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点点头,“真希望豫州快点好起来啊。”
她微微仰头看天上白云悠展,眸底映出空明如镜的澄澈底色,出了神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如今裕王在做什么。”
而彼时,叠翠山的闭月楼中,容珩正与高茂宋青二人相对无言——豫州瘟疫让当今圣上都焦头烂额,并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
减税施粥确实能稳定民心,掩埋尸体也能减少传播,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旁技,最根本的,还是要有药可医。
而显然,如今的各种药方都治标不治本,根本没办法真正的抵抗天花。
一阵沉默之后,高茂忽然动了动,试探着开口,“殿下,我倒是知道一人……”
宋青看他一眼,“他有办法治天花?”
高茂有些犹豫,“大概不能。”
“不过,他好像有法子让常人免于染疫。”
宋青眼眸一亮,“这人是谁?”
高茂道:“是黑风寨中的一个大夫。”
“原本那寨中好像有数人染了天花,寨中人人自危。可那人用了奇怪的药之后,寨中几百人竟没有一人感染。”
“黑风寨?那不是匪窝吗?”
高茂点点头,看向容珩继续道:“那大夫却并不是山匪,他原本是明水村中的人,曾经还见过殿下,便是他告诉我,您被那个所谓的‘大伯’带走的事情的。”
他记住了那位“大伯”的形貌特征,没几日竟在道旁恰好撞见了他,问出他将殿下卖入牙行这件事之后,就将他开膛破肚了。
容珩听到这里,心有所感的抬起头,“你说的那位大夫,叫什么名字?”
“李春。”
李春。
容珩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
又窥见她的影子,他不禁扶额低笑,感觉自己被宿命缠绕,大抵……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第34章 【34】【一更】
容珩扶额敛目,垂眸问:“黑风寨中,有牛吗?”
高茂目露惊异,没想到殿下竟然连这种事都能料到。
“有,全都是那个李春让养的,而且还全是得了病的母牛。”
“嗯。”他应了一声。
那便没错了。
当初她走之后,李春曾照料过他一段时间,容珩曾听李春提过几句她让他从牛身上下手的事。
当时李春嘴里说着小姑娘异想天开,可成日里还是忍不住围着村里的那几头牛打转,以至于每回他进房间的时候,容珩总能闻到一股怪味。
后来,在他还没研究出名堂的时候,容珩便被那个“大伯”带走了。
再后来……
那个村子被他连累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而且将她说的法子试成了。
他的前路忽而变得畅通无阻,头一次感受到,被命运眷顾的感觉。
容珩想,她大概是神明的馈赠,为他落入人间,所以……只眷顾他一人。
若她是对他所遭受的苦难的补偿,那他……也不是不能和这个世界和解。
“高茂。”容珩说,“你去将那个李春带回来。”
“是。”他颔首领命。
自从郑明义离开,郑姒住进星河苑之后,高茂就不再日日跟着她了。
高茂思忖了一番,悄悄地换回了自己的红衣裳,又揭下了那张与他气质不符的人.皮面具,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还是觉得这样顺眼。
他本该是个死人,被容珩救回之后,全靠他的血水活着。所以当初他失踪之后,高茂是最急的,他昼夜不停地找寻他的下落,生怕自己赶不及,只能慢慢的肢体僵硬,断绝生息。
他这样仰仗容珩活着,一般是不太敢违背他的命令的,而这一次,他这么大胆,是因为他觉得……
反正殿下也看不见他穿红还是穿灰。
他神清气爽的穿着红衣跃上枝头,像一只大红蝴蝶一样,向着黑风寨的方向掠去。
当时知府之子周泽润因近来郁闷烦恼,满怀愁绪,登上高楼眺望远方,遥遥的瞧见在树间飞掠的那抹红色。
他眯眼瞧了一会儿,心想,那鸟怎么飞不高呢?
