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贤决,是万民景仰的君主。”
文帝沉叹了声,倦笑道,“温卿说这样的话,朕倒是乐的相信。若换作裴卿,朕半个字也不信。”
他翻了翻手边的述奏,随口问道,“温卿,这奏书何人执笔?可是你所说的那位,陆钦臣?”
“正是。”
文帝扬了扬眉,又仔细翻看了两眼,“文辞如此才华,怎的只会是个钦臣之职。”
温庭之抬了抬眸,目色微敛。这奏书他也看过,和陆长风交谈,亦觉他谈吐不俗,学识渊博。
如此人才,却只谋了地方之职。其中缘由往下深究,只怕牵扯出来的,还有吏部。
“殿下,陛下已将姑藏案子交给信亲王处理。小王爷办事,此案便不简单了。”
行过曲廊,纳兰楮眯眼看了看薄暮的残阳,冷笑道,“不简单又能如何,难不成派人去杀了孤亲爱的皇弟?冯尚书这老匹夫,平日里受贿贪墨,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这贪得无厌的老东西,赈款也敢贪吞,当真找死。”
“你去将他那些破事儿都一锅端了,那位置也该换人了。”
“是。”镇襄候沉吟良久,行至他身侧,转身定定看向太子殿下,“殿下,这一次,吏部恐怕也有问题。”
“怎么。”
“裴上卿今日无意间说了一个名字,赵复。”
纳兰楮细想了想,没想起来。
他拧眉沉眸,“这人是谁。”
“人并不重要,只是一个靠钱买官的富商。不过他这个官位顶替挤下去的,正是自姑藏入京的陆钦臣。”
事情虽然不大,但这是一件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所知的隐事,裴郁卿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言而喻。
“殿下,如今的朝堂,风向早已不动声色地暗流偏倚。”
“裴上卿。”纳兰楮目色阴翳,笑意沁寒, “又是裴上卿,孤还是太纵容他了。”
残阳陨矣,晚风浸如凉水。
“侯爷,该向云氏下手了。”
*
叶檀隐隐有些紧张地坐在秦书对面,双手捧着茶杯悄悄转。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和殿下单独面对面地相处。
“这家茶馆是新开的,还不错,世子妃尝尝。”
秦书朝她笑了笑,“冒昧请你出来,是因为我想问,世子妃和裴大人的婚约......”
“咳——”
叶檀刚喝的一口茶,就这么呛了回来。
秦书噤声,连忙帮她拍拍背顺一顺。
她好像太直接了,一点铺垫也没有。毕竟他们两个有婚约的事情,是天知地知。
叶檀惊讶不小,眼角泪都呛出来了。
“殿下......”
秦书帮她续了茶,笑道,“你是不是意外我怎么会知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想弄清楚。”
叶檀轻拭了拭唇角,平复道,“我...我和兄长的婚约是自幼父母定下的,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就......”
她目光炯炯,还是很好奇。
殿下竟知道这件事,那她也知道她和兄长的婚约是假的了?
那......
“这些我都了解过,你们迫不得已解除婚约,你被陛下赐婚嫁给了世子,帮扶叶氏。”
秦书呷了口清茶看向她,温和道,“其实我想问的是,世子妃知不知道裴大人和我的那一纸婚约是哪里来的?”
叶檀张了张嘴,神色迟疑。
见她如此,秦书更笃定了从她这里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和答案。
“你知道对不对?”
叶檀低头回避她的目光,有些为难。
“我......”
虽然不知道殿下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她和裴哥哥的婚约,原只有他们两个和三世子才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这纸婚书到底是哪里来的。”秦书垂了垂眸,隐含失落,“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骗我......”
“不是、兄长他......”
叶檀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和他坦诚相待,可他唯独这件事情没有告诉我。我想弄清楚因果,不想被他蒙在鼓里。”秦书闷声,嗓音都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天赐良缘,父母之命,青梅竹马,可是现在才知道他连婚书都是骗我的......”
