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顾清霜猛力挣扎。阿诗也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拉贺清晏:“君侯,这是宫里!”
桥头之上,晴妃淡淡垂下眼帘。
这动手动脚的戏码可太合适了。她手里是还捏着封出自观文侯之手的信,但有了眼下那一幕,那封信怕是不用也罢。
“你分明是念着我的!”贺清晏怔怔地望着她,“我成婚也……也只是为父母之命,清霜,我们……”
在他喋喋不休说疯话的同时,她忽而扫见桥头定立的身影。
轻吸一口冷气,她一把拔下簪子,抵向自己颈间。贺清晏一惊,话音不自觉地止住,她退后半步,声音清朗决绝:“君侯,你我有缘无分,情分早已尽了!如今你这样步步紧逼,是因恨我是不是!”
她一壁说着,手中的簪子一壁刺下去。簪尖锐利,颈间顿时痛觉袭来,激得她泪水涟涟,声声哽咽:“可你凭什么恨我……是恨我没为你在佛寺里守到死,还是恨我把心给了皇上……”
贺清晏忙要争辩:“清霜,不是……”
她却并不想听,眼中忽而厉色沁出,决绝至极:“我随你怎样恨我!想让我做对不住皇上的事,你死了这条心吧!”说着手上再一施力,簪子又刺入半寸。虽她有意避开了动脉,鲜血还是蓦然涌出,湿了衣襟。
贺清晏面上血色骤然尽失,脑中一声嗡鸣。她却还能做得更绝,就这样在他眼前转过身去,一头栽进湖里。
正值春日乍暖还寒之时,湖冰虽未融尽,却已极薄,哪里禁得住人这样坠落,“咔”地一声轻响就碎了。
“清霜!”贺清晏喊得声嘶,下一瞬,死拽着他的阿诗已然松开了他:“姐姐!”阿诗奔着顾清霜的身形扑入湖里。“清霜。”桥上,晴妃只闻耳边沉声一唤,再定睛时,身边的身影已疾步行去。
“扑通”“扑通”。
顾清霜身子向下坠着,恍惚中听到几声宫人跳入水中的声响。
她不敢往上挣扎,只得任由身子一直往下坠去。这实在是一场豪赌,她要用十足的赴死之心去赌三分生机,不能显出半点求生的欲望来。
哪怕这样真的会溺死,也好过进冷宫了却残生。
岸上,贺清晏怔然良久,回过神后正也要跳下去施救,一股力道将他一把拽回,“砰”地一声,撞在树上。
贺清晏被后背的剧痛撞得眼前发白,好生缓了一阵,才看清眼前面色森然可怖的九五之尊。
“……皇上。”他声音不禁打颤,萧致切齿盯了他须臾,狠命定住心,将他松开:“先押起来。”他冷声。御前宫人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忙上前去押贺清晏。
湖中,顾清霜可算被宫人拽了上来,浑身湿透,鲜血染红半边衣襟。
宫人们合力将她拽上岸,她便禁不住地连声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大口大口地咳出水来。
阿诗也上了岸,冻得嘴唇发紫却无暇顾及,急急地向宫人喊:“快给娘子取斗篷来!”
刚喊一声,厚实的斗篷已然落在顾清霜身上。顾清霜浑浑噩噩地想抬头,身子却禁不住地往下坠。萧致一把将她扶住,睇向袁江:“传太医。”
几步开外,晴妃银牙紧咬。深吸了两口气,上前温声道:“柔嫔妹妹是清修过的人,怎的性子还这样烈……为了那等糊涂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实在不值。”
另一侧,岚妃也已闻讯赶来。赶到近前一瞧情势吓人还隐有血迹,便先让乳母将两个小姑娘护住了,独自行上前去。
走到近前,就听晴妃正说:“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说个明白为好。说起来……本宫前些日子还偶然瞧见封信,落款是观文侯的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写给柔嫔妹妹的。”
信。
顾清霜想起贺清晏方才所言,心下发冷。然现下她连信中写了什么也不知,不好贸然争辩。
她便只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衣襟:“臣妾……臣妾没做对不起皇上的事。”
声音无助,惹人生怜。
萧致抱着她站起身:“回紫宸殿。”
第43章 敌友难辨
一路上, 顾清霜伏在皇帝怀中,没再说一个字,只是泪水涟涟不止。
伤处的失血与冰冷的湖水让她虚弱, 头脑有些发昏,她便不住地暗自狠咬嘴唇, 咬得满口腥甜, 以求能借痛处保持清醒。
现下不是昏过去的时候,单听晴妃方才所言的只言片语,也知往后还有一场恶仗。她若现下昏过去,再醒来时指不准就在冷宫里了。
紫宸殿中,早有人回来传了话。宫人们遥见圣驾归来, 忙不迭地都迎上去,七手八脚地想要帮忙。皇帝却半步未停,抱着顾清霜径直步入寝殿,将她放在床上, 转头便喝:“太医!”
