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亲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心知一时半会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没再追问伯昀,但心中存着团聚的念想,悲恸之心总算稍稍得以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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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这日,天降绵绵细雨。
大伯父林赋厉与大伯母均是当天一大早赶到的,封棺落土后,众人于坟前轮流鞠躬低泣,场面肃穆而凝重,无人打伞。
妘婛拜着林赋约夫妇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这是一对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们护犊情重,她也无缘再睁开眼看一次这个世界。
这段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为什么偏偏只让她想起那一段临终托付?倘若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着这副身躯给予的便利,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求。
雨势渐大,待众人逐渐散去,她重新跪于坟前,在心里说:“请恕我未经允许,不请自来,占用了你们女儿的身体。但从此刻起,我会把你们当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当成我的亲祖父来孝顺。我不敢忘记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绝不会忘记你们的遗愿,即使我能力低微,总有一天,我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伏地,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她明白,是时候要放下爱新觉罗妘婛了。
那边的伯昀撑起伞朝她走来,“五妹妹,雨开始大了,快上车,别淋感冒了!”
“来了!”云知应了一声,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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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伯一家与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来一个多月,云知随祖父住在苏州老宅中,日子过的安逸且惬意。
却有一桩心事令她颇是苦恼。
事情的源头还得回到上个月。
那会儿丧礼刚结束,一家人围坐吃饭,大伯母乔氏看着是个颇有长房媳妇范儿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里几个孩子,两个妯娌是连连叹气:先是二伯母恼女儿出国留学两年未归,眼见毕业了忽然说要攻读双学位,愁的她啊几天都没睡好觉;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闺女性格好强,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后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会带到云知,提到念书,她们意见极为统一的认为五丫头留在苏州上本地学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爷子身侧,读两年书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
云知一听“嫁人”二字,心有余悸地一抖:“伯母,我还小。”
大伯母立时说:“你再过两年虚岁就十八了。不说你伯母这代人,就是时下多数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岁就嫁人?”
伯昀边吃边道:“妈,从前女孩子没有读书的条件,现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颁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学的规则,虽说推行需要时间,能预见的是全民教育将会更加普及,今后女子也能做医生、做律师,谈婚论嫁的年龄自也会往后推移……”
大伯母气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饱,你说的什么全民教育没个几十年能普及?自己个儿老大不小了没着落,还想捎带五丫头一并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实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书,有时备孕也需要一两年……”
五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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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饭桌上的闲聊在祖父的冷哼声中很快揭过,却在接下来一段时日,使云知一度陷入深思与纠结。
她还记得从前阿玛对她说什么“女子能通文识字即可”、“中西并用,是维新党为了腐蚀大清的阴谋”之类,因她偷扮男装去念新式学堂,连家法都动了,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进宫读史念诗。
当年,留洋归来的沈一拂将她视作迂腐之辈,可曾知晓她有多么向往外边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会上已经有声音开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读书,然而这样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许在伯母们看来,那些不过是为嫁个好人家多添一笔的点缀,对女子来说,主次应分明,嫁人应居首。
倘若不是因为嫁过,兴许她也并不会如此笃定,所谓嫁对嫁好是远不如自己拥有生存于世的能力来的靠谱。
她心中有了倾向,奈何祖父断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书。
林瑜浦道:“苏州也有不错的学堂,入学的要求不高,学个两三年,祖父再给你寻个好人家,离家近,有什么事祖父为你撑腰,这样不比外头风吹雨打好过许多?”
“可大哥说,若想考更高的学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沪的户籍才能实现。”云知问:“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么?”
祖父说不过,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边几天,就要学你阿爸那般飞的远远的?”
老爷子耍了老古董脾气,云知只好暂且作罢。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觑她神色,但看她乖顺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这夜,他见云知卧房灯未亮,进去坐坐,云知本想唤人沏一壶茶来,祖父摆摆手,待福叔退门而出,问:“是不是还想去上海读书?”