“殿下,你别哭呀,兄长不告诉你一定是怕你怪他。”叶檀搅着手巾纠结了一会儿,坦白道,“这婚书,婚书到底是谁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梅伯伯的养子似乎姓陆......”
秦书抬眸,“当真?”
殿下看过来的眉眼哪有半分伤心,叶檀哽住,她好像被骗了。
“我也不太确定,不知道有没有记错......”
秦书目光亮了亮,收回几分唇角的笑意,端着茶杯碰了碰她的,“谢谢你,等我弄清楚了,就去找裴大人对峙。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否则......”秦书佯装吸了吸鼻子,“我们俩一定完蛋了。”
叶檀拼命点头,即便殿下不说,她也不敢向兄长说出自己招供的事......
她应该也不算招供吧,这些事情都是殿下自己知道的......
秦楼楚馆,天上人间。
楼上某间厢房,裴郁卿坐在桌前漫然地拿腰间的玉佩敲着掌心。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幔围帘下终于有了动静。
“美人儿,醒了?”
“大人讨厌......不要了......”
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裴郁卿掀了掀眼帘,崇一手上的佩剑出鞘,一剑将幔帘劈了开来。
“啊——”
美人紧紧裹着被子花容失色,尖叫声止于脖子上冰凉搭过来的冷刃。
女子脸色惨白,被子也未及裹好,后背袒露一片。
夏绉下意识寻身边的短刀,却发现随时在的刀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这才眯眼看向叠腿坐在那儿的人。
裴郁卿微微挑眉,指腹轻抚着玉佩,“夏大人,别来无恙。我可等了你好一会儿,大人再不醒,我都要没耐心了。”
崇一反手敲晕了那女子,夏绉看了眼收回去的冷剑,起身穿上了衣服,防备地望着他。
“在下似乎没有哪里得罪了上卿大人。”
“那倒是没有。”
裴郁卿低头道,“我只是好心来提醒大人,要多加防备,太子殿下和徐尚书可能已经不信任你了。”
夏绉凉凉笑了笑,“上卿大人何出此言。”
“哦,也没什么。就是一不小心,把赵复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夏绉听到这个名字,骤然凝眸。
吏部官长置尚书,司列二并位。
干的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
裴郁卿看向他,微微勾笑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想来除了夏大人,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我没说!”
夏绉怒目圆睁,裴郁卿笑意渐渐凉却,“夏大人当然没说,但徐尚书和太子殿下信不信,我可就不知道了。”
一些只有同党之人才知道的事情,被一个外人所知,透露的事情越小越不经意,越能令人细思深究,疑神疑鬼。甚至比重要的情报,更能起到作用。
一旦他们认为夏绉是裴郁卿的人,那么他这夏司列的位置,也就该除之易位了。
裴郁卿浑然不避他眼底翻涌的恨骨杀意,隐晦笑道,“司列大人,如何抉择可全在你。”
是要向太子殿下过尚书大人作苍白的解释,还是信他,这两个选择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因为他裴郁卿也不是什么好人,信了他,也不一定有什么活路。
裴郁卿走出房门,一路上的美人畏惧崇一手上的剑,都不敢靠他过近。
胭脂粉气过重,裴郁卿蹙着的眉头一刻也未舒展。
“站住!”
“别跑!”
“你们这帮废物!快给老子把他们三个抓住!”
相隔对面的楼层,一片混乱。
“大人。”
崇一忽然出声道,“那......那是不是......”
裴郁卿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见是三个拼命逃命的男子,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八字胡的糙汉子,说是汉子,肌肤却白腻。
很眼熟,特别是清疏干净的眉眼。
中间那个,是一脸大胡子,咬着牙拼命推开人群逃命。
也很眼熟。
最后那个,依稀总算是能认出来的。
叶华年。
裴郁卿转身看向楼上指着桃之夭夭的三个人,火冒三丈,“在那儿呢!那儿!快给我追!”
