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二伯,他是我阿爸的朋友,是他送我来的。”妘婛酝酿了个情绪,眸光转向徐郎中怀中的两坛骨灰,“我阿爸……去世了。”
 
 
第四章 初见祖父
  繁华深处,闹中取静,富贵而不失雅致。
  几人绕过影壁,连廊通阁,一步一景皆有讲究,一柱一瓦深有意蕴。
  哪怕是妘婛见惯了高门府邸,像这样如水墨画苏式园子,仍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徐郎中是彻底看傻了眼,脚踩在青石板上都有种飘忽的不真实感,倒是妘婛和这二伯聊了几句,了解了基本状况——云知的这位祖父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状态就时好时坏,因落下腿脚的毛病,只能常年坐轮椅;但好在今日人是精神的,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后立马把老二叫来,吩咐把外面的人带进来,一刻也不能多等。
  “爹听说外边是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儿,还以为是四弟回来了。”二伯低叹了一声,缓下了脚步,“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唉,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他连说了几次“怎么会这样”之后,眼眶都红了一圈:“爹素来是最疼四弟的,出了这样的事,还得容我想想怎样开口才好。”
  这时,一个老人火急火燎奔上前来,说:“二爷,老爷差我来问人带进来没……”说着,目光不自觉投向妘婛和徐郎中。
  二伯转过头对妘婛道:“这是我们林宅的管家,以后你有什么事吩咐福叔就好……福叔,她是我四弟的女儿。”
  福叔忙对她行了礼,“小姐好。这四爷家的姑娘瞧着真是……”约莫是对着她一时很难想到什么赞誉之词,他卡壳了一下,“……聪敏,二爷,这个子和四小姐一般大,该称五小姐?”
  “这些日后再说。”二伯尚沉浸在弟弟的死讯中,当着徐郎中的跟前又不好多表露什么,同福叔使了个眼色:“这位徐先生是四爷的朋友,福叔,你好生安顿,还有,让张婶过来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对了,云知……你饿不饿,喜欢吃什么尽管说,二伯让厨房给你做。”
  在街市上吃撑没消化的妘婛摆摆手,“不饿不饿。”
  “那行。四弟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我得先去同爹说一声,回头唤你就过来。”
  *****
  林宅里的人办事利索,从门房到照料起居的张婶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也就是一忽儿的功夫,该备的洗漱用品、澡盆、衣物一应俱全的摆在眼前,怕生人多妘婛不自在,张婶也不多逗留,只吩咐了一个丫鬟在门外候着。
  妘婛浸泡在热水中,醒转至今,这一刻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懈怠下来,连带着头发丝都惬意了,她不敢贪多,搓干净了就换上了衣裳。多半是福叔口中那位“四小姐”的服饰,尺寸挺合身,一身绯红底本是她最喜爱的,如今穿在身上反倒衬得人愈发的黑——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脖子以下的皮肤不说白皙也算是正常,偏生脸蛋却黑的跟没洗似的,扑十层粉黛都拯救不了,再加上额前狗啃一样的刘海,实在是叫人没有装扮的兴致。
  见头发一时擦不干,她索性半披散着扎了个小髻,刚好外边来人说是老爷传唤,她便将旧行头里的钥匙和羊皮簿揣兜里,跟着过去了。
  福叔带她止步于内堂前,伸手请她进门,妘婛向内探去,厅内只有两人,一个是云知的二伯,另一个老者坐在一张轮椅上,侧着身静静凝视着摆在青铜柜上的两坛子骨灰。
  他就是林瑜浦。
  妘婛深吸了一口气,放胆迈入内堂,在二伯眼神的示意下,跪下身,朝老人家磕头道:“知儿拜见祖父。”
  那是个精瘦的老者。
  两鬓与胡须花白,看去约莫过七旬了,不知是否因为蓄着泪光的缘故,深陷的眼窝下有双很亮的眸子,不见寻常老人的混沌,他转头看到孙女时,眉目中自然而然透出慈意。
  说来也奇,这一眼令妘婛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原本忐忑的心莫名静下来,无需酝酿眼眶就湿了,林瑜浦看着心疼,忙招招手道:“来,快起来,到祖父身边来……”
  妘婛应了一声,乖顺的坐到他的身旁,林瑜浦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知儿都长这么大了,走的时候还白白胖胖的,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模样……”
  二伯道:“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总会多接触日晒,我看知儿的模样还是像极了四弟,尤其是眼睛,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瑜浦一听“四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哽着嗓子问:“听你二伯伯说,你是从火场里爬出来的……你阿爸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同祖父说说。”
  该告诉祖父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妘婛拿不准这个猜测是否准确,但听他这么问,想必也是起了疑心,关乎生死的事,欺瞒反是不妥。她低声答着:“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就着了火,就记得阿爸撞不开门窗,就让我从厨房的水沟里爬出去……后来我醒来,村里的人就说……说……”
  说多错多,她索性把话卡在这儿,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林瑜浦神色复杂的蹙起眉,对二伯说:“那位姓徐的郎中不是还在府内?你去探探风声,尤其是关于失火之事,旁枝末节也不要落下。”
  “是,爹。”二伯退下。
  少了个打圆场的,只留她和祖父独处,妘婛正担心说起过往会不会露马脚,但听他说:“知儿,你是不是还在恼祖父?”
