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明艳如春,不过低眉浅笑,便生出万种风情。
当真是姿容昳丽,媚色无边。
“这是我娘亲。”裴溪故站在她身边,望着那画像淡淡开口,“她叫清禾。”
宋栖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殿里挂着的,竟会是他生母的画像。
怪不得这宫殿的名字叫做念和,原是取自思念清禾之意。
她默然端详着画上清禾的面容,轻轻说了句:“你很像她。”
“是吗?别人也这么说,都说我生的极像她。”
裴溪故轻轻笑了笑,眼中却有哀色。
“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她。我出生的那天,父皇就用一杯毒酒将她赐死了。”
他盯着那幅画像,慢慢道:“若不是蕙姑姑留下了这幅画像,只怕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宋栖迟感受到他话中的悲戚,便默默地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
“他们都说娘亲狐媚惑主,为了爬上龙床不择手段。只有蕙姑姑告诉我,娘亲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眼中浮现出淡淡怅惘,话音轻柔却悲凉,“娘亲原是姜国人,后因战乱流落到楚梁,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云大人救了下来。云大人为了让她能有口饭吃,便托了关系将她送入宫中做了宫女,那管事的女官瞧着娘亲样貌生的好,就把她拨到了御书房做事。”
“蕙姑姑就是那时候和娘亲相识的。她与娘亲一同负责御书房洒扫之事,她说,娘亲待她极好,对她处处照顾,就如亲姐妹一般。”
“她说娘亲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栖迟看着少年浸满悲伤的眼睛,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她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慢慢地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坐下来。她抱着裴溪故的胳膊,朝他身上靠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一点温暖。
少女的头亲昵地靠在裴溪故的肩上,清甜熟悉的桂花香味缭绕在他身畔,令他的情绪莫名地缓和了不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黑发,抬眸看着那幅挂在高墙上的画像。
“娘亲生前什么都没有,父皇甚至连个名分都不曾给她。蕙姑姑说,她饮下毒酒的那天,还穿着宫女的衣裳。”
宋栖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声问道:“所以……你便为她建了这座宫殿?”
“嗯。”裴溪故点点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座念和殿极尽奢华,宫中殿宇无一可以与之相比……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曾得到过,这死后的荣华,就权当是我的一点孝心吧。”
外头的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来,将地上落着的薄雪扬进屋内。
她与裴溪故并肩坐在地上,背后的石地上落满花灯的光。
她仰起脸,轻轻地朝他贴过去,温声安慰道:“阿朝,别难过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看着少年的侧脸。
然后,轻轻的,在他清瘦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裴溪故眼中有片刻的错愕,然后便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将身后的门关上,又在宋栖迟身后跪下来,双手绕过她的脖颈,去替她把大氅的系带系紧。
他的身体贴上宋栖迟的脊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
他一点点将系带系好,然后慢慢偏过头,薄唇贴上她的耳垂,轻轻地蹭.了两下。
“殿下……会永远陪着阿朝对吗?”
他贴在她耳后,耳鬓厮磨,辗转缠绵,声音里却带着轻轻的颤抖:“阿朝……只有殿下了。”
宋栖迟转过头来,对上少年那双含着哀戚的眼睛。
“我会的。”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慢慢侧转过身,伸手抱住他的腰。
裴溪故凝视着她的脸,唇.瓣落在她的鼻尖,然后缓缓下移,压在她饱满莹润的双唇上。
这一吻极轻极浅,如他小心翼翼的爱意,不敢贪求。
宋栖迟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她的手慢慢地环住裴溪故的脖颈,指甲在他后颈的肌肤上轻轻挠着。
她突然凑上前去,闭上眼睛加深了方才的那一吻。
裴溪故浑身一颤,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本能地去迎合她的双唇,寻求着能让她舒服的姿势。
殿内灯火昏黄,少女身上的白狐皮大氅慢慢地掉落在地上。
呼吸声急促交织,薄汗自裴溪故颈间流下。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了。
裴溪故猛然停住了动作,迅速捡起地上的大氅,把怀中的少女牢牢裹在怀里。他用身体挡住宋栖迟的脸,警惕地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那人一脸的错愕,很快便低下头去,朝他行了一礼:“陛下。”
“云大人?”裴溪故惊诧地看着云郴,“你怎么在这儿?”
