的旨意,换得入宫为妃,不过是想陪在裴溪故身边罢了。
可这么多天过去,他却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见了谁都是这样的表情,对待她与对待别人,并无什么区别。
云青枝慢慢咬紧了唇,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日子还长。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一遍那张单子,抬头道:“陛下,大夏送来的这些珠宝首饰,是直接收进库房,还是拿些出来做赏赐?”
裴溪故随意道:“你留些出来,赏赐下人是用得上的,其余的便先收起来吧。”
云青枝点了下头,“好,臣妾这便去办。”
她起身告退,走了几步后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来,便又停住了步子,转头问道:“陛下,臣妾听闻,朱大人……从大夏带了个女子回来?”
其实倒不是她故意打听此事,实在是朱珩做事太过招摇,他用金笼明目张胆地抬着人从宫门一路走到御书房,路上不少宫女都瞧见了,她想不知道都难。
裴溪故脸上仍旧淡淡的,随口应了句:“嗯。”
云青枝犹豫了下,斟酌着问道:“不知陛下……打算给她个什么位分呢?”
裴溪故抬眸看着她,眉头轻蹙,话里隐隐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她的事,你不必管。”
云青枝吃了一惊,但很快便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低头道:“是,臣妾告退。”
她从小门退了出去,步履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裴溪故从来没这样对她说过话。
她素日里常帮着他处理朝政,他从未有什么事瞒着她。
可今日,他竟然用这样的语气,提醒她,警告她,那个女子的事……她不必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