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妆成。
阮羡鸾本就眉眼精致,此刻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像是落日的晚霞在她脸上辉映,再轻轻晕开,少女眉眼间的青涩多了几分妩媚,如美人醉酒,恰到好处。
柳娘子将铜镜递给她,语气中有几分得意,“我这一晃眼,竟然真以为是洛神下凡。”
阮羡鸾笑意盈盈正欲点头,却被一道略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打断。
“师姐自然是极好看的。”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如山泉流过泠泠作响。
阮羡鸾回首,那声音主人的如画容颜闯入她的眼中,刹那间,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沈陵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他剑眉入鬓,此刻望向阮羡鸾时眼底骤然多了几分暖意,积攒千年的积雪被他这么一望怕是也要化作春水。朝阳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暖黄,像逆光而来的神祗,跨越千山万水,来寻自己的心头挚爱。
被他这么一看,阮羡鸾顿时觉得面上似有暖风拂面而过,一时间醉意上头,脸颊滚烫起来,更是绯红如霞,连着圆润乖巧的耳垂也不肯听话,一时变作粉色。
白衣翩跹,君子端方,温文尔雅,一眼万年。
问仙宗统一的内门弟子制服,在他身上却是上了几个层次。
只是他腰上挂了一把剑,硬是将那温润压下,多了几分锐利逼人。
阮羡鸾垂头,地上是二人倒映的影子,显得有些缠绵,像是沈陵与阮羡鸾耳鬓厮磨,亲密宛若郎情妾意。
不愧是来日的沈仙君,一句赞美便让她心跳如擂,小鹿乱撞。
不愧是“洛神醉”,能让沈陵夸奖,真.斩男色胭脂实锤了。
她压下心里那头乱撞的小鹿,客套的问道。
“沈师弟怎么在这?”
一句沈师弟,拉开距离——我们只是师姐师弟。
一句沈师弟怎么在这,将来自大师姐慈爱的关怀抒发的淋漓尽致。
疏远而又亲密,妙哉。
“路过。”一时间沈陵脸上笑意退散,又如平日一般清冷。
…如果不是这里离客栈差了两条街,阮羡鸾差点就信了。
柳娘子看到沈陵腰间挂着的无憾剑,愣了一下,有些讶然:“你们是修仙的仙长?”
每个内门弟子筑基之后便有机会去问仙宗的剑库取一把剑,全凭自身的机缘,看哪把剑愿意认主,如果不出意外,这把剑将伴随主人一生,直至陨落。
若有机缘,则会生出剑灵。
沈陵取的是无憾剑,那时候所有人都赞他有仙风遗骨,原因无他——这剑曾是百年前问仙宗最厉害的剑修无憾真人亲手所铸,这把剑对沈陵来说,是机缘,也是无憾真人的认可,说的实用些,所有人更是觉得这把剑有朝一日定能生出剑灵。
剑修与剑可谓是最最最亲密无间,比道侣还要亲密。
所以剑修时时将剑佩戴身侧,不离分毫。
剑修之间交谈,常常会问及对方的剑,就像是问“你叫什么名字”一样理所应当。
但阮羡鸾鲜少将自己的佩剑示人,因为她的剑叫——妄念。
这把剑似是嘲讽她所有心心念念皆是虚妄,如镜花水月。
原身心高气傲,年少得意,而这把剑名字后的寓意却背道而驰。
而原身每次被问到时,脸色便格外难看。
虽与妄念剑日日相伴,但原身极少在外人面前展示她的剑,截止阮羡鸾来到这里时,那把剑依旧放在随身携带的储物囊中,导致阮羡鸾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有把佩剑。
凡人所持的剑大多粗糙,偶尔有精美绝伦的也只作观赏的用途。
修仙界的剑是天材地宝铸成,更有修士贴心养护,连凡人一眼望去都可以凭剑认出这是个剑修。
而阮羡鸾未曾佩剑,柳娘子一时间也未认出她是个修士。
阮羡鸾点头,没有否认:“是,我们是问仙宗的剑修。可否劳烦娘子再讲讲如烟姑娘?”
