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小书生——少地瓜
时间:2021-03-20 09:49:46

  桃花镇的人心思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他们短暂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什么血腥风雨,也不该有那样的回忆。
  所以康三爷不敢说,不敢跟任何人说。
  而那些过去的惨烈的回忆却并不会消失,反而会被时光一遍遍冲刷:每当他越想忘记,那些事情仿佛就越加清晰。
  但她不一样。
  她来自于江湖,他经历的,她都懂。
  甚至不必说什么话,康三爷就觉得自己被理解了,安慰了。
  一老一少,神奇地实现了共鸣。
  他们就这么蹲着,沉默着,无声目送眼前的人们来了又去。
  临近年底,镇上尤其热闹,但这个角落却好像单独划出来一个神奇的小圈子,将所有喧嚷嘈杂都摒弃在外。
  从日头西斜蹲到更斜,地上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在地上转了半个圈,最终渐渐与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华灯初上。
  有附近的商铺点了大灯,打出一个又一个橙黄色的光圈。那些光晕在淡淡夜色中晕染开来,连同普通百姓们的欢笑声一起,将地上的影子重新送回。
  但因为光圈太多,反而把影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像只从人的脚下延伸出去的刺猬。
  “江湖不是好地方,”良久,康三爷终于开口,他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心生退意,不妨早做打算,免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那截断腿,轻轻摸了摸。
  免得来日后悔。
  康三爷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觉得白星肯定能懂。
  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出来。
  白星缓缓眨了眨眼,忽然问道:“你杀了他家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叫人完全无法回避。
  其实她本也不懂那些弯弯道道,不明白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有的人非要搞那许多花样。
  就好像一只鸟儿一样,放它去飞不就行了?
  可有的人偏不,偏要给鸟儿套上复杂的沉重的外衣……
  康三爷难得没有回避,或许今天的事已叫他筋疲力尽。
  他哑着嗓子道:“读书人有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我的错。”
  他的话好像突然多起来,开始絮絮叨叨说当年的事,颠三倒四言辞混乱,但白星都听懂了。
  于是她觉得更迷惑了,“可这本就不关你的事啊,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那个方鹏做出决定时也已二十多岁了,难道还不会判断利害得失吗?
  从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曾教导她,“人的一生中会做许多次选择,每种选择又可能带来无数种后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但当你决定迈出那一步时,就该明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旁人。”
  她很小就明白的道理,难道有的人竟然不知道么?
  但康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他一辈子没有对不起别人,连谎言都不屑于说,偏偏是那一次,唯独是那一次,却间接害死了人。
  方鹏是如此信任他,他辜负了对方的信任。
  所以他只能忏悔,只能赎罪,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不做的话,那么他的前半生,他前半生所固执地坚守的所谓底线,又算什么?
  白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害人精,是废物,才会分明想见,却又拼命躲着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吗?”
  唉,这些所谓的大人真的好烦啊!
  康三爷:“……”
  他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好像被谁拿着刀子狠狠戳了几十下一样,血淋淋的。
  顺带着脸上又热辣滚烫。
  见他不否认,白星继续面无表情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不喜欢的话,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嘛!”
  说到这里,她一张小脸儿都皱巴起来,又浮现出那种康三爷眼熟的嫌弃:
  呓~我看你是坏得很啊!
  康三爷:“……”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呢?他如今是个残废,是个罪人,本不该再拖累其他人的……
  可是,这……感情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觉得对方说的是歪理,但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说来也怪,当强烈的窘迫扩散来开时,一直蚕食着他的负罪感竟神奇地减轻许多。
  “白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让陷入僵局的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是孟阳。
  他挑着一盏灯笼,慢吞吞沿着路走着,一边走一边很小声的喊。
  他似乎十分焦急,一路走一路找,但又怕打扰到其他人,所以喊话的频率很高,音调却很低。
  “白姑娘?”灯笼渐渐靠近。
  周围全都是归家的百姓,或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起相携走向路边的食肆,挑选心仪的美食,享受一天结束后难得的天伦之乐。
  孟阳就这么形单影只的,提着小小的灯笼,穿越人群而来。
  而这个时候,康三爷也被白星三言两句刺激到快吐血。
  虽然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单纯的内心感受和有人大咧咧在你面前坦白讲出来……这种感觉着实差距不小。
  他现在甚至都顾不上自怨自艾钻牛角尖了,一门心思只想把这个小混蛋撵走。
  什么共鸣,什么江湖客之间奇异的理解,果然全都是自己的错觉吧!