她低着头,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拇指攥得通红,“想的。”
祖父并不意外,见她应得如此干脆,又有些愀然不乐:“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
话未说尽,她一听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的另一种解读,是“寄人篱下”。
上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么样一副光景,她一无所知;不像苏州老宅,有祖父宠着,二伯也是个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过日子的地儿。
但她又在自问:“你重活一次,难道还敢把自己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好人家’上么?”心里很快给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说人这一辈子哪能什么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处,彼此间始终存着亲情善念,至多就是没那么随心所欲,哪能受什么真委屈。但若是没本事,不能叫人打从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么简单了。”
林瑜浦看孙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着她的手道:“过去你是不是受谁的欺负了?别怕,告诉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气。”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还是地北,这辈子怕是再无交集,又谈什么出气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负别人,只是有时候越想要过的平安喜乐,越要有不让人欺负的底气。我也不能一辈子都仗着祖父的庇佑来活吧?”
林瑜浦摇头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当长见识,不习惯再回来。现下瞧你这性子,这一去……还不知会走多远。”
这话一出,算是同意了。
云知一喜,又听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经,家中除了老三外,其余的从政的从政、求学问的求学问,手中的本事还真不是从祖父这儿学来的……只是人年岁越大,越有私心,总怕小鸟儿高飞受不了磋磨,总归不如护在眼前来的安心。”
听祖父如是说,她才想起眼前这个老人刚刚痛失爱子,而小孙女于他而言是带着寄托之意。她一时有些自责,忙说:“您要是真的不舍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哟”一声,“现在知道哄我老头子开心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多少人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随波逐流,你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己拿主张,祖父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真切,令她心头暖融融的,不自觉间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祖父,以后我一得闲,就回来看您,只盼到时可别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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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好,夏天先找个先生留在苏州补补课,上学的事过完年安排。
不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林赋厉就来了电话,大意是说户籍已经办妥,适合的学校也挑了几所,只是具体如何选还得根据云知的文化程度来定,目测离开学考试只剩两个月,能早些过来适应一下会比较好。
祖父一放下电话就把云知唤来:“还是你大伯办事靠谱。约好了,周末就让司机接你上去,你看着收拾几件衣物,不需要带太多,他们那边都会给你置办妥当的。”
“……”
她近来尽顾着听评弹小调学吴语去了,突然来了这么个消息,还强调什么“文化程度”“开学考试”,怎么不叫人心底发虚。
话是说无需准备什么,临走那日,林瑜浦还是把她拉到书房里,将钱包塞给她:“按说你大伯应该不敢怠慢你,但所有开销都要过他人手总是憋屈,这些你先拿着,花完了祖父再给你寄。”
云知低头数了几张百元钞,“祖父,大哥说他一个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块呢,您这……我花不了这么多啊。”
老爷子哼一声,“花不完就存着,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话都这样说了,哪还能把白花花的钞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爷子面色稍霁,又道:“月底我会让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会打电话同你讲,就算去了上海,你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即便对着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晓得的。”
第七章 繁华锦都
苏州到上海,说来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车程,沿途的景致是几里一变,离家时分明还下着小小雨,出了苏韵水城,天上的云开了眼,透出晴朗的颜色。官道逐渐变宽,来往的车辆也多了,云知靠在车椅上,看着穿梭而过的大树覆萌,不知不觉打了个小盹。
再醒来时,车已行驶到了浦西一带。
她是被“嘟嘟”的轰鸣声惊起一阵激灵,入目处是江面广阔,一艘巨轮正缓缓驶向港口,大小船舶穿行,码头往来者众,直瞧得云知啧啧称奇,“这是海么?”
“不是海,是黄浦江。”司机小王见她醒了,介绍说,“绕过前边那桥是外黄埔滩,这一整个区都是公共租界,喔,就插‘米’字旗的那栋,就是英国领事馆了。”
她忙从右座挪到了左侧,趴着窗朝外望去,但见西式高楼林立,飘荡着异国国旗,前所未见的建筑应接不暇,各国洋行门前均停着轿车,长长一排,好不威风。
云知从前就听及“十里洋场”的繁华,此番亲睹,惊叹之余亦有几分五味杂陈。
她问:“大伯家也是在公共租界里面吗?”