不禁触景伤怀,摇头叹息,暗道那只能徘徊于树间的鸟,岂不是和他一样,壮志不得酬。
心中愈发烦闷,他找了一家酒楼,借酒浇愁,将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却还是难以排解一二,于是便推门而出,想去宿柳巷的温柔乡中寻些慰藉。
他摇摇晃晃的走在廊内,半晌之后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闭眼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迷迷糊糊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必然已经在眠花苑中了。
他费力的撑开眼皮,晕头转向的瞧了瞧四周,这一瞧,就瞧见一个姑娘笑盈盈的朝他走过来。
恍惚之中,他瞧着那时不时重影儿的人儿,生的特别像郑家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小姐。
当日惊鸿一瞥,那美人便被他刻在了心上。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贵公子,与她很般配,三番两次示好,可她浑身上下满是疏离,从不曾正眼瞧他。
如是再三之后,他也有些恼了,而后又听郑菱枝说,那女郎不过是个乡野村妇的女儿,根本不是什么大小姐,正是因此才被抛在这里。
他心中便生出鄙夷,觉得那表小姐自视过高,不识抬举。
想他是翡州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是多少小姐想嫁的如意郎君?他肯垂青她,是她的福分,结果她却视若敝履,实在是不知好歹。
如今郑家举家北迁,她想必也已经离开翡州了,之后相隔千里,再见不知何时。
还没有得到就突然变得遥不可及,他心中愈发骚动难耐,不禁郁闷至极,后悔自己当时对她太温和客气。
她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女,是鱼目混珠的贱民,无依无靠的,何须他那般慎重对待?
他若是态度强硬一点,手段下作一点,那小美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等她声名狼藉,别无选择的时候,若是肯对他放下身段,温柔知趣,他倒是可以大发慈悲的将她收入后院,让她当一个备受娇宠的妾室。
他想到她柳腰轻摆,在他身下承欢的样子,喉间就忍不住生出烦渴,小腹汇了一团热意。
越是得不到,就越肖想的厉害。
所以醉醺醺的周泽润一看到眠花苑中这个肖似她的姑娘,就有些把持不住,心中生出馋意,色鬼一样嘿嘿一笑,就朝她扑过去。
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发髻散乱,鼻青脸肿,外袍不知所踪,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中衣,像叫花子一样躺在宿柳巷的大街上。
路过的人瞧见他,都忍不住目露惊异的指指点点,而后默默的加快脚步。
他羞惭掩面,正要速速离开,一个与他素来不睦的纨绔少爷却恰好路过此处,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大笑道:“这不是周公子吗?”
“您不是一向洁身自好,不屑于我这样的浪荡子为伍,高高在上的很吗?”
他难得遇到这样大快人心的奇事,笑声尖锐放肆的很,“如今怎么躺在这宿柳巷的大街上,一副付不了嫖资,被人从眠花苑打出来的样子啊?”
他对他一通羞辱,言语越来越粗鄙放肆,让周泽润气的浑身发抖。
可他对当下的情况一头雾水,就是想辩解挽尊,也不知该从何处辩起,只能脸色铁青的站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没几日,这件事被那浪荡子当做笑料传开,周泽润在翡州众女郎心中,一下子跌下了神坛。
他心中暗恨不已,义正言辞的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誓要找出那个幕后黑手,让他付出代价。
可在事情稍稍有了一点眉目的时候,那眠花苑中忽然冒出一个名唤柳嫣的姑娘,抱着他的外衣哭哭啼啼的说他翻脸不认人。
被她这么一闹,周泽润也摸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顿时顾不得刨根究底了,先去安抚住那个娇滴滴的柳嫣,让她不要到处乱说。
而柳嫣表面上对他满心依赖,常常不安的垂泪控诉他是个只会花言巧语的负心人,实则心中总在在暗自偷笑,笑这人被耍得团团转,真是蠢得可以。
她原来根本没有见过此人,只是某一日忽然接待了一个奇怪的客人,那客人给了她一个酒气熏熏的袍子,让她去污蔑他。
柳嫣本来是不想干的,但是那客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本就没有骨气,实在是无法拒绝,只有应下了。
而背地里出手这么阔绰的那个人,正是近来靠曳月馆赚了点小钱的郑姒。
她一直对周泽润避之不及,是因为书中的郑姒便是毁在了他身上。
那时年关将近,郑家宴席一场接着一场,与二房有姻亲的周泽润自然不会缺席。
那日酒酣饭饱,他在郑家留宿了一夜,第二日丫鬟进门要伺候他起身的时候,竟瞧见他和一个女子睡在一处。
而那个女子,正是尚书家的假小姐——郑姒。
周泽润端庄持正,素有美名,众人皆不相信被众多女郎暗自倾慕的他,会在姨母家做出这种丢人的事。