  “在这儿!”见白星没做声,康三爷实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扶着墙站起来,朝孟阳喊了一嗓子,“这儿!”
  蹲的时间太久,腿都麻了,他还踉跄了几步。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立刻把人送走的决心。
  就见孟阳的脑袋在黑影中好一阵左右摇摆,这才锁定到康三爷的位置,又顺着注意到他脚边的白星,赶忙跑了过来,“三爷,白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白星如冉冉升起的蘑菇一般站起来,平静道:“他找我谈心。”
  说着,还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瞅了康三爷一眼,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真不叫人省心!
  康三爷:“……”
  我信你个鬼!
  分明是你这小丫头跟踪我!
  孟阳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确定没有动手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嘚吧嘚吧的说话:“下午我去王大娘家还驴车,她又给了我点黍子面,差不多有四五斤呢,我准备做油糖糕……”
  其实他已经将材料都准备好了,但白星却始终不见人影。
  最初他是耐心在家等候的,可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见,这才渐渐焦躁起来。
  白姑娘是突然来到桃花镇的,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又突然离开?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又想起来康三爷曾经说过的江湖中的事,再也坐不住,就出来找了。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呼啦啦涌现出很多个念头,有对方不告而别的委屈,有失去伙伴的难过,还有对孤独卷土重来的恐惧……
  他不想一个人。
  如果,如果白姑娘走了……他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什么是油糖糕?”白星的声音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响起,“好吃吗?”
  从四面汹涌而来的孤独和难过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夜幕下的潮水般褪去,孟阳忽然浑身一轻,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席卷全身。
  白姑娘还没走呀!
  他重重点头,“好吃的呀!我准备了红豆沙和姜汁红糖两种馅儿呢,你喜欢哪种?”
  白星非常认真的思索片刻,果断道:“都想要!”
  孟阳呵呵笑了几声,点头,“好呀好呀……”
  后面被遗忘的康三爷:“???”
  我这么老大一人你们瞧不见吗?
  眼见着两人肩并肩走出去十来步,孟阳忽然又站住,转过身,远远朝他做了个揖。
  康三爷愣了下,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赶紧走吧。
  白星和孟阳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去,一路上,后者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可以用黍子面做的美食。
  白星逐渐从一开始的口水直流,到了现在的麻木。
  她觉得对方话多得有点反常。
  “白姑娘,你会走吗?”
  灯笼能照到的范围其实很有限,此时孟阳现在台阶上,就有点看不大清下面白星的表情。
  白星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她喜欢这里,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江湖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谁又能预测明天的事情呢?
  而且,闯荡江湖寻求刺激是会上瘾会中毒的,在撞到头破血流之前,没人愿意主动逃离。
  她也是如此。
  纵使此刻喜欢平静的生活,但以后呢?她不敢保证。
  意料之中的答案,孟阳略略有点难过。
  是因为相处甚欢的小伙伴随时可能离去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些难过究竟源自何处。
  他抓着灯笼的手紧了紧,又带着几分急切的问:“那,那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
  白星呆住了,显然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江湖客聚散匆匆,分别亦有可能是永别,她入江湖没几年,知心好友寥寥无几,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约定。
  她本能的想要摇头,可无意中瞥见灯笼光笼罩下孟阳的眼睛时,却又神奇的停住了。
  那双眼睛黑黢黢的,里面好像嵌着一层莹润的光,有期待也有忐忑,仿佛只要自己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眼睛的主人就会立刻被悲伤吞没。
  “好。”她点了头。
  这是一个字,也是刀客的千金一诺。
  孟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起来,他从来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人生漫漫,前途无法预料,但是邻居愿意在发生变动时告知自己,这难道不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他笑着吐出憋了好久的闷气,身上重新洋溢出快乐,“白姑娘,我们来炸糖糕啊!”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瞬间将白星从苍凉凶险的江湖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多温柔啊。
  也算阴差阳错,本来孟阳见白星很喜欢镇长家的红豆包,就准备自己做一些的,所以今天早上出门前就泡了一些红豆。没想到王大娘又给了黍子面,于是他又临时决定改做油炸糖糕。
  毕竟红豆包已经吃过了的,而油炸糖糕还没有呀!