云郴很快掩去眼中的慌乱,平静道:“臣今日入宫时,有东西落在了宫中,便想着回来取,正巧路过这里。”
他几步便退下了台阶,低声道:“臣无意叨扰陛下,这便告退了。”
说完,不等裴溪故答话,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念和殿。
宋栖迟望着云郴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好奇道:“他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位云大人么?”
裴溪故点了点头。
只是他心中仍有些疑惑,这大半夜的,云郴不回府去,跑到念和殿来做什么?
若是正巧路过这里,为何还要特意进来看看?
“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宋栖迟抿着唇,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好。”
裴溪故这才收回了视线,他将宋栖迟扶起来,又把屋内的烛灯挨个儿吹灭,然后便重新提起宫灯,沿着来时的路往峦山殿走去。
*
夜风拂雪,冷月弯弯。
睦云宫内,云青枝独自一人靠在贵妃榻上,手中的琉璃盏里盛着清亮的酒液。
她神色慵懒,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忽而一抬手,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慢慢滑落,沿着她脖颈的曲线,染湿了她绣着青竹纹的衣领。
云青枝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唇角,身侧却突然递过来一方干净的软帕。
“大小姐。”
青寰躬身站在她身畔,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颈间的酒痕,轻声劝道:“烈酒伤身,您别喝太多了。”
云青枝坐着没动,任由他恭敬小心地擦拭着她身上的酒渍。
她懒懒抬眸,勾唇轻笑:“比烈酒更能伤身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她努力做出潇洒的样子,可脑中却仍一遍遍回荡着白天在暖阁里看到的情景。
裴溪故那温柔至极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刃,一下下捅向她的心口,鲜血淋漓,让她痛不欲生。
青寰知道她因何伤心,却也不敢多劝,云青枝把空了的琉璃盏往他跟前一递,他只好老老实实地给她斟酒。
“青寰。”
云青枝突然转过头来喊他的名字,青寰拿着酒壶的手颤了颤,慌忙应道:“属下在。”
“你老实告诉我,陛下为何不喜欢我?”她颤抖着手去抓他的袖子,喃喃道,“你不许骗我,你不能骗我……”
青寰被她扯的跪下身来,手中的酒也洒了大半。
他看着已露出醉意的云青枝,好像自己也跟着醉了一样,他踌躇着,犹豫着,终于鼓足勇气,把在心底藏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大小姐,您真的喜欢陛下吗?”
云青枝似是被他说的愣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青寰。
“大小姐与陛下,不过只有几年前荷花池旁一面之缘,中间数年,未曾见过一面,又谈何喜欢?大小姐……只是把陛下救命的恩情看的太重了。”
云青枝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紧接着,那空白渐渐变成染了颜色的画面,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开满粉荷的荷花池,年幼的裴溪故浑身湿透,把她从水中救起来,对着一旁的青寰淡淡道:“看好你家小姐。”
这色彩只持续了一瞬,刹那间便又褪成了白色。
云青枝呆呆地坐着,烈酒烧喉的感觉后知后觉地袭来,她好像突然间才意识到,原来她根本不懂何为喜欢。
第53章 字条 “殿下喂阿朝吃好不好?”……
翌日清晨。
云青枝昨夜喝了一整晚的酒, 今日倒是早早就醒了。
她动作轻快地下了床,洗漱过后便坐到案几前, 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仔细地写着字。
青寰捧着一只小巧的汤碗走进屋内,低头道:“大小姐,属下煮了碗解酒汤,您趁热喝了吧。”
云青枝头也不抬地说:“我又没喝醉,喝什么解酒汤?”
青寰知道她性子执拗,她若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劝动她。于是他只好把汤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轻声道:“那属下先放这儿。”
云青枝仍在凝神写字,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她才抬起头来, 把那张纸折了几折, 递给青寰。
“这个时辰, 估摸着爹爹也该进宫了。你在御书房前头的那条路上等着他,把这字条交给爹爹。”
青寰愣了下, 问道:“大小姐是有要紧事要告诉家主吗?”
