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他往前一步,慢慢弯下腰来,一双眼半开半阖,瞧着是真的醉了,又像是异常清醒。
  她被吓着似得将身子往后一倾,只听他说:“你可满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个字,仿如控诉。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愿。
  不甘愿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摆布,或者说,他不甘愿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没有。”哪怕迟了,她还是想要解释清楚,“我从没有和我阿玛说过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并不愿坐在这儿。”
  尤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锁着她,“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所难了?”
  她皱眉,“你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将手中的喜秤随手丢到一边,“你对我一无所知时,对这门婚事没有异议,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时,却称是我虚伪,不给人半点辩白之机就将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谁曲解了谁的意思?”
  妘婛双手叠交在一起,指节攥的发白,“十五年的时间,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我,事到临头却追起了洋风……你们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惯我们这样守着院子、足不出户的女子,什么给时间彼此了解,还不是为了寻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闻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无半点笑意。
  又是这个眼神,一种“夏虫不可语冰”、一种“你这样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却又不肯示弱,仰头道:“非心仪我者,非我心仪者,当机立断,何错之有?”
  少年抿了抿唇,脸上原本好像还有一点儿光亮,听到这句话不禁黯淡了下来,“好,好一句非我心仪者……”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好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看着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拗起来,说了这样刺人的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正想要服个软,忽听他道:“那你,为何还坐在这儿?”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转过身,背着她,冷冷问:“当机立断,何以未断?”
  一句话,好似能将一颗心刺穿,捣碎,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自是一个没有洞房的花烛夜。
  红烛的光晕本是酝着美好的使命,可是,滚烫燃烧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涕泪滂沱的见证,满目生辉的短暂。
  妘婛一人蜷缩在床边,发着呆,不知什么时候烛火都灭了,天还鸦青着。
  屋里空荡荡的,想起出门前额娘的谆谆叮嘱,她的眼眶不觉委屈的红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眼见天色亮了,听到敲门声,忙克制住,把面上痕迹抹了个干净。
  来的丫鬟都是颇有眼力劲的,看额驸不在屋内,也不多问,一面笑着替新娘子换装,一面差下人去书房喊人,间隙还说了不少宽慰人的话,不自觉也能听入耳几句。
  是了,以后在同一个屋檐下,误会也好,隔阂也罢,总有机会慢慢抚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寻人的仆从慌慌张张的回来,说翻遍了院子,乃至整个沈府,都没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将军不敢声张,只能派出家将先行搜寻京城,好几日过去了,仍是一无所获。
  沈家小少爷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凭空消失了。
  半个月后,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来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坚的轮渡,临行前写了两封家书,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将会继续未完成的学业,待学成之后,自会负荆请罪。
  另一封,是给妘婛的。
  只有短短几行字:不告而别,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谅达雅鉴。此前种种,错在于我。如愿等我,三年之内,我必归来。如若不愿,婚书藏于床后方柜,可带回王府,当此婚约无效。待抵达大西洋彼岸,我将寄回信址,盼见复音——如你还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没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后的某个午日,她突然小腹绞痛,彼时沈家老爷和亲王刚好都不在北京,将军夫人差人请来了京中名医,两副药下去,不仅毫不见起色,病情反倒急转直下,入夜后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来了洋大夫给她打了一针,才稍事醒转。
  妘婛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间听到外头洋人说什么“开刀”、“手术”,又听到婆婆说什么“那可不就是开膛破肚”“给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毁了清誉”云云。
  耳边的声音渐行渐远,她看着床帘被风拂起来,总是在即将飘到窗边时,落了回去。
  一霎时,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
  那时,她是紫禁城里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欢围着她打转。有一日,皇后娘娘带来了一个男孩儿,半是说笑道:“妘婛呐,你阿玛为你寻了一门亲,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着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么小,这么瘦,我不喜欢他……呜呜呜……”
  哭着哭着,一块干净的手绢儿递来,小男孩像鼓足勇气对她说:“我……会好好吃饭,长得高高大大的,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她试图张口,想要说话,呢喃两声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无人察觉。
  随后陷入无尽黑暗,再也没有醒来。
  1911年冬,宣统三年,雪夜。
  爱新觉罗妘婛,因急性阑尾炎,于沈府逝世,年仅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  妘婛,念“云京”。
  原型取自爱新觉罗·韫媖,醇亲王大女儿,溥仪的妹妹,长大成人后嫁给了(婉容的哥哥)润良。韫媖17岁那年得了阑尾炎,因家中人认为女子不能接触外男拒绝西医,导致韫媖不治身亡。
 
 
第二章 重生仙居
  人都说,仙居县,乃是天台幽深、人杰地灵之地。
  这台州府下一个小小的下辖县,装载着不少令人传唱的典故,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沧海桑田”云云,总归都是沾了这地名儿的光,图人一乐罢了。
  说起来倒也讽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儿都给人赶跑了,可前朝兴起的烟膏子却如烧不尽的野火,无孔不入的侵蚀着华夏的山河水土,连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这层烟霾,挥之不去。
  昨夜,西边的桥村生出了一桩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节,有一村户家忽然着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举家烧个精光。
  “说是见着火光的时候,房子已经着了大半,西边那十几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压不住,那火啊,还是后半夜下了阵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这样的灾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围观驻足的村民,见有人从火场里出来,一窝蜂拥上去问情况,来人连连叹息说:“没了,云先生夫妇两都没了,烧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听后跟着叹了几声“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问:“都烧成那副模样了,还瞧得出是云先生么?”
  “徐郎中亲自去验的尸身,他同云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会有假的?”