  黍子面本身具有黏性,北方人经常用它来做各种带馅儿不带馅儿的点心糕饼,如果放馅儿的话,大多是红豆馅。
  在等待白星回家的过程中,孟阳已经提前煮好了红豆沙。因为黍子面黏稠的口感,糖糕对红豆馅要求比较苛刻,所以他不仅把所有的红豆皮都捡出来,还将红豆馅儿过了两遍筛子,压碎一切可能残存的豆粒,确保口感如沙似蜜。
  面团在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他将它们掐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面剂子,轻轻用擀面杖压开一张张厚实的面饼。
  用勺子挖一点馅料放进去,然后收口,小心地压成一个带馅儿的饼。
  如此做了几个之后,他又觉得有点没意思,当即灵机一动,捏了几条小鱼出来。
  “年年有余呀!”他转过头去,对旁边托着下巴烧火的白星道。
  小鱼有点像白天他们吃的那种,胖乎乎的,很是憨态可掬。
  “要阿灰!”白星非常霸道的要求道。
  “呃,”孟阳有点为难,又不忍心让她失望,鼓足勇气道,“那,那我试试看啊……”
  片刻后,白星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沉默半晌,“驴。”
  阿灰才没有这么丑。
  孟阳沮丧道:“对不起……”
  是我没用!
  油锅已烧到五成热,糖糕刚一放进去便立刻被淡黄色的油泡包裹了。它们就像一条条小船,被热油温柔地托起,然后慢慢鼓胀。
  在遇到白星之前,像炸糕这种需要大量废油的奢侈的东西,孟阳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做一次。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喜欢跟邻居在一处,更喜欢看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弯起的眉眼和眼底泛着的星光。
  不,她眼中的光啊,远比天上的繁星更为动人。
  星光的主人满脸好奇的望着油锅,看那些原本扁平的糕饼渐渐膨胀,一度发展到青蛙一样的大肚皮。
  “会爆炸的!”她惊恐道。
  “不会的,”孟阳胸有成竹地翻了个面,“小火慢炸,等差不多的时候捞出来,放凉后就会瘪下去的。”
  白星哦了声,就觉得真是神奇。
  过了会儿,她亲眼见证了奇迹:
  被炸到圆滚滚的糖糕,真的如孟阳所言,又一点点缩了回去!
  “小了!”她惊叹道。
  “对吧?”孟阳得意道。
  油炸的东西很烫,绝对不可以马上吃。尤其糖糕内部还有馅料,哪怕表皮感觉微凉,里面依旧滚烫如岩浆。若不管不顾咬一口,那些小东西就会紧紧扒在柔嫩的口腔内:嘴巴都要掉皮啦!
  孟阳对此很有经验,他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时不时将手掌平摊到糖糕上方,神情肃穆而郑重,冷静地判断时机。
  白星一早就准备好碗筷,翻来覆去的问了无数遍“好了吗?”
  “没有呀。”
  等孟阳回答到第十五遍时,答案终于从“再等一等”变为“好啦!”
  她迫不及待夹了一只。
  扑鼻而来的先是油香,那糖糕的表面竟然还是酥脆的!咔嚓一口下去,紧接而来的便是柔嫩至极,也喷香至极的黍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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