而那时书中的郑姒已经做了几桩蠢事,在郑姣的诱导和郑菱枝的算计下变得狼狈不堪,被郑家人在打心眼里鄙夷。
于是,这脏水便理所当然的全泼在了她身上。
这件事让她看重声名的父亲郑衍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她留在了翡州,让她在此好好反省。
那时,她总以为父亲还会将自己接回去。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最后她死,都始终没能再回京城看一眼。
郑姒看了小说,知道周泽润是她人生路上的一条臭水沟,一栽进去很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所以对他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当初年关的宴会,但凡他在,郑姒都称病不去,在宝珠阁中蒙着被子睡一整日,可以说是费了不小的心思才躲过这一劫。
可没想到,在郑姣离开翡州,一切尘埃落定,她放松下来之后,又被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
郑姒在郑家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地像个苍蝇一样,来她身边一阵嗡嗡,惹得她心烦不已。
不过那时除了败人心情之外,他到底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郑姒忍忍便就过去了,没想过对他如何。
可是这日她和袖珞一起出来吃饭,在廊内好端端的走着,浑身酒气的他却忽然疯了一样扑上来,让郑姒被那股味道冲的直恶心。
和袖珞拳打脚踢的将烂醉如泥的他踹倒之后,郑姒定睛一看认出他,对这阴魂不散的人厌恶的不行。
同时,她也隐隐的察觉到,那看不见摸不着得剧情一直都在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说不定她一个不小心,就又落到和书中郑姒相同的境地。
正当她为此郁闷烦躁的时候,袖珞忧心忡忡的开口问她,“小姐,我们将他打成这个样子,他醒来之后报复我们可怎么办啊?”
郑姒心道有理,周泽润不过是表面功夫做的好,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这边的郑明义还没解决,若是再得罪了他,日后怕是会有不少的麻烦事。
若是他撕破脸皮对她出手,那她一介弱质女流,在这个对女子无比苛刻的环境中,还真是不好招架。
想明白这些之后,郑姒眼神微变,盯了地上醉的失去神智的他一会儿,语调低沉的说:“没事。”
“我们来先下手为强。”
周泽润素有美名,所以书中被人捉奸在床之后,他能毫发无伤的抽身而出,而原主却要自己承受所有的恶意,一夕之间身败名裂。
所以郑姒干脆先毁了他的美名,让他先尝尝声名狼藉的滋味。
周泽润心胸狭隘,表里不一,原主在被父亲抛在翡州之后,不但没有委曲求全,反而对他恨之入骨,冷若冰霜。
他见不得她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次次的将她踩进泥里。
因为戴着伪善的面具,众人对他的品行深信不疑,所以不管周泽润做什么,只要稍微粉饰一番,旁人便都以为那全是她的错。
她即使想报复,也像身处粘稠的淤泥之中一般无力。
郑姒如今在翡州没什么名气,做不到那种地步,不过她却可以通过筹划让自己隐在暗处,然后在背地里一脚将他踹进臭水沟里。
让他被那些曾深信他的人骂的狗血喷头,让他被风尘地中人面蛇心的心机女子,骗的掏空衣兜。
而她则悄无声息的神隐,清清白白,一无所知,片叶不沾身。
妙极了。
这件事之后,郑姒觉得当初郑姝说的“不如我们先当恶人”,确实十分有道理。
她甚至想,若是当日真的依她所言将郑明义扔进山里喂狼,那她也不会有之后的祸事了。
那时她觉得杀人太过,可是后来郑明义对她下手的时候,却是丝毫没有手软。
郑姒经历了那一番心惊肉跳的变故之后,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
像她和郑姝这样看起来柔弱可欺的人,在必要的时候,下手必须要狠。
总对别人的良知心存希望,到头来,不过是自己害自己。
郑姝比她经历过更多的困厄,比她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郑姒不得不承认,她才是对的。
……
这日一番折腾,郑姒回到星河苑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晚风习习,夏虫低鸣,闭月楼中亮着灯。
她看到窗扉中透出的暖光,下意识的走到闭月楼的门前,正要伸手推门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
忽然想到昨夜那暧昧无端的气氛,和落在她颊上的他轻柔滚烫的气息……
她将手收回来,捏着下巴严肃的沉思了一会儿。
算了。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深夜入室整的我好像图谋不轨似的,让他误会了就不好了。
她很正人君子的扭头走了,背影十分潇洒。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容珩踏出门槛,循声望向她的方向,语气失了他惯常的淡然,含了几分急切似的,“阿姒。”
郑姒身形微顿,嘴角翘了一下,又压回去。
她故意不回头,将语调压得平淡,“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