太医赶忙上前, 为她搭脉疗伤。顾清霜见旁人暂且都被挡在了殿外, 终于得以阖目歇了会儿神。但闻得脚步声往外去的时候, 她又猛地睁开眼:“皇上!”
刚向外走了两步的萧致顿住脚,折回床边, 握一握她的手:“朕出去看看,你好生歇着。”
顾清霜反手紧攥住他的衣袖。
凭着方才那一出险些让她丢了命的“大戏”,她信他这会儿出去不是为了听晴妃禀话。她也听到外面明显人声渐多, 多半是宫嫔们闻讯都赶了过来, 这样的情形他要出去同众人说两句话也应当。
但此刻, 她不敢让他离开。
即便他不是为了听晴妃的话才出去,晴妃现下也必定在外头。她由着他出去, 就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便越攥越紧,声音虚弱而哽咽:“皇上,臣妾害怕……”
微微一动,刚被太医止了血的伤处又涌出血来。
“别动。”萧致心中一软,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坐到床边,温声哄她,“朕就在这陪你,你好好的。”
顾清霜点点头,泪珠又流了一串,偏又紧咬着嘴唇,一点哭声也没有。这副样子,瞧着最让人心疼。
过了约莫两刻,太医为她包扎好了伤处,也开好了驱寒的方子,便着宫人去煎。顾清霜撑了这许久,精力多少有点不支,心底念头一转,觉得不如速战速决。
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落在袁江身上:“袁大伴……”
袁江赶忙上前,她气若游丝道:“大伴可见到h儿了?”
袁江也见过沈h不少回,即道:“沈h姑娘在外头,跟大公主在一起呢,娘子放心。”
萧致则皱起眉:“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别人?”
“她还小。”顾清霜抿一抿唇,眼中柔弱无限,“冷不防地见臣妾这样,怕是要吓坏了……皇上让她进来吧。”
萧致无奈,睃一眼袁江。袁江自去照办,出了殿门,不多时就领了沈h回来,也如料又带了别的话:“皇上,晴妃娘娘还在外候着,说担心柔嫔娘子。”
顾清霜冷淡地闭上眼睛。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自己直接提及要见晴妃,只是不想显得敌意太盛罢了。现下有袁江说了这一句,她就得以顺势而为:“劳娘娘担心了……臣妾听着,外面怕是诸多姐妹都在。皇上不如请她们都进来,免得她们见不到臣妾一味胡想,平白地劳心伤神。”
萧致摇头:“告诉她们柔嫔无事,让她们先回去,过两日再来探望。”
不等袁江应声,顾清霜即道:“今日这事……臣妾也想说个明白。若不然宫里头乱传下去,指不准会传成什么。”
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萧致面色微沉,思量片刻,终于点了头。袁江便又出了寝殿,将候在外头的一众嫔妃都请了进来,顾清霜抬眸一瞧,心下就冷笑:这是整个后宫都来了。
其中真心担忧她的自然有,单纯看热闹的估计能占大半,但盼着看她怎么死的必定也不少。
好得很,就都好好瞧瞧,瞧她今儿个死是不死。
晴妃第一个上了前,双眸含着泪,担忧溢于言表:“柔嫔妹妹怎么样了?”
顾清霜安安心心躺着,神色无力:“臣妾还好,劳娘娘记挂……”说着缓缓抬眸,空洞的目光落在晴妃面上,“观文侯可又说了什么浑话么?若有辱皇上清誉,臣妾还是死了的好……”
萧致拧眉:“别说这样的话。”
“是,观文侯行止有亏,与妹妹不相干。”晴妃温温柔柔地笑着应和,“妹妹不必为旁人的糊涂自责。”
顾清霜秀眉蹙起,实在没有心力听她再多说无关紧要的寒暄,只得自己说起正题:“娘娘方才说还有封信……究竟是什么信?”
晴妃却也是个会做戏的,顿时满目的不忍,哀叹着劝她:“小事罢了,妹妹且先好生养着身子吧,不要这样劳心伤神。”
“不……”顾清霜的情绪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身,直挣出泪,“臣妾必要问个清楚。臣妾不怕死……却不愿死后做个糊涂鬼!”
