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缥缈的雾气逐渐聚拢,任风吹鸟啼,巫夏岿然不动。
她发现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形下打坐,心态也完全不一样。就比如现在,她一闭眼,脑子里不再是噩梦,而是……邻家飘来的红烧鱼味。
修仙之人,不应重口腹之欲,她忙念叨师父的教诲,虽偶尔通过食补提高修为,但终归不是正法。
继续入定吧。
一滴雾水裹挟着空中的微尘顺着绿叶脉络滑下,滴入巫夏发间,她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温和的阳光取代雾气。巫夏睁眼,疑惑地打量四周。
陶子赫一夜未回。
她能感觉到院子里东边角落的睡着的是一对夫妻,应该是他的养父养母。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
她动动僵硬的身子,把脚放下树干,晃晃悠悠地荡着。
再等一会儿。
就等一会儿。
等到日上三竿,陶家夫妇拎着工具出门,跳跃在她裙面上的阳光缓缓向东边移动时,巫夏拍拍两手,从树上跳下去。
山不就我我就山。
走出院子,恰巧见到旁边那家有个女子端着木盆往河边走。巫夏礼貌地拦住她,问道:“请问姑娘,知道陶子赫平日里这个点去哪儿吗?”
周大丫一抬头,顿时被惊艳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脸通红,指指远处那片茂密的森林,结巴道:“可,可能在那一片打猎。”
巫夏礼貌告辞,身后的小姑娘叫住她:“姑,姑娘,那边危险,有吃人的野兽!”
巫夏摆摆手让她放心,兀自离开。
周大丫的小弟从家里跑出来撞一撞她,大喊:“姐!你怎么了?”
就见自家老姐痴痴地望着蜿蜒出去的小路,半晌回神,拍了拍红彤彤的脸蛋,满脸笃定:“二蛋,我见到神仙了!”
*
走了一路,巫夏顿时累如老狗。
她暗自握拳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强身健体,不能再依赖外物。
前方古树参天,林海无边,从树叶间倾斜下的斑驳日光点亮一片黑沉沉的大地。
修行之人五感超常,还未进林子就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还有“嗖”的放箭声。
箭羽钉入身体,猎物惨叫几声便没了声息。
巫夏放轻步子,一点一点跟乌龟一样挪进林子,她寻了个高处的草垛,蹲在土丘上观察正在打猎的少年。
少年一身黑衣,迎风伫立。
他扎着高马尾,黑发如墨,垂到肩头。
眼神狂放,意气风发。
虽背上背一只草筐,里面有一只品相粗糙的箭羽和几只野鸡的尸体。
却也仍觉天地间唯此一人。
陶子赫凝视着前方,见那只雪白的兔子不再挣扎,才走近取箭。
巫夏放松状态,并没有感应到自己的乾坤袋。
陶子赫没有带在身上?
还挺机灵。
不过……乾坤袋认主,昨夜他抢了去发现打不开,会不会一气之下扔掉?
巫夏有点坐不住了。
在少年挺直脊梁,拉满弓瞄准一只十分肥美的大野鸡,准备松手时。
她“哗”地一下从草垛里扑出去,枯草顿时漫天飞舞,野鸡尖叫着飞走。而她本人,也用力过猛,一个俯冲,直接给陶子赫来了个大礼,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陶子赫垂眸,静静地凝视她。
不待她起身,他再次拉满弓,对准她的额头。
“别动。”他说。
巫夏委屈地挡着额头,膝盖从烂泥里拔.出来,想站起来。
“别动。”
闪着光的箭头几乎贴着她的脑门。
巫夏不动,她深吸一口气,迅速道:“对不起我错了请你把袋子还给我我明天就走你要多少钱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给。”
“扔了。”他道。
巫夏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地拔地而起,一手夺过他的弓箭,本来是想同对方说道说道,没成想“咔嚓”一声,树木做的弓身,被她折断了!
她顿时觉得这弓箭变成烫手山芋,又见陶子赫眼神不善,唰地把它丢他怀里。
“不关我的事,是它太脆了。”
他可别讹上她。
陶子赫一手一截断箭,往后退了几步。
“这位小友,我们做个——”巫夏皱皱鼻尖,犹豫道:“做个兄弟吧。”
陶子赫笑,只要近距离与他接触,就会发现他不是表面上那么清冷出尘,反而沾满了生活气息。
就比如此刻,他站在树荫下,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兄弟?你把裤子脱了,我就认你做兄弟。”
巫夏一时没反应过来,拽着腰带扭捏道:“这……这不太好吧?”