“不是,林公馆是在徐汇区,那里是法租界。”
她喔了一声,没再多问,专心致志瞧起了窗外的景致。
这一路上街区风格多变,从古香古色的银楼布庄,到百货商铺外高悬的横幅广告,于她所见皆是新鲜的玩意儿。那些黄包车、小轿车以及带轨电车混杂在一条街道上,匆忙又毫不纷乱,随处可见的洋人女子衣裙袒露不说,便有华人姑娘的旗装,都比她那个年代时兴的款式来的更短、更贴身。
起初,云知还不好意思多瞅,待车再越过几条街,看见如此装束的路人数不胜数,便也瞧出了点风尚来。尤其是经过一所女子中学,看结伴成群的女学生们穿着别致的翠蓝制服,百褶裙过膝寸许,搭上黑色亮皮的牛静鞋,当真是青春靓丽,看着就令人好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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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馆地处法租界的黄金地段,夹在各色高耸的商业建筑群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住得进来的居所。
这一带的洋房别墅群依山而建,分为几种层次,最初见到的是联排式,山腰以上则是独栋带院式,且越往上越具规模,大约离山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轿车停了下来。
铁栅栏的守卫一见车牌立即开了门,随着车缓缓驶入花园中,云知摇下窗户,看到了前方花圃后的比肩混搭式建筑——青砖勒脚,红瓦坡檐,而墙面壁柱则刷得雪白,配上周围栽种的香樟树,给人一种华而不奢,格外清朗的感觉。
洋房旁侧搭了个流线形的停车棚,棚内排着三辆样式不同的轿车,司机小王将车停入空余的位置后,帮云知拎出皮箱,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前来接应的人,对她说:“今天路上宽,是我们来早了,五小姐且在这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出来。”
等小王跑开,云知拾起布包挎好,闻满园花香阵阵,起了玩心随处转转。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连串年轻人的笑声,她不由觉得奇怪,循着声绕过车棚走到草坪的一角——那儿有个养金鱼的喷泉式小池子,边上架着一个藤条编的长形秋千,约莫能坐四五个人,顶上边爬满了紫色的蔓藤花,透过隙朝里头望去,却是一片颇为宽敞的草坪,修剪的齐齐整整,好似一块漂亮的绿毯子。
草坪上有几个手持长杆的少年人,正在玩类似捶丸的游戏,云知从前见小皇帝耍过,印象中是叫高尔夫,当时京城还不兴这个,想不到如今在林公馆的后花园又见着了。
场中有三男两女,两个女孩都穿着漂亮的西式连身裙,一蓝一粉,看年龄和她差不多大。
据云知了解,大伯有个大女儿早两年意外过世,这两位多半就是三姐和四姐了,大堂兄她是见过的,而三伯家的堂弟伯湛才八岁,可见余外三个少年并非林家人,但瞧他们一身的少爷行头,八成是来作客的客人。
她脑海里一波分析的同时,那个蓝裙子挥出了漂亮的一球,惹来一阵拍手叫好,其中一个肤色相对黝黑的男孩说道:“不愧是沪澄中学第一奇女子啊,钢琴、油画水墨画、网球、高尔夫无一不通……楚仙,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蓝裙子女孩矜持一笑,尚没回答,粉裙子倒先开口了,“周疏临,你少跟这儿瞎贴金了,我三姐充其量也就是略通一点点,哪儿谈得上精通?还什么奇女子的,你总这么挂嘴边,真让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师姐们听了,又让我姐落一个话柄子?”
那叫周疏临反驳道:“幼歆妹妹,话可不能这样说的,沪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有才华的不是没有,远没有你姐漂亮呀,其他那几个花孔雀哪能和楚仙相提并论?”
另一个稍矮的男孩道:“等幼歆妹妹这次升学考试过了,以后沪澄第一奇女子的名号,就让给你了。”
粉裙子女孩起先还愣了一下,看他憋着笑才反应过来,拿杆子戳他一下:“祁安,你作死呢!敢在话里给我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