“清霜!”皇帝喝了她一声,“不许再说死字。”
她便怔怔地噎了话,委屈又无助。他轻一喟,看向晴妃:“什么信,拿来。”
“这……”晴妃温柔的笑容僵住,好似有些为难。踟蹰半晌,才转身看向一众嫔妃,柔和的声音里多了些许威严,“颖充衣,你来说。”
一众嫔妃皆不由自主地转头,又不约而同地为正要上前的颖充衣让出路来。颖充衣拘谨地跪地一拜:“皇上,那信是……是臣妾前些日子在外散心,见有宫人鬼鬼祟祟地塞在墙下石缝里,就取了出来。信上的落款是观文侯,倒……倒没明着提及柔嫔娘子,只唤了个小字,‘霜霜’。”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是他们最柔情蜜意之时,他对她的称呼。但她那时已是尚仪局里有头脸的女官,他这样叫她,引得底下的小宫女都笑,她就不许他那样叫了。
颖充衣又继续说:“臣妾当时读着那信,正好碰上晴妃娘娘经过,就与娘娘一同瞧了瞧。那会儿臣妾与娘娘都……都以为是哪个宫女与观文侯心意相通,今日……今日见了这一出,才想起柔嫔娘子闺名里可不正有个霜字?”
说及此出,她好似忽而恐惧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头上簪钗的流苏相撞不停:“倘使……倘使只是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那封信,那封信瞧着……分明就是回信!”
话音落下,颖充衣重重下拜,不敢抬头,满殿也陷入一片死寂。
顾清霜缓缓沉气。
刚才的交手还算直来直去。这样的后手,才真有几分阴毒了。
她是后宫宫嫔,过得好不好本就没有太多是非曲直可讲,全看皇帝喜或不喜。倘若晴妃手里只捏着一封信,那就如颖充衣适才所说,“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若读起来是回信……
皇帝心里只消有半分怀疑,都足以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清霜一时间先想到的,便是要贺清晏将那份去信交出来,转念却否了这个念头。
对方既然敢以此为陷害,必是做好了打算,拿出信也未必能让她洗脱嫌隙。就拿笔迹来说,信里的笔迹指不准就是仿了她的,再不然就是在信中便解释了笔迹缘何不同。
信真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保不齐还会越描越黑。
顾清霜怔怔地又落了两滴泪,抬头望向皇帝的样子娇柔无助:“臣妾不曾给观文侯去过信,皇上可愿信臣妾?”
萧致温声:“朕信你。”
接着却见她又要挣扎着起身,他忙抬手阻拦,可这回她却坚定,硬是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跪地:“臣妾谢皇上信任。但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也实在该给皇上一个解释……”
她先前落入湖中,浑身湿透。入了殿便赶紧由太医诊治,尚顾不得沐浴更衣。
待得太医告退,嫔妃们便又都进来了,但彼时她盖在被子里,瞧着情形便也尚可。
眼下这样一跪地,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再搭上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着实显得狼狈。
萧致只觉她随时都要支撑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她。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目光抬起,柔弱里透出坚定:“臣妾曾与皇上提及臣妾与观文侯原两厢情愿,但更多的旧事……因着难过,臣妾不曾多言。”
她说着紧紧咬牙,仿佛要鼓起万千勇气才能将旧事说出:“皇上是不是也以为,臣妾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他已成婚……不是的,实是因臣妾为他诓骗,信了他的诺言,才使得一家人都葬送在水患里!”
身后不由传来众人倒吸冷气的声响。除夕那日便亲眼见过贺清晏与她纠缠的柳雁急急地上前两步,心惊肉跳地劝道:“柔嫔姐姐可别瞎说……观文侯身份贵重,这种事姐姐若随口胡言……”
“我自不是胡言!”顾清霜侧首切齿,煞白如纸的一张脸上只双目猩红着,直把柳雁吓着了。
“那场水患……我原是筹了钱的,想托人送回家中,供父母弟妹吃穿……是他!同我说不必担忧,他自会差人去照料!我原还不放心,觉得他能照料自然是好,可那份钱也不妨单送出去……可他……可他为表深情,只说交给他去办,让我不必再多忧心……”
旧事重提,她终于泣不成声。年轻姑娘为情所伤不是稀奇事,像她这般代价惨痛的却也少见。
“他忙着科举……转眼就将这事浑忘了。前后耽误了十余日……”整个殿里,一时只剩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哀哀戚戚。
她大约永远都会记得,他故作轻松地告诉她说“一时忙得顾不及,昨日匆匆着了人出去”时,她心里经受了怎样的天崩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