气急败坏的这个,是魏其侯府的小侯爷。
他记得这小侯爷和叶华年关系不错。
五六个人一路追出了楼,叶华年落在最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追的人跑过了东次街拐角巷角的一个破摊子,勇往直前。
过了许久,破摊子后边儿的一个破草帽丢了出去。
秦书站起来深深喘了两口气,疲惫不堪的同时不忘骂一句, “静......静嘉,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废物。”
叶华年瘫坐在地上,随声附和,“就是,听墙角是可以打喷嚏的吗!”
“那我一时没忍住嘛!”
静嘉气哼哼地扯掉大胡子,“我也想憋回去的来着!”
有脚步声过来,叶华年一下子起身,下意识就拽过她们,“快跑!”
“站住。”
叶华年停住,回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身影, “兄长?”
“裴哥哥!”
静嘉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追我们的人呢。”
裴郁卿扫了眼他们三个各有特色的打扮, “你们怎么回事。”
“裴卿。”
秦书朝他走过去,兴致勃勃道,“你知道我今天发现什么了秘密?我今天在街上见到魏小侯爷,一路尾随他到楼子里,找到机会听他和其他几个少爷谈话。”
“我跟你说,这小子知道的可太多了!你不是一直想对付那个处处和你作对但抓不到什么把柄的长史吗,参他一个私德不修,一参一个准。”
她说话时掉了一半的八字胡要落不落,裴郁卿嫌弃的抬手一把扯了她的假胡子。
“所以你们是听墙角被发现了?”
叶华年叹了口气,“都怪这个讨厌的小公主啊,小公主打喷嚏还得挑场合,什么时候都不打,偏偏听墙角就忍不住了。”
“你!”静嘉说不过他只能抬脚踹。
“叶华年去楼子就罢了,你们两个也敢去?”裴郁卿拽过秦书看了一圈,“还打扮成这幅德行。”
秦书摸了摸自己的冠发,“不英俊吗?那地方女子不能进,这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
裴郁卿沉眸看了她一会儿,对叶华年道, “你送静嘉回宫,我到时候再找你算账。”
叶华年烦躁地皱了皱眉,“这小公主是自己非跟着去的,关我什么事儿?”
裴郁卿没搭理他,只掀目望他一眼。
叶华年哦了声,自认倒霉。
秦书出来没乘马车,裴郁卿也没有。回府的路上,两个人只能走回去。
她方才跑的急,冠发玉簪坠落了些,裴郁卿抬手替她簪好。
“殿下,那地方有一无二,下次不许再去了。”
“我这不是为了......”秦书说到一半,目光含笑地看向他,“那裴大人去做什么了?”
裴郁卿睨她一眼,“微臣自然也是为了正事。”
秦书闻言随手坦荡地拍了下他胸膛,“理解,男人嘛。”
“......”
她好像理解岔了。
裴郁卿走在她左侧,偏头即能见她。不偏头,余光也都是她。
秦书察觉到他的目光,看向他,“裴卿,你有话要对我说?”
裴郁卿目色微深,垂眸看着她,半晌未言。
“殿下......”
“大人小心!”
裴郁卿话音未落,便闻崇一扬声。
他顷刻搂过秦书将人带至一旁的大树后,躲过飞射而来的暗箭。
虽然身边只跟了崇一,但暗处不乏他的人在。打斗声不断,势均力敌。
“谁的人?”
秦书背靠在树上,想回头看一眼,被他抬手按了回去。
“想杀我的人虽多,出手的无非就那么几个。”
来者未尽全力,更像试探。
裴郁卿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殿下,你大多时候喜欢独来独往,不安全,以后出门记得要带人。”
他这般嘱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从语气到目光,都一如既往。
可秦书看着他,却恍然觉得有些不一样的熟悉。大抵是......只她一个人记得半生,才忽然有些想他了。
第29章 夜来枕星河 (二) 大丈夫能屈能伸。……
年关将至, 上卿府上下也开始变得有些忙碌起来。
那天尾随魏其小侯爷,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秦书看见夏绉夏司列也进了楼里。她本想打发了叶华年和静嘉,自己一个人去, 但他们两个非得也跟着。
本觉得吏部难折,但那天见裴郁卿也在, 秦书便猜到一些他所谓的正事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