  众人听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闺女命大,出事的时候从水沟下边爬了出来,没死,就是撅过去,给带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况……还得等人醒来再问,哎,看着吃了不少烟灰,能不能治好还两说。”
  到底是出了人命,热闹瞧够了人也逐渐散了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云家那丫头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别说是怎么失的火,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闹不清,净问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昏话。
  这样的结果,无非是给村落平添了一阵唏嘘,村民们也不再对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烧空了,捞不着好处,便是额外的关怀也懒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这么个病号,一时就像握着个烫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两公婆为此闹了几次别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邻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个孩子,将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着,“下午村长来过了,说同县城慈幼院打过招呼了……你要再耽搁,别回头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没地儿送去!”
  徐郎中瞪圆了眼,差些没发作起来:“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饿死了好几个了,你也敢把云丫头送去?不过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说你,也忒铁石心肠了。”
  “我铁石心肠?”徐氏一听,哭腔都急出来了,“家里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昨儿个老幺饿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对别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么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儿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肠,只好劝道:“前两年村里收成少,要不是云兄救济,咱家哪里熬得过来?就当是报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别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几趟诊,总归还不至于饿死。”说着话音也弱了,俨然是底气不足。
  徐氏说不过丈夫,想到家里要多养一个受过惊吓的傻丫头,又实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过云先生是苏州人么?没准这丫头苏州还有亲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没回话,忽然听到篱笆后传出一阵窗户微启的响动。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蹑手蹑脚挪到窗棂旁,扒着缝往里屋一瞧——床上的丫头安安分分躺着,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想必是风吹出的动静。
  徐郎中松了一口气,安上窗,推着妻子到另一头去,殊不知,没出几步,漆夜中一双黑溜溜的眼倏然睁开。
  她缓缓坐起身来,外头说话声隐约又起,夹杂着夜风,听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触感,都真实的可怕。
  这不是梦。
  在妘婛恢复意识的第三日夜里,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无稽的事实。
  不论多么荒诞,她确实是死在了将军府里,重生于一个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过冤枉,才大发慈悲给多一次活命的机会。
  时隔九年,满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没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
  前尘往事想来烧心,她没有伤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难为自己,转而将重心挪到了这个叫云知的乡野丫头身上。
  这几日,她大致从徐氏夫妇口中打听出一些基本状况:云知的父亲名叫云博约,三年前搬到这个村庄,同其他村民一样以耕田为生,但还多了修筑水坝的技能——仙居县几个有名的桥坝皆出自他的手笔,因使当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称他一声云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辈行医,在村子里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那个,难得来了个志同道合之辈,关系自然近了,是以在云家出了这样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遗孤。
  这副躯壳的主人年方十六,因常年混迹庄稼地肤色黝黑,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还生得颇为灵动,其余的实在无可取之处。
  妘婛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作为一个从小美到大、养尊处优的格格,她自知无傍身之技难存于世,照目前的情势,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个未知之数,若寻不到一个稳固的栖息之所,等着她的恐怕还是死路一条。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苏州人氏”给了她启示,脑海中无端闪过几幕属于云知的记忆,她心念微动,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测,犹豫了大半夜,还是决定走一趟云家看看。
  天刚蒙蒙亮,她悄然爬窗而出,一路朝西坡方向而去。
  徐氏提过,这条路直抵云家,不过四五里的距离,没走多久就见着了那被火焚的面目全非的屋舍。
  妘婛壮起胆子上前,在房子外绕行了一圈,看到窗台下躺着几枚弧形钉,窗缝上隐约可见好几个戳孔,而黑漆漆的门板上本该是挂锁的地方,则空出了一块木白色。
  果不其然,有人蓄意纵火。
  由于门窗被人从外头封住了,所以云知最后的回忆里,父亲拎起凳子拼了命的砸门砸窗都出不去。
  这么看,纵火的人还专程来清理过现场,拔了弧钉带走了锁,以这个村子的局限,看不出端倪也很正常。
  妘婛跨门而入。
  房舍不算大,梁柱却是讨巧的榫卯结构,不论是采光还是布局都比徐郎中家高明许多,哪怕焦成炭了,仍然看得出家具的摆放、陈设有讲究,全然不像个农户的家。
  她心道,这云博约不仅懂得修筑堤坝,连盖房子的手艺都有名匠之风……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甘愿在这破落的小村庄生活五年之久呢?
  不是归园田居,十之八九就是避难了。
  妘婛蹙起眉。
  如果这场火灾与此有关,那凶徒得知她未死,很有斩草除根的可能啊。
  回味过来,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就在欲要溜出门的刹那,这个屋子忽然给了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一阵眩晕袭上心头。
  恍惚间,坍塌的黑墙褪色归位,仿如场景重塑一般,辗转呈现在眼前的是刺眼的火光。
  她看到云博约奋力的在扑火,他的妻子则抱着女儿蜷在角落处,只是火势太大了,云博约眼见逃生无望,就回过身拉着妻儿往后方去躲避。
  循着云知的记忆,妘婛“跟着他们”步入厨房,见云博约关上门,走到蓄水池边,将封口的石墩挪开,露出一个洞口来——这渠洞应当是用来汲取外头的水源挖的,成年人爬不出去,孩子却能勉强钻过。
  云知母亲看到了女儿的生机,眼睛都亮了,“快……快快,知儿,快从这儿爬出去!”
  “不,我不要一个人走,我怕!”
  “知儿别怕。”云博约将身上的布兜解下,斜系在云知的肩上,“这儿……有苏州的住址,你去找你祖父,他会庇佑你平安的。”
  “我不要!”云知一把抱住了母亲,“我要和阿爸阿妈在一起,我不要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