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不对劲。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口等什么?
或者说,等谁?
今天是白星来桃花镇的第三天,她决定将这个疑惑解开。
刚一转过中大街,她又远远看见了街口/交汇处那点浓重夜色下微微晃动的油火。晚风已经有了点力气,将它吹得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那点油火实在微弱得不像话,可每次被吹得东倒西歪之后,它又会以惊人的毅力挣扎着重新站起,仿佛有什么使它不能就此熄灭的执念一般。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摊子,一张四脚矮方桌,四只马扎,摊上半个客人都没有。
那卖馄饨的老汉显然也知道肯定没有买卖了,所以干脆熄灭炉火,只将自己竭力缩成一团,抄着手在寒风中瑟缩。
一个摊子,一位老人,一点灯火,无处不透出一种苦苦挣扎的执着。
为什么?
白星微微拧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何还不离去。
前两日她曾远远暗中观察过,确定此人呼吸紊乱、脚步虚浮沉重,显然不会功夫,应该不是江湖上的仇家特意来这里埋伏自己的:毕竟她也才来到桃花镇三日而已,应当未曾暴露行踪。
可为什么?
这对普通人而言已经十分冷酷的夜晚,老汉为何非要在无人的馄饨摊前坚守?
而且前两天她记得很清楚,老汉离去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儿,可现在却没有。
那孩子去哪儿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白星不必转身就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孩子,正是前两日她听见过的脚步声。
是个约莫八岁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破旧的花棉袄,脑袋上扣着旧棉帽,不断有白色的水汽从口鼻蹿出,然后飞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孩子并未发现藏在暗处里的白星,她只拼命向前跑,身体紧绷,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
白星几乎是本能地往她来的方向望了眼:连个鬼都没有,唯有一阵凉风吹过,将地上落得几片黄叶托到半空中,半晌却又颓然地落回去。
就在此时,那一直未动的馄饨摊老汉忽然站起身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摊子。
小姑娘倒腾着两条短腿,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后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
她飞快地跑到老汉面前,主动帮忙收拾起来,脆生生道:“张爷爷,您还没家去呀?”
老汉呵呵笑道:“方才有个客人来要了碗馄饨,刚走,刚走。”
他骗人,这是谎话。
暗处的白星无声道,因为她分明清楚得很,饭点还没过时,这馄饨摊子就已经没了客人。
小姑娘不谙世事,并不起疑,只加快手脚开心道:“那正好啦张爷爷,今天咱们也一起家去。”
姓张的老汉笑着点头,“是呀,一道家去。”
摊子已经被老汉提前整理过许多次,桌椅也不必带走,所以一老一小很快就收拾完毕。
“吱呀吱呀”的扁担声再次响起,像过去几天一样慢悠悠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巷中。
老人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旁边跟着个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宛如严冬苟延残喘的枯草旁傍生的嫩芽,看上去竟分外协调。
白星的耳力很好,那两人分明走出去很远了,她还能听见小姑娘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张爷爷,掌柜的说过几日就要给我发工钱啦,到时候我买一碗馄饨给娘吃……”
“行啊,爷爷给你包碗大个儿的……”
“嘻嘻!”
白星不太记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知回过神来时,阿灰已经将她的半边袖子都啃湿了。
灰色的小马驹眨巴着大眼睛看她,里面满是疑惑:咋还不走?
白星跟阿灰对望片刻,忽抬起手按了按胸口:里面好像有种陌生的情绪,柔柔的,软软的,就这么凭空升起一股暖意。
“走吧。”她揉了揉阿灰的大脑袋,眼神柔和。
而来到小院的门口时,她又愣住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槛前放着一只满满的大海碗,她刚蹲下去,就闻到凉透了的食物仍在幽幽散发着的香气。
白星下意识朝隔壁看了眼。
她知道隔壁住了个书生,因为每天自己出门时都能听见那头在叽里呱啦背什么书。
书生呆呆笨笨的,会因为地上一滩水打滑,会稍微活动下就气喘吁吁,会同鸡鸭说话,会为着两只柿子巴巴儿留字条、送鸡蛋。
她觉得这种经历很新奇,所以收下了,又顺手回了只兔子,却没想到竟还会有第二回 合。
若在目睹老汉和小姑娘的事情之前,白星绝对会觉得这碗看上去鲜香可口的肉有诈,但现在?
她决定勇敢地试吃,不试毒。
而直到这个时候,白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距离寻常百姓之家的生活差了究竟有多远:
她连最起码的锅碗瓢盆都没有。
来桃花镇的头一天,她就去山上打了一头野猪,这两天一直在配着野果烤肉吃,渴了就喝井水。
烤肉穿在架子上,用短匕首一层一层地削,随吃随取,自然不需要什么碗筷。
白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了会儿呆,重新起身去院子里抽了一根细枝条,用短匕将它一点点修理整齐,然后一掰两段:筷子。
“敬活着的人!”
