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荔箫
时间:2021-03-19 10:13:44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 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 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 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 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 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 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 感叹君心难测,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 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 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 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 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 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吧。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吧。”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吧!”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吧。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
  阿诗待得她们离开,张望了眼外头:“回礼那么厚,是不是太惹眼了?”
  “要的就是惹眼。必要让珍容殿那边知道,岚妃和婉嫔来见过我。”她道。
  虽然按理来说,她连那样的陷害都做了,自不会留她生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着急,只盼着贵妃早点动手才好,不然到了有孕五个月小腹该慢慢显形的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能多刺一刺贵妃,便多刺一刺她吧。
  与岚妃和婉嫔这些旧怨,想来她自己最是清楚。两方与自己有仇的人目下结了交情,她应是会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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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容殿,因着贵妃情绪低落,整个寝殿都像蒙了一层灰。
  她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枯坐在外殿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檀木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做什么,只是发愣。
  这样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安静,于是连思兰进殿的脚步都变得刺耳。贵妃蹙眉看过去,思兰滞了滞,忙将脚步放得更轻,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娘娘,方才岚妃和婉嫔……”
  她将岚妃与婉嫔去见清才人的事与贵妃说了,贵妃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一些怒色浮上来,最终凝成一股冷笑:“怎的,还想一起对付本宫了不成?”思兰不敢说话,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贵妃正色想了想,缓了口气:“本宫要的人可安排过去了?”
  “都备好了。念着那一位与尚仪局的情分,绕过了尚仪局,都是尚宫局一手安排的,只看娘娘什么时候要用了。”思兰轻声细语地回话。
  “这便安排下去吧。”贵妃沉息。
  清才人前些日子吃了苦,这时候失了孩子最是顺水推舟,不惹人疑。
 
 
第32章 蓄势待发
  又过两日, 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 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过不多时, 他果然踱进了屋, 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 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 但心绪投进来, 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 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 抿了抿唇,也叹一声, 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 她微微别过脸, 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 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 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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