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夏不知是信还是没信,总之半天没说话。见他已经走进自家院子,她想了想,走到今早她问路的那家女子门口,晃了晃门上的铁环。
周大丫刚好在院子里淘米,听见声响还有点纳闷。村子里的人几乎想进谁家就进谁家,很少有敲门的。
“进来!”
自门口走进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是今早那个仙子!
周大丫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全,“姑、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巫夏先环视了一圈院里的环境,比陶子赫家里好很多,她满意地点点头,问道:“请问你家大人在吗?”
周大丫:……
明明两个人差不多大呀。她把巫夏请进院子左边的一间小房子里,里面臭烘烘的,就一张木板床和一堆散乱的农具。一个身形瘦削的老人躺在木板床上,不停地咳嗽。
巫夏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明了来意。
“你要,赁屋啊?多,多久?放心,我这里,是有房间的。”老人每吐出一个字似乎都会要了他的命。
“……一月”巫夏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古代有没有“短租房”这个说法,她只打算在这里至多呆一个月。
不料老人很快同意,“每月,三,三百文,吃饭,另算。”
付了钱,周大丫带她去相对的那间屋子,里面很冷清,也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堆杂货。
“这里是我娘的屋子。”周大丫睹物思人,心情低落,“你等一会儿,我帮你收拾好。”
“不急,麻烦你了。除了一张床,其他的我都不用,棉被也不要,我自己有。”
等忙完一切,巫夏向她打听周围的路况。
“升官村三面环山,山里都有野兽,我娘就是去捡菌子的路上,被野兽拖走的。所以爷爷不让我和弟弟出村,姑娘你也得当心,千万别去山里。”
那位弟子失联已近半年,玉灯已灭。
如果死在山里,那她的任务基本上就可以宣布结束了。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要搜山,那简直是白日做梦。而且不仅她找不到,就是别的宗派也找不到,这具尸体已经没有价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可以放弃了。
说是这样说,巫夏还是决定有空的时候去山里晃晃。
邻居家乒铃乓啷,锅铲与铁锅相撞的声音大到周大丫都能听到。她摸摸鼻子,羡慕道:“隔壁又在烧肉了,我可真羡慕陶子赫,总是能打到一堆吃的,既能自己吃,还能去镇上卖。对了,姑娘,你要在我们家吃饭吗?我可以烧。”
“我有干粮,不用吃饭。”
“哦哦,好。”周大丫笑笑离开。
巫夏等她身影消失,脚步微动,人已飞过屋顶,大咧咧地站在陶家院子里。循着香味,她来到厨房,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门口。
厨房的一边被灶火映成橘红色,陶子赫站在灶前,一手颠勺,一手加盐。
天气热,厨房闷,他把上衣脱得只剩一件,马尾高高扎起。
橘光落在桌子上、柴火上、他肩上,像是暗夜里一副美妙的画。
巫夏鼻翼翕动,慢吞吞地站到他身后。
锅里炒着两条巴掌大的稻花鱼。两条鱼肚子都鼓鼓的,偶尔翻动时还能看到金亮的鱼籽。一把黄姜丝、绿油油的小葱,把几根剖开的红辣椒扔进去,顿时鱼香四溢。
“多加点辣子,我爱吃辣。”
她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正弯腰去看火苗情况的陶子赫被吓到,身子往前缩,火舌顿时卷起他的黑发,咕噜噜吞了下去。
闻着头顶的焦味,忍了又忍,想到今天第二次头发遭殃,他还是忍无可忍地扭头,“不给你吃!”
巫夏“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
“我付钱的。”她猜是今天那碗酸梅汤她没给钱。
“要吃自己做。你让开点,别离我那么近。”
“干嘛那么冷漠?”巫夏上辈子也挺爱吃鱼,昨晚闻到鱼香还可以一时宽解自己,可现在鱼就大摇大摆放在自己面前,她扪心自问做不到不吃。
陶子赫突然从灶里拿出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柴,横在二人中间。
巫夏本来跟着他,猝不及防被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怼在脸上,气得跺脚,“你差点烧到我!”
“我东西已经还给你了,咱们俩两清了。”
“谁说两清了?你把我那瓶药水和固元丹还给我,它们两个价值千金呢!快点!”