  恼什么?
  妘婛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又听祖父叹息道:“当年你爸爸连家业也不顾,非要跟着北京那些人参加什么革新社,我是气狠了,说了那样的话,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哪知他真就这样带着你们母女离开老宅……”
  原来是怕孙女儿记仇啊。
  她轻轻摇头,“那时候我还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祖父长叹一声:“原以为你们早去了东京,想不到他宁可藏在那破村子里,也不肯回家……”
  妘婛望着这个嘴犟心软的老人,宽慰道:“阿爸只是不希望连累林家,他很惦记您的,那封信,他都随身带着,又不敢寄给您。”
  “有什么不敢寄,都是血脉相连的,做什么不是连累,他不连累林家,倒累去了自己的性命,累得你一个小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林瑜浦拿袖口擦掉眼泪,“快同祖父说说,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那穷村子连温饱都成困难,老四怎么就忍心把我的宝贝孙女儿养在那儿……”
  妘婛心里也觉得奇怪,放着这样的家大业大不要,以身涉险之后又躲在旮旯角落中过穷日子,云知的爹娘究竟图什么?
  她答不上来,眼瞅祖父有深聊的趋势,只好将衣兜里的钥匙印鉴拿出来,递上前:“这是失火那日我阿爸让我保管的东西,他说,这里有许多人的心血绝不能毁了。”
  祖父接过去,先瞄了一眼钥匙,又戴上老花镜,往光源亮的地方侧过身,翻看那张印鉴卡。
  他眯着眼,神色严肃了起来,问:“这钥匙同印鉴,你可有给其他人见过?”
  “当然没有。”妘婛:“知儿想着既是要物,当亲手交给祖父才安心。”
  林瑜浦略略松了一口气,妘婛道:“我看离这上边租期的时限还有小半年,是否只要持卡和钥匙,就能开银行的保险箱了?”
  林瑜浦沉吟片刻,正色道:“知儿,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苏州,是好事,至少暂时没人把主意打在你身上,但这不代表从此就能安枕无忧,这两样东西,你只当做从没见过。”
  眼瞅着祖父有毁物灭迹的苗头,妘婛忙问:“……您不打算将保险箱的东西取出来么?”
  “我虽然不知这些年你爸爸在外做什么,但他背井离乡、避世于仙居,却把什么东西存在了天津的银行,说明他早知其中利害……这,恐怕是要你父母性命之物。”
  妘婛道:“可他们视此物甚于自己的性命。”
  “知儿,”他缓缓皱起眉头,肃然问:“莫非,你也想走他们的老路?”
  “当然不,我是……”
  是什么?
  是林赋约的临终之言历历在目,还是这副躯壳残留的心境在作祟,妘婛也说不上来。但坐在跟前的这位祖父尚沉浸于失子之痛中,哪是几句语焉不详深明大义就能说服的了的?
  妘婛飞快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是担心万一真有人要寻此物,保不齐日后还会找到我头上,若上赶着什么歹人,即便我说破了唾沫星子,他们就会信么?”
  林瑜浦微微摇首,“我们在明,歹人在暗,但凡此时你不远千里远赴天津,只怕会惹杀身之祸……若你一直留在苏州,等保险箱的租期到了,他们自会把目标转移开。”
  “阿爸已经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东西,流落外人之手?”
  她见祖父有些犹豫不决,又摇了摇他的手臂:“我知道祖父是想保护知儿,也许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是这东西究竟是催命符还是保命符,总要看过才好作判断吧?”