云青枝点了点头,淡淡道:“这几日, 陛下一直在为崔家的事犯愁, 现在这大好时机摆在眼前, 可万万不能错失了。”
青寰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恳求道:“属下愚钝,还请大小姐明示。”
云青枝轻笑道:“崔家的野心,朝堂之上人人皆知。如今崔凛手里的兵权, 虽被陛下收回了大半,但崔家还有崔老将军。崔老将军驻守东南边境数十年,想从他手里夺回兵权, 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是如今,崔家有人犯错了,这一犯错……陛下就有了处置崔家的理由。”
青寰疑惑道:“可是,崔家最近似乎并未犯下什么错。”
“别光看着宫外。”云青枝提醒道,“这宫里头,不是也有崔家的人么?”
青寰思忖了半晌,恍然道:“大小姐是说……鸾妃?”
云青枝赞许地点了下头,慢慢说道:“那位大夏长公主,代表的可是大夏想与楚梁交好之心。可崔鸾性子骄纵,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她,如此,便是伤了两国交好的和气。而崔鸾又与她母家唇齿相依,她这一犯错,陛下便可借机问罪于崔家。”
青寰闻言,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赞了句:“大小姐好手段。”
他捏着手中的字条,偷偷瞥了一眼云青枝仍带着红晕的脸颊,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心疼。
她昨夜都醉成那个样子了……今儿却还要早早起来,谋划着朝堂上的事。
青寰默默地将纸条收进袖中,轻声叮嘱道:“大小姐好好歇息,属下这就去找云大人。”
他转身退出殿外,轻轻关上了门。
云青枝坐在桌案前,拿起那碗解酒汤,漫不经心地看着上头浮起的热气。
她没有骗青寰,昨晚,她是真的没醉,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
烈酒灼烧着她的胃,但她的神智却异常地清醒。甚至,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昨晚她躺在床榻上,浓重的酒气熏了满屋,她睁眼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夜,慢慢地想起许多事来。
从前的,现在的,都有。
她是云家长女,自幼秉承家训,决不欠人恩情。
所以在裴溪故救了她之后,她便在心里牢牢记下了这份救命之恩。
她时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日她随爹爹入宫,为了追一只好看的小花猫,误打误撞地溜进了冷宫。后来她跑着跑着,没追上那只猫儿,自己反倒不慎跌入了一处荷花池里。
青寰不识水性,只好站在旁边撕破了嗓子喊人,可这冷宫里头本就没几个人,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
她在水池里挣扎了半晌,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个清瘦的少年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他稳稳地托出她的腰,将她从水中救起,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惊慌地回头,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所谓年少惊艳,大抵不过如此。
从那之后,她便时时刻刻想着他,记着他,在得知他被送去大夏之后,更是想尽了办法,帮他回到楚梁。
她甚至用这至高无上的皇位,来偿还他彼时救命之恩。
她原以为,这样的情感,便是喜欢了。
直到昨晚,她坐在床上想了一宿,好像才慢慢地开始明白,这世间的喜欢,似乎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
喜欢一个人,并不应该是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偿还他。
也许真如青寰所说,她只是把这份救命的恩情看的太重了而已。
云青枝垂下眸子,慢慢地把手中的碗送到唇边。
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
御书房。
今日纪丞相因病告假,因而只有云郴与崔凛二人按着往常的时辰到了御书房。
云郴一进门,便对裴溪故道:“陛下,听闻昨日鸾妃娘娘……责罚了宋美人?”
裴溪故淡淡道:“如今是宋贵妃。”
崔凛本来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不免多了几分震惊。
昨儿个还是个小小美人,怎的今日就成了贵妃了?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转头睨着云郴道:“云大人好灵通的消息。昨儿个宫里头才发生的事,今儿一早你便知道了。”
云郴捏着袖中的字条,并不与他争辩,而是仍旧看着裴溪故,平静道:“陛下,宋贵妃是大夏送来的人,代表的是大夏与我楚梁交好之心,鸾妃这样欺辱她,伤的可是两国交好的和气啊。”
“云大人说的是,朕昨日已降鸾妃为才人,命她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