巫夏被木柴燃烧的气味熏得流眼泪,走到门口透气,警惕地盯着他,“我警告你啊,多放点辣子,不然报官抓你,说你抢我东西。”
陶子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火柴的噼里啪啦声中,他余光看到门口徘徊的背影。最终面无表情地起身,拿了一个边角都磕破的碟子,揭开锅盖,锅铲横在鱼肚子那儿,使劲向下一切,把鱼切成两半,装了一半放进碟子。
“来点鱼汤!”巫夏在外面喊。
陶子赫把碟子上的鱼汤撇到锅里,确认清清爽爽没有一滴鱼汤后,臭着脸把碟子扔给她。
“快吃,吃完把碟子刷干净给我。”
巫夏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鱼汤呢?”
“没有,锅里都烧干了。”
“真的?”
巫夏不信,往屋里走。陶子赫挡在门口,不让她进。
巫夏觉得自己要暴躁了,她觉得陶子赫就是在跟她作对,“别忘了,你还欠我钱呢!”
陶子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拽拽的,“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给我装碗饭吧。”她暂时屈服。
还好陶子赫没在米饭上为难她,巫夏端着滚烫的碗,来到大树下的饭桌上,还没吃,院门口传来几人交谈的声音。
“明天去种西边的那亩烂地。”
“把你儿子喊上哦。”
“我哪敢指使他,这个小白眼……”
一男一女,身上脏兮兮的,两人推开门,和站在厨房门口的陶子赫对上视线。
巫夏端着碗,隐匿身形,悄悄地观察两方。
陶子赫的养父咳嗽几声,上身脱得赤.条条的,吩咐身边的女人,“去把衣服拿给我,我去河边洗个澡。”
养母头发枯黄,眼窝凹陷,高颧骨,塌鼻梁,她朝陶子赫喊:“听到没,给你爹拿件衣服!”
陶子赫岿然不动。
她尖声高叫道:“养你不如养条狗!”
陶子赫动了,他身形轻得不可思议,看起来只不过飘了几步就冲到了二
人身前。
女人刚刚仗着距离远,才敢骂他。现在他一凑近她就害怕得往自家男人身后躲。
陶父从刚刚开始就皱着眉,突然他把陶母拉出来,恶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老子让你拿衣服,你听到没!”
女人被打了也不吭声,低头经过陶子赫时,恶狠狠呸了一口。
院子里只剩三个人,气氛很微妙。
陶父看也不看陶子赫,只是搓着脚上的烂泥,不耐烦地等待。
陶子赫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
巫夏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戏,捧着碗想了想,夹了一块鱼肉塞到嘴里。
陶母光着脚,抓着衣服出来,嘴角抿成一条横线,眼皮下垂,一脸怒气。
她把衣服丢给陶父,不知冲谁“哼”了一声。
陶父离开,陶子赫盯着巫夏,见她吃得正欢,莫名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好吃吗?”他坐在她对面,冷冷问。
巫夏脸埋在碗里,好半天才露出眼睛,幅度很小地点点头,“挺好吃的,你明天——还烧吗?”
陶子赫被气笑了,他伸手夺过她手里的碗,“砰”地放到面前,“你想挺美。”
几缕天光从树叶缝隙倾泻在巫夏身上,明明灭灭,显得她此刻格外温柔。
她也没生气,矜持地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谢谢款待,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她人已飞上屋檐,到隔壁周大丫那家了。
陶子赫等她走了,才幽幽地吐口气。
旋即他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躺在椅子上,右手盖在脸上,透过指缝凝视天空。
好梦?他从不做梦。
第7章 秋雨吟
回到周大丫家,推开门发现房间里已经整理好,收拾得很干净。因为不能修炼,巫夏干脆掏出准备已久的棉被床垫,准备这一个月把觉补回来。
拐过床脚,才发现一个小小的木椅上,放着一盘腌菜和一碗白米粥。
今天大丫淘米的时候她是见到的,巴掌大的碗里,感觉只有几粒米。把这么多白米给她,他们三人吃什么,光喝水吗?
已经放纵自己吃过一次凡间的东西,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说什么巫夏都不可能再吃。她一手一个盘子,用脚推开门,发现大丫的弟弟二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躲在门背后看她。
他是一个害羞的小男孩,细胳膊细腿,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明显不是他的。
“姐姐说,这是给你吃的。”他红着脸蛋指指她手里的东西,“不用给我们钱。”
话已带到,说完就想跑。巫夏叫住他,“小弟弟,姐姐在别人家吃过了。你把这个端给你姐姐,替我说声谢谢。”
“这个,很好吃的。”二蛋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不过他还小,对于姐姐几次三番的耳提面命,都抵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来得诱惑。
于是在巫夏又一次推脱后,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和碟子,先自己尝了一口白粥,眼睛乐得弯起来,又跑到爷爷那间房,压抑着兴奋:“姐,爷爷,我们还有白米粥吃!”