陶子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突然,“嘣”的一声,一只黑色的箭羽穿过重重藤蔓与绿叶,自斜后方直直掠来。
陶子赫眯起眼睛,没躲,反而是紧紧盯着巫夏的动作。
巫夏眉梢一挑,一手推开陶子赫,右手一翻,一柄银色长剑唰地出现。她握拢剑柄,一缕光亮顺着剑面滑到剑尖,转身“喝”一声,剑光亮起,精准无误地把直逼二人的暗箭劈成了碎片。
木屑同阳光里的微尘,纷纷扬扬落下。
巫夏剑尖一挑,只见一股小小的旋风形成,挑着那些木屑,把它们赶到了一旁。
陶子赫低眉敛目,目光在秋雨剑上流连。
他原本与巫夏其实有几分距离,但在她亮出自己的佩剑后,他慢吞吞挪到她身后,像个寻求庇护的小白脸。
“呦呦呦,哪儿来的的大美人?”一个赤着上身,拥有小麦肌肤的青年一脚踏上土丘,身子前倾,打量着二人。
“陶子赫,哪找的小娘们?”他终于舍得分点目光给陶子赫。
陶子赫还在痴痴地望着巫夏的剑,闻言讽道:“周泽,你放冷箭的技术还有待提升。”
被戳穿对面的人也不恼,他右腿微曲,一个发力“轰”地跳到地面,激起一地尘埃与枯叶。
“美人,你不是这个村的吧?陶子赫那小白脸有哪里好?家里穷得连条裤子都没有,要不你跟了我?”
周泽在那边喋喋不休,巫夏头疼,这一脸炮灰样可不就是来给反派送经验的吗?
话说,只有傻子才第一次见人家就要别人跟了他吧?
巫夏虽说不想让陶子赫黑化,但是眼前这个放冷箭的家伙,她也不打算管。也好,瞧瞧反派是怎么行为处事的。
她干脆退后一步,躲到陶子赫身后。
这幅样子更让周泽眼红,他当即向陶子赫发出挑战:“来吧,谁赢了是谁的!”
巫夏:你个神经病。
刚刚一剑把他的箭劈碎了的人可是她唉,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陶子赫的目光在周泽和巫夏两人之间徘徊。
然后他动了。
周泽嘴角勾出一个帅气而不显油腻的笑,“来——”
“吧”字还未出口,就见刚刚动身的男人握住少女的手臂,唰地把她推到身前挡着。
陶子赫躲在她后头,无声朝周泽说道:“来杀我啊。”
第5章 买给我
周泽连连冷笑,“你个小白脸,躲在女人后头算什么,可敢一战?”他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做出一个要摔跤的姿势。
“你把他赶走,我就把你的东西给你。”陶子赫对巫夏耳语。
只是赶走?
或许是对反派的道德要求很低,此时此刻听到“赶走”而不是“杀了”二字,她内心居然产生一种“孺子可教”的自豪感。
对面的周泽见俊男美女互相依偎在一起,眼睛都红了,再也顾不得其他,脚尖一点地,把一片枯叶踩碎,“唰”地冲到二人身前。
巫夏现在身上除了一把剑,什么法宝都没有。
剑伤人,剑杀人。
飞剑一出,必有鲜血。
巫夏不是那种喊打喊杀,对方瞪自己一眼就要把他捅成马蜂窝的性格。
所以幼年时她就想给秋雨剑配一个剑鞘,但是师父华容道君阻止了她。
“这剑是你的本命飞剑,与你互为一体,脉脉相通。剑鞘于它,是累赘,是桎梏。”
“那它要是误伤人怎么办啊?”小小的巫夏噘着嘴问。
容华道君轻笑,目光落在秋雨剑上,眼眸幽深,“这把剑还值得你去探索。”
次年,巫夏就发现这把飞剑的秘密之一。
“秋雨。”
思及此巫夏后退一步,表情坚毅。
正好很久没用那招了,就拿周泽练练手。
三尺银剑甫一出手就化为一抹流光,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剑痕。
一道剑痕又逐渐分裂成两道。
很快,周泽身边,数百数千道银色剑痕围成一个网,把他包裹在里面。
满地的枯草绿叶随着剑气起舞。
周泽面露恐惧,终于意识到对方不是他可以调戏的人,连忙震声大喊:“女侠,我错了!还请放过我——”
最后一字尚未说完,话音戛然而止。
陶子赫目光如炬,黑黝黝的瞳孔中倒映着巫夏的一招一式。
漫天剑痕剑光中,一滴冰凉的雨从头顶的绿叶上“啪嗒”掉在他的睫毛上。
下雨了?