敬活着的每一天。
白星很郑重的捏着筷子,朝天上的明月拱了拱手。
她灵猫一般悄无声息上了房顶,迎着夜风俯视隔壁安静的小院,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一口一口扒兔子肉吃。
房屋年久失修,屋顶上的瓦片略略有些松散,可她踩在上面竟没发出半点声响,犹如一道黑色的影子。
肉是好东西,哪怕凉透了也不减滋味,反而还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越显风味。
那小书呆蛮舍得用料,几块肉下去,白星就觉得有辣椒花椒的冲劲儿沿着食管划开,一口气冲到天灵盖,在她光洁的脑门儿上逼出来细细密密一层薄汗。
兔肉远比其他肉食来的更劲道弹牙,很有嚼劲,越嚼越香。偶尔咬到一块吸饱汤汁的冻豆腐,“啵唧”一声轻响,口腔中便充满了辛辣刺激的汁液,只叫她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一碗兔子肉吃完,连边边角角的肉渣渣都没放过,白星惬意地舔了舔嘴角,这才觉得有点咸。
唉,该配点干粮的。
她忽然开始怀念在关外小酒馆吃过的巨大麦饼,外层烤得酥酥脆脆,掰开内部的瓤却蓬松而柔软,若把兔子肉丁夹进去吃,一定非常美味。
她曾亲眼见过人制作馒头和大饼,觉得并不难,或许明天可以试一试。
*****
周遭地形已经勘察得差不多,白星次日一早便去了市场,她需要添置一点碗筷和面粉:她已经决定要亲手制作馒头了。
记忆中那位姓白的老猎人并没干过类似的营生,但他曾很不屑一顾的提到过,“那算什么!”
所以,应该很简单的吧?
白星今天起得稍微晚一点,馄饨摊已经出摊了,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见到的那一老一小两道背影,鬼使神差过去坐下。
张老汉看到她后明显愣了下,又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眼,恍然道:“啊,你就是这几天刚搬过来的呀。”
桃花镇少有外人来,偶尔一两张生面孔就很显眼。
白星点了点头,“一碗馄饨。”
张老汉笑出满脸褶皱,一边麻利地烧锅,一边热情道:“咱们桃花镇可是个好地方哩,姑娘你才来,老汉就当贺你乔迁之喜,请你吃碗馄饨。”
白星诧异地看了看他洗到褪色的旧棉袄,没做声。
馄饨摊的生意不算太好,又过了会儿才来第二个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他明显带着点宿醉,还没坐下就开始与张老汉寒暄,说得全是“昨儿吃多了酒”“半夜娃娃又闹腾”之类家长里短的话。
“才刚我看见媛媛那丫头了,”汉子唏哩呼噜扒完馄饨,一抹嘴道,“唉,也是不容易,爹早死,如今娘又病了,她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要养家糊口起来……也是她有志气,前儿我想给银子还不肯要呢。”
张老汉跟着叹了口气,“倒是王掌柜仁义呢,不然一个小丫头家家的,谁敢用呢?”
“可不是么,”汉子点头道,“寻常壮劳力一个月才三百钱,他只叫媛媛洗盘子就肯给一百……”
两人又唠叨许久,汉子这才排开三个大钱去了,张老汉刚要收拾桌子,却见最开始来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桌上只剩了一个空碗和一大把铜钱。
*****
当天中午,白星望着崭新的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半透明状物体陷入诡异的沉默。
面粉是好面粉,井水是好井水,可为什么会蒸出来这么一锅东西?
她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得死死的,犹豫片刻,伸手取了一坨出来。
入手微坠,约莫有一斤上下,表皮皱巴巴的,全面塌陷的饼子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可疑的半透明状,跟街面上卖的那些蓬松柔软、洁白如雪、轻柔如棉的包子馒头截然不同!
白星抱着胳膊跟饼子无声对视,良久,坚定地放到嘴巴里咬了口。
又过了会儿,她沉默着把饼子退出来,手腕一抖,印着牙印的饼子破空而出,砰一声嵌入土墙,扑簌簌震落灰尘无数。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8章 那书生(四)
早上白星刚从馄饨摊离开不久,孟阳就端着碗从家里出来,对张老汉道:“要一碗馄饨。”
天冷了,老人家刷锅洗碗不舍得费柴火用热水,手上早就裂了口子。他自己带碗拿回家吃的话,就可以省下张大爷刷碗的活儿。附近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
“是阳仔呀,”张大爷眯着眼看了会儿,笑道,“对啦,你那个邻居……”
他还没说完,孟阳就开心道:“回来啦,还送了我兔子呢,是个顶好的人!”