巫夏笑笑,看眼天边,满腹心事地回到自己屋里。她先掐诀把自己清理一遍,接着催动识海内的秋雨剑,让它悬浮在空中。
她今晚要干一件大事。
刚刚见过陶父陶母如何对待陶子赫之后,她急需确定一件事——陶子赫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宗主的儿子?
本来施展过秋雨吟第一重后,她要再休息几天才能第二次发出这个招式。但是现在迫切地想知道,一刻都不想再拖。
服下一枚固元丹,她打坐静静调息,等待黑夜降临。
夕阳的余晖被黑沉沉的云片驱赶遮挡,整个连绵起伏的山脉里,一丝光亮全无。
三面环山的升官村,在风的呜咽声中,悄悄灭掉最后一豆烛火。
一缕细长的闪电撕破天空,接着,“轰隆隆”的惊雷声纷至沓来。
一滴豆大的雨,从破掉的云肚子里高速坠下。
像是在寻找那滴雨,高耸的苍穹逼近,压着茫茫大地。庞大而繁杂的裂隙再也兜不住磅礴的暴雨,将它们砸向小小的村落。
狂风卷雨,摧枯拉朽般地包住整个山头。
头顶啪嗒啪嗒地传来水击打瓦片的动静,巫夏静默半晌推开门,径直站在屋檐下。
风借雨势,雨借风威,她被雨滴打得睁不开眼。
一挥手,莹莹光芒笼罩全身。她举着剑犹豫一下,想到梦里惨死的那些师兄同门们,眼神坚毅许多。
秋雨剑刺破雨帘,呼啸着飞至半空,与天地共鸣。
雷声轰鸣,随着一道雷火“啪”地炸开,秋雨剑剑光大盛,耀眼程度竟能与闪电媲美。
巫夏侧耳倾听,确认隔壁没什么大动静后,一挥手,秋雨剑飞到陶家上方。剑身微震,一圈圈仿佛有实质般的光晕沉沉压着院子。
光晕一开始极亮,但眨眼间它就和雨夜融合,再找不出分毫。
陶家的小院中,一扇被修葺十几次的木门后。陶子赫躺在丸子床上,静静地听外头呼啸的风雨声。
他慢慢阖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
梦里总是这样,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今天这个梦……
巫夏确认陶子赫已经被拉入幻象,立即放轻自己的思绪。
幻象是可以共享的,她要入他的内心深处。
这种做法比较危险,幻象里的怪物基本上是无差别攻击,她也有受伤的风险。但好在她可以及时退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进去之后被吓了一跳,怎么黑乎乎的?
她警惕着,由于这是陶子赫的内心深处,所以她不确定会不会有奇怪的东西攻击她。
一条道似乎没有尽头,她走烦了,换个方向继续摸黑。
脚下的地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人心。譬如她以前攻击一个蛛魔,诱它进幻象时,不小心也进去了,那里面就是血山血海,路都是人修的尸体铺成的。
陶子赫的路是淤泥交加,还伴有小石子。
她没在意,走了许久,面前终于出现点微弱的天光。
她伫立在冷冽阴寒的风中,茫然低头。
脚下是大片冰原延伸,光可鉴人的冰面甚至还映照着她的脸。
她抬脚走了几步,忍不住伸手,指尖戳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
怪石嶙峋,山壁拔地而起,顺着偶尔凸起的山石弧线一路往上,是一片深蓝发黑的天。
由于太远,它显得逼仄而虚假,若非白光照亮半个山壁,恐怕没人会注意头顶。
放眼望去,视线的尽头还是空荡荡一片,偶尔有冷硬的土块落下,衬地这个地方更为死寂。
这是哪里?
是他真实经历过的吗?
陶子赫人呢?怎么还不出现?
“秋雨吟”可是她的杀招,她并不是为了窥探别人内心才创出这个幻阵,而是为了打败敌人。
所以她得先找到陶子赫,引导他想起小时候的事,避免被幻象里他真实见过或想象出的怪物杀掉。
其实她也有私心……要是反派真的不小心死了……
远方传来一阵低低的歌声。
飘渺而灵动,满怀柔情。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幻,物体抽线,春来春往,最终定格成枯叶满天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