他迟疑伸手,越来越多的雨点降落。
再一细看,只有三人站的地方湿漉漉的一片。
巫夏一身白衣,脊梁笔直,站在雨帘中。
她唇角缓缓勾出一抹笑。
陶子赫不明所以,紧紧追寻着她目光延伸出去的方向。
万千剑痕剑光交织,渐渐变成绵绵雨丝。
明明是夏天,风吹鸟啼绿叶生,朝朝暮暮皆是气。然而这小小的一方土地却好似与世界割裂,兀自来到了秋季。
随着如潮的剑光,凄凉之意更甚。
在这绵绵烟雨中,陶子赫心头涌上一丝疲惫。
他什么都不想再干了,不想再坚持,不想再努力,就这样吧。
不对,他眉梢微动,目光落在秋雨剑上。
一阵冰凉的风自身后吹来,夹杂着两三点秋雨,吹醒了被蒙蒙烟雨迷惑的陶子赫。
他目光晦涩,往后倒退三步,离巫夏远了些。
这个女人、这把剑、这场雨,都不对劲。
能引发天地异象,降下绵绵秋雨,并且让身处这场雨的人内心中升起一股悲哀凄凉之意,放弃抵抗……
这是她的杀招?
她来这里,究竟是为的什么?
漫天秋雨中,巫夏白衣如旧,未沾半缕雨丝。
正中间的周泽就没那么好看了,此刻他弓箭丢在脚边,正泪汪汪地缩成一团。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他避也不避,跟条小狗一样。
“周泽,回去吧。”
愣神中,一个清脆的女音在他脑中直接“轰”地响起。
周泽醍醐灌顶般,呆愣愣地起身,走出雨帘,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树林边缘走。
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回去。”
可是回哪儿去呢?
“回家。”女音再次给出指示。
哦哦,回家。周泽双眼无神,挑了一个方向慢慢走。
等他身影慢慢凝成一点,树林里的这场雨“哗”地溃散,只留满地水痕与落叶。
巫夏很满意地拍拍手,半空中的秋雨剑化为流光回到自己识海。
“我的东西。”她再次朝陶子赫伸手。
“你这招叫什么名字?”
名字?巫夏愣了下。
然后陶子赫就见到对方眼里涌出一股热泪,含情脉脉地盯着他。
他被盯得毛骨悚然,就听对方十分大声地喊道:“叫'秋雨吟'!好听吗?”
她表现得像是一个急需夸奖的小孩子。
陶子赫矜持地点点头,“好听。它的原理是什么呢?”
巫夏感动地泪眼汪汪。
十几年了,从来就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夸过她!
唯一一次被夸,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父华容道君,那会儿他正被别的小萝卜头缠住无法脱身,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把那小孩子拉开,因此获得一句:“这孩子力气挺大。”
……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需要夸奖好嘛!
因此她跟倒豆子一样,把“秋雨吟”的原理告诉他:“使出秋雨吟第一重时,可引发天地共鸣。一场秋雨一场寒,浇凉人心没商量!更厉害一点的,像第二重,能直接把人拉入幻象,悄无声息地用对方心底恐惧的东西杀死他!”
“哈哈哈。就是灵力消耗太多,现在我每三日勉强使一次都难。”她叉腰大笑。
陶子赫抿抿唇,也跟着笑,目光在她手心流连。
秋雨剑就是在那儿唰地消失的。
他眸里水光流动,隐藏着一丝向往。
巫夏突觉不妥。
具体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把那种怪异的情绪压下去,她再次伸手,“我的东西。”
陶子赫态度好很多,像是一只小凶兽把自己的爪子隐藏起来。
“现在不在我身上,我晚上给你。”
他扶正后背的草筐,“现在我要去镇上把这些东西都卖掉,卖不掉就要坏了。”
明明是他抢了自己的东西,现在这种安详宁静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巫夏瞳仁一转,笑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都没有赶集上街过,想去看看呢。”
“不好。”不料少年一口拒绝了她。
巫夏立即瞪眼,手腕甩来甩去。
“你长得太惹眼了,镇上有恶霸。”
啊,这个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