说起这事,孟阳还美滋滋的,那兔子可真香呀,有邻居果然是件大好事。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凑在一起过年守岁呐!这样自己就不会半路歪倒睡过去啦。
听他这么说,张大爷也跟着高兴,“好就行。”
也是,两人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想必早就见过了,自己也不必多嘴。
说起来,那可是个顶漂亮顶心善的姑娘,故意多给了钱,等下回见了,自己可要还给人家。可惜她好像一只眼睛不大好,不过阳仔是个热心快肠的好孩子,想来也能帮衬着照应下。
生东西放久了不新鲜,馄饨都是现包的。
张大爷年纪大了,手脚不太灵便,动作很慢,但桃花镇的人从没有催过。
他用刷得干干净净的竹片挑起肉泥往面皮上用力一抹,另外几根指头颤巍巍地捏起来,又往案板上稍微沾了一点面粉,这才放到一旁。
过了会儿,面板上整整齐齐排了十只肚皮滚圆的大个儿馄饨,昂首挺胸,宛如晨曦下接受检阅的士兵,瞧着神气极了。
馄饨在锅里滚了三回,白色的面皮逐渐变得透亮,微微收缩后隐约可以看见内部肉馅的轮廓和点点翠色。
张大爷将馄饨捞出,又慷慨地在孟阳带来的碗中撒入葱花和芫荽,“要油辣子不要?”
许是气候土壤的关系,桃花镇的辣椒总是长不好,要从外地进货,相对比较贵。张大爷卖馄饨本就赚不到什么钱,若再送辣椒油,就更少了。于是孟阳立刻摇头,“不要不要,我不吃辣的。”
张大爷闻言有些遗憾的收回手,“天冷了,吃些辣发发汗才好……”
孟阳乖乖听训,笑眯眯接了,又将提前准备好的三枚大钱稳稳放到张大爷手中,这才开开心心地抱着碗家去。
碗壁很厚,刚出锅的馄饨将热量不遗余力地散发出来,使掌心在这寒冷的早晨有种微烫的舒适感。
进门前,孟阳照例先往邻居家门口望了眼,这才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一般开门。
锅底的火种在出门前用草木灰轻轻盖了一层,现在只要将烧至炭化的柴火重新拨出来一吹,就会有橙黄色的火苗窜出,不一会儿就将小屋子熏得暖烘烘。
孟阳立即往馄饨碗中倒了半勺辣油,又搅动几下,看着一团团红色油花在清汤中绽放,这才美滋滋夹了一只咬下去。
桃花山每年春天都会长满野菜,有荠菜、婆婆丁、马齿苋、榆钱等等许多种,若是手脚勤快能摘好多呢!蘸酱生吃是极好的,若趁着鲜嫩摘了晾干,好好储存的话就能吃一整年。
待到秋冬缺少新鲜菜蔬时提前泡发开,或是热水焯过,加上蒜泥、清醋和香油凉拌;或是混了油渣肉丁包饺子、包子,都是再清新美味不过的。
相当一部分野菜都有清火明目的功效,食用得当的话,连大夫都不必瞧了。
对酷寒的北方秋冬季节而言,这些春夏季节漫山遍野生长的野菜就是老天爷慷慨的馈赠,足够陪伴当地百姓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年。
张大爷的馄饨就是荠菜猪肉馅儿的,荠菜味道清甜,正好可以中和猪肉的那点油腻,一口下去满嘴带着菜香的肉汁儿,好吃着呢!
这馄饨个头大,躺在甜白瓷的勺子里缩手缩脚的委屈,孟阳正端详时,一块窝在下头的面皮就“噗”地弹出来,整只馄饨也像终于得以舒展一般,水润润的表皮都平整不少。
先咬一半,就见剩下的半只内浮动着浅浅一汪汁水,翠绿色的荠菜懒洋洋躺在皮子里,自带一股春天的气息,仿佛叫灰突突的屋里都多了一抹绿意。
一碗馄饨下肚,身上就暖和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孟阳把厢房里的桌椅搬到墙根儿底下,晒着太阳糊灯笼。
他一边干活还一边琢磨呢,新邻居每日早出晚归的,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家里没有面食了,整天吃粥也不像话,今儿早上起床时孟阳就和了一大盆面,放在向阳处的炕上。还泡了之前从桃花山上采摘晒干的木耳和红薯粉条,准备蒸木耳鸡蛋粉条豆腐馅儿的大包子吃。
白面精贵,是不舍得全放的,他就在里面掺了一点粗粮。这会儿日头好,糊完一个灯笼后掀开盖在大瓷盆上的盖垫一瞧,好家伙,面团早已膨胀成约莫三倍大小,用手轻轻一戳就噗嗤噗嗤撒气,软趴趴陷下去,露出里面细密的蜂窝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