这次,柳娘子没有再避讳这件古怪的事情。
她说,如烟是镇上姜秀才的女儿,花间镇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镇上的少年郎为博她一笑使出浑身解数。
西市的糕点、东市的山茶花更是因为如烟翻了几个价,直到半年前如烟及笄,媒人更是踏破了她家门槛。
可姜秀才一一回拒,众人此时才知姜秀才早给如烟定了个娃娃亲,对方是卢家小秀才,可谓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但如烟却抵死不从,甚至卷了包袱逃跑,被抓回来后关在闺中,如烟更是郁郁寡欢,奇怪的是临近婚期,她屋子里总传出狐狸的叫声,接着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
姜秀才对外说如烟得了急病死了,但是却堵不住悠悠众口,从此如烟的事情,众人避讳不已。
阮羡鸾心下了然,唏嘘一阵,像是事不关己,又买了一盒胭脂。
柳娘子一副“我懂,郎情妾意嘛”的模样,冲阮羡鸾眨眨眼:“姑娘生的好看,这胭脂涂了便是锦上添花。”
顺手又在阮羡鸾的胭脂盒中塞了两张口脂纸,“女为悦己者容,姑娘且用用看。”
阮羡鸾知道柳娘子误解了,摇头,表示不认同:“多谢,这胭脂能否帮我包起来?我送人。”
两人肢体动作之间的交流,已经上演了一场打太极式的轮回。
待柳娘子包完后,阮羡鸾接过递给了沈陵,“沈师弟回去帮我送给江师妹,想来她应该会喜欢的。”
论如何和女主和解并且促进关系:方法一、送东西。
女孩子直接你来我往送上几次东西自然就熟络起来了。
阮羡鸾有些得意:今天也有被自己机智到。
离开了胭脂摊,二人并肩行走,阮羡鸾看着沈陵白净的侧脸,猜测:“沈师弟也是来查探有关吗妖的事情吧?”
沈陵眼底晦暗不明,没有开口。
阮羡鸾察觉到他的别扭,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我怎么得罪他了?
但她不在乎这些细节,双手环抱在自己胸前,五指在自己胳膊上按着一股节奏轻弹,继续分析着自己的看法“其实我觉得,这事颇有古怪,如烟虽然死了,但从柳娘子和卖花娘的描述来看,众人更多是惋惜,再稍微才是有些避讳,由此来看如烟是个性子极好的姑娘,和所有领里相处的极好,貌比西施。而秀才最注重三书六礼,平时所教定也是这些,这样一个乖巧柔顺姑娘又为何会突然逃婚?”
沈陵点头,表示赞同:“师姐言之有理,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姜秀才,他是如烟姑娘的父亲,兴许能打探到几分内情。”
一炷香后,姜家。
许是家中死了女儿,家门冷清,连白日里也是门窗紧闭,毫无烟花气,似许久无人居住的废弃老宅。
轻叩门扉,许久,才有人前来开门。
是姜秀才。
他眉眼凹陷,连山羊胡都有几分稀疏,佝偻着腰,脚步虚浮,像从棺材里刚倒出来的骷髅。
见到沈、阮二人,是不认识的生人,面上立即警惕了几分,带着打量,“你们是何人?”
“我们受如烟姑娘恩惠,前来拜访,不知老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二人见她一面?”阮羡鸾说着,却牢牢的盯着姜秀才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如烟早在半年前得了急病死了,二位不必再问。”姜秀才眼神闪躲,丢下这一句,便匆匆阖上了门,避之如洪水猛兽。
看着“嘎吱——”关上的门,阮羡鸾转头对上沈陵清秀的脸,一个眼神交流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古怪、别有隐情。
姜秀才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他们选择了战略性撤退。
只能先回到客栈,再做商议。
一路上二人并肩行走,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客栈内的江婉婉显然是等了沈陵许久,见沈陵回来连忙站起身来,挽住他的胳膊,问道:“陵哥哥,你去哪了?婉婉等了你许久…”
蹦蹦跳跳像只兔子。
阮羡鸾早有预料,示意沈陵将胭脂拿出来,说:“沈师弟今日特地出门为你买胭脂,在路上与我碰到,我便帮他为你挑了一盒。”
江婉婉面露笑颜:“谢谢陵哥哥,只要是陵哥哥送的东西,婉婉都很喜欢,也谢谢大师姐!”
沈陵不知道阮羡鸾怎么改变了主意,又为何这么说,但不想拂了她的意,将自己的手从江婉婉怀中抽出来,从袖中掏出胭脂递给江婉婉:“你喜欢便好。”
面色不悦,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客房。
留下阮羡鸾和江婉婉面面相觑,江婉婉察觉到了沈陵的情绪,问道:“大师姐,陵哥哥怎么了?”
阮羡鸾一头雾水,但还是开口,“可能人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是特别高兴吧?”
