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霜听得笑了:“这回反应倒快。”
她确就是这样想的。她跟前服侍的宫女宦官皆出自尚仪局,小厨房的几个出自尚食局。其余四局与内官监,她都没有说得上的人。
这样的情形,放在旁的嫔妃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嫔妃自有娘家撑腰,小门小户出来的也至少还可从家中讨些银钱傍身。唯独她,娘家已是连个人都没有了。
后宫局势盘根错节,她想活下去,总不能一味地只博皇帝的好。各处的人脉,都要慢慢为自己铺开才是。
阿诗又思量道:“娘子眼下正得圣意,这人说是‘借’来,却大抵也没人催着还回去了,等来日晋位要添人时少添一个便是,内官监就算多了条线。尚宫局、尚工局、尚寝局、尚服局……”她想了想,“虽是也有人才好,倒也不非得急这一时,日后慢慢来就是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真要一口气添过来,咱还没那么多名堂添人呢。”
阿诗续说:“这些都不急,倒是太医院那边,奴婢觉得没个牢靠的人总是不安心。”
上次的陈铎就是个例子。顾清霜前脚找他诊过,皇帝后脚就知道了,中间十之八九还隔了哪个去告状的嫔妃。彼时顾清霜虽是将计就计没有吃亏,但日后若有大事,用这样的人是不行的。
但正是知晓事情紧要,顾清霜反倒更沉得住气:“不急,慢慢看慢慢挑。”
越急,越容易出错。
之后的数日里,后宫鲜见地变得“正常”了一些。
皇帝先是又有两日顾不得后宫,而后大约是前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便又在碧玉阁从顾清霜待了两日。接着,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对敏妃没了从前的热络,竟一反常态地“雨露均沾”起来,除了顾清霜常能得见圣颜,六宫嫔妃中也又有好几位被先后翻了牌子,晴妃更有了昔日的盛宠之势。
再去荣妃处小坐的时候,阖宫上下已颇有一种焕然一新之势,满殿里一团和气。
女眷们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时总很有趣,你夸夸她新得的镯子,她再夸夸你头上的新钗。话题总能落在“皇上新赏的”几个字上,再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顾清霜在这种时候总是话不多,她到底是佛寺里出来的,给旁人的印象惯来都是节俭清素。皇帝赏的东西虽多,她也未必戴着,又或是赏一整套钗只戴一两支,也懒得与旁人闲说。
不觉间就到了六月中,一日又这样闲来谈天的时候,还是荣妃主动注意到她:“清才人安养了这些时日,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顾清霜欠身:“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荣妃便笑说:“那就把牌子添回去吧。本宫瞧皇上也记挂着你,可不能让你躲清闲了。”
满座嫔妃应和而笑,顾清霜也噙着笑应诺谢恩。待得从舒德宫告退出去,心里就一声叹。
她原是想再避上几天也无妨的,皇帝总归常来看她,侍寝与否也不太紧要。
但荣妃……着实是不简单。
敏妃虽占尽圣心,手段却并不很难。无非是有青梅竹马的先机,又会吊人胃口。
荣妃就不一样了。荣妃从来不得宠,可似乎也从不在意宠爱,只是执掌着宫权让人挑不出错,哪怕皇帝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
实际上,这人又精明得很。敏妃刚进宫时皇帝为了她置后宫于不顾,后来是太后施压,皇帝才开始召见旁的新宫嫔。
可谁不知道是荣妃在太后耳边扇了风呢?只是她足足等了那么多天,等到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理亏了才去开口,让皇帝也不能怪她罢了。
如今,也差不多。
她哪里是突然想起顾清霜的伤该好了?实则是注意到晴妃近来的风头又盛了,十天里有五天都是晴妃侍驾,这才推她出来制衡晴妃吧。
更别提先前把有意把她放到敏妃宫里的事……
顾清霜复又轻叹一声,姑且不再多想。左右她现在还没开罪过荣妃,日后若有什么要硬碰硬,也是日后的事。
当晚,皇帝果然便翻了她的牌子。
尚寝局过来服侍的宫人们都带着一脸喜气,为首的女官进了门便向她道贺。顾清霜随着她们上了暖轿,先去紫宸殿后的汤室沐浴更衣,再往寝殿去。
萧致今日并不太忙,翻完牌子便出了殿,立在檐下赏月。于是她到的时候,就在月色下碰见他,不及福身见礼,就被他牵住手:“伤可算好了?朕有东西给你。”
说罢,他便拉着她进屋。
顾清霜一瞬里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见礼前这样挡了她,用如出一辙的温润口吻与她说:“你我之间还多什么礼?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那是最终让她痛到好似连骨血都被抽净的美好过往。
她被他拉着手一路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他道了声:“等等。”又独自绕过书案,从墙边的多宝架上取了只盒子下来。
小小的一方木盒,并不奢华,反有些古拙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将盒子打开,笑说:“朕那日看你总揉手腕,猜是抄经抄得手疼,便让太医院依古方配了个药,你用着试试。”
顾清霜听得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她先前有许多事都是故意做给他看,这事却不是。她着实是因为日日抄经才累得手腕疼,揉手腕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不仅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实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一时间心绪复杂之至,顾清霜抬手去接那盒子,嗓音发哑:“谢皇上……”
他一笑,手指敲她额头:“属你谢恩最勤。”
她低下头,心里有一瞬的柔软。暗想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不太想着如何在他身上图谋。
然不等她再说话,寝殿门声忽而吱呀一响。二人都看过去,正有一宫女匆匆进来,袁江跟在她身侧,神情紧张。
那宫女入殿就叩首:“皇上圣安。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求皇上过去看看。”
顾清霜定睛一看,就认出是敏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思兰。
萧致淡声:“传太医过去。”
“传过了。”思兰抬起头,视线快速地扫过顾清霜,强自压制住了那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太医说……娘娘是有喜了。”
第26章 皇嗣为重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 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 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 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 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 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