  这句话总算撬动了林瑜浦。
  他低头看着那张印鉴卡,叹了一口气:“罢了。待办完你爹妈的后事,我会着人去一趟天津看看情况,但你必须应承祖父,此事务必守口如瓶,若今后遇到任何人自称是你父母的同僚,都不能轻信,更不可相告。”
  妘婛忙点头道:“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往后只想好好伴在祖父身边尽孝。自家门外的事本没什么非成不可的,自然,我也不是没眼力见儿的忤窝子,岂会让外人随意一套就痴痴傻傻的抖空包袱?”
  祖父闻言,颇是刮目的望着她,满腔子悲戚好似都被这话冲淡了不少,“想不到老四那样的性子竟能生出你这样的闺女……我记得你幼时说话明明是咱吴语的软糯,怎的现在学了一嘴的京片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肥。
  衣服哥可能还有才五章露面,在此以前另一个帅gg会先粗场,以及妘婛新家里难对付的哥哥姐姐妹妹。
  前几章是微种田,和我以往duangduang的文风略不同,如果要囤文也OK啦,我会憋住哭声的(微笑)。
 
 
第五章 长兄归来
  妘婛暗叹一声“糟糕”,一个不留神把惯用的词儿给溜出来了,她清了个嗓子,扯道:“我们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婆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平日里对我们家也很是照顾,我听着好玩儿,一来二去的就……”
  “知儿倒是聪颖。”祖父欣慰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只是带你来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么都没有同徐叔提,进门前,他还以为我找错了门。”
  林瑜浦莞尔,这时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将印鉴卡和钥匙收入衣兜中,刚好二伯走进来,大致回了些从徐郎中口里问来的话,随即道:“看着确实对四弟的情况一无所知,是个老实人,我让福伯取了一袋子银元给他也不肯收,本来就说要走了,我搬出知儿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万苦的把我宝贝孙女儿送来,真要空手而归,丢的是林家的体面。”林瑜浦掩口咳嗽了两声,“钱还是要给,且不能少,把这份人情债填满了,嘴也就严实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门,一顿饭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暂时只有二伯夫妇在家,这二伯母又是个温婉贤惠的性子,尽顾着给她夹菜,一顿饭下来她吃多说少,大部分都在听其他三位长辈唠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个子女。
  云知爹家行四,前头有三个哥哥,除了二伯林赋行镇守苏州代掌老家的家业,另外三个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闲时才会回来探望老父亲。
  通常继承家业的都是嫡长子,林家之所以特殊,应当是老大林赋厉能力较为强悍的关系——这顿饭里他被提到的次数最多,讨了个一官半职,在上海租界都能说得上话,所以老三林赋节紧跟在大哥后边,顺道把家业扩展到沪区去。
  妘婛默默的将四兄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掰开来看:厉、行、节、约,怪不得林家能够发迹,从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着神,二伯母还当她是想起父母难过了,便站起身来给她布菜,顺道把话茬一转:“可惜我那二丫头不在国内,她要是知道知儿回来,那就热闹了,小时候你们总在一起玩,还记不记得?”
  妘婛客套说:“记得,二姐对我照顾有加,我哪儿能不记得。”
  话音方落,二伯先说,“初儿那时尽惹知儿哭,谈什么照顾?”
  二伯母道:“人家知儿懂事,哪跟你似的,专拆自家的台。”
  话语间,气氛稍适松快了些,差些掉底儿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后一道甜汤上了,她一口气喝光便借口倦了匆匆回到屋里去。
  免得谁再提起重温过往让她说几句苏州话,就糊弄不过去了。
  简直是踩着风火轮的一天。
  她想想后怕,尤其是这说话的腔调,还得尽早褪去原来的习惯,往后在这个家里少不得要见其他人,除了几个伯伯外还有闹不清谁是谁的堂兄弟姊妹们,不把基本的关系闹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难了。
  她躺在床上,一种眩晕感后知后觉的袭上心头。
  之前朝不保夕,急于寻一条生路才无暇顾及,而眼下,当她真正在林家安顿下来后,却没有多少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往后,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么?
  往事俱忘倒也罢,那些关于五格格的点点滴滴犹在昨日,曾经骨肉相连,哪是能轻易割舍的?
  翌日清晨,她专程起了个大早,给徐郎中送别。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还是让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还十分不好意思,连连念叨了几次“惭愧”,她歉然道:“之前隐瞒徐叔,实在是情非得已。”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