第6章 香囊
沈陵回到了屋中,倒了一盏茶,轻抿,眉眼有些郁结。
随即在储物囊中注入灵力,取出一只香囊来。上面绣着一只振翅翱翔的鸾鸟,针脚细密,做工精致。
取出的那瞬间,一时间香味盈满了他的鼻腔,铺天盖地的回忆席卷而来。
女子双颊微红,声音微颤,带着紧张和羞涩,随即将香囊塞入他手中,不容抗拒。
“沈师弟,这个香囊是我做的,见此如吾。你可要日日带着阿…”
阮羡鸾是在十二岁拜入问仙宗,自此之前一直生活在陈国皇宫。陈国皇室痴迷于焚香操琴,并以此为风雅。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精通此道,到了问仙宗之后偶尔还是会制香,以此陶冶性情。
那时她把香囊赠他算是表明心意,他本欲拒绝,却没想到身体不受控制,竟然拥住了她。接着,稀里糊涂与她春风一度。
他失去意识前,只记得那个香囊的香气缠绕在他的五感,待次日,更是以为是她使了下作手段,但碍于一个女子的名声,即使是面对江婉婉的质问,他依旧没有说出“真相”。
却在心底恨极了阮羡鸾,自此更是冷眼相待。
而重来一世,按照前生的轨迹,他仍旧以为是阮羡鸾给他下的药,便只想着提防阮羡鸾,再与她好生掰扯其中的利害关系,让阮羡鸾死了这条心,却忘了自己早已没有昔日修为,连房中何时被布了阵也不知道。
幸亏阮羡鸾及时打断,将他从阵中拉回,恢复清明,他才知道,原来前生,一直是自己在妄自揣测,从未问过她,更是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沈陵是修真界人人尊称一声的“沈仙君”,所有人赞他一句光风霁月,高风亮节。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生来自负,骨子里不肯输别人一分一毫,对自己更是严苛,不肯让自己出错一分一毫。
这才有了世无其二,惊才绝艳的沈仙君。
可世人提起他,就少不得提起一句阮羡鸾。
那是他年少的一桩风流事,就像是璞玉有瑕,海棠无香。
即使再怎么完美无瑕,却终究在这败下阵来。
阮羡鸾就像是他人生中的最大偏差,一世英名,在她这里栽了个跟头。
而重来一时,他才发现,自己栽在了一只狐妖手里,前生一叶障目,倒像是个笑话。
真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他眉眼之间更是染了一层寒霜。
重来一世,这次阮羡鸾连香囊也没有送他,这个香囊还是那晚她遗落在他房中的,他借着烛光在角落发现时,却没想到自己竟是是小心翼翼的拾起,藏入怀中,不叫他人发现。
他不禁感叹一句,自己不止修为回到了原来,心境更是倒退不少。
前生,阮羡鸾心心念念全是他,纠缠了他大半生,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爱他痴狂,他不屑一顾。
今世,在阮羡鸾眼中他好像只是个普通内门弟子,再无特殊之处,自己拾到一只她遗落的香囊却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
……
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就像是步步为营,策划许久,却一子错,接下来似乎满盘皆输。
沈陵越想越觉得心口郁结,干脆倒下躺在床上。
他有些茫然,为何自己如今竟有些古怪?
莫非修为太低的原因?
自从下山历练以来,因着修为一夜回到解放前,不少事情都脱出了他的掌控。
想到这,他连忙起身打坐,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是阮羡鸾。
她眉眼间有些犹豫,轻声问道:“我可有打扰沈师弟休息?”
沈陵唇角轻抿,眼中一下亮了几分,喉结滚了两滚:“并未。”
如果他有尾巴,此时一定能在空中打几个圈。
如果阮羡鸾知道他心中所想,定要说一句:前生的我你爱答不理,今生的我你高攀不起。
阮羡鸾坐下,开口:“我觉得如烟姑娘这一事还需再查上一二,寻常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多悲伤至极,而姜秀才躲躲闪闪,避讳不已,这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沈陵心想:原来是来商量如烟一事,哦。
他顿了一下,点头:“那师姐打算如何?”
阮羡鸾手指在桌上比划,似乎在部署作战计划,“我想去拜访一番如烟姑娘的未婚夫,就是姜秀才为如烟姑娘定下娃娃亲的那位卢秀才。”
片刻后,卢秀才门前。
此时已是下午,烈日当头。
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槐树,将一大片阴影笼罩在地上,还有不少斑驳的光斑,风过时,光斑互相追逐,像是逃避着什么。
阮羡鸾前来寻他时,他正在院前中一颗大槐树下乘凉。
卢秀才面色发黄,有些灰暗,眼下还有一片乌青,下颌角和脸上的曲线格外显眼。他身着一身长袍,风过时他的衣裳贴在身上,有些空落落的,显得他有几分清瘦。
见到阮羡鸾和沈陵,他唇角微弯,微微作揖:“敢问二位何人?找在下又有何事?”
阮羡鸾从善如流的开口胡诌:“我与师弟是个修仙门派的外门弟子,去年路过此地,如烟姑娘与我二人相谈甚欢,我这个师弟更是对她一见钟情,怎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日又至故里,特地前来拜访如烟姑娘,却得知如烟姑娘已是香消玉殒,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