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男人他认识,半小时之前才来过。
当时他看这人只是区区九等,对他态度很是不好,使唤他把箱子搬了。
雷恩原本是想诓他,就算他真的搬了,雷恩也不会兑现承诺。
这个人也聪明,看出了他的心思,当时倒是很有骨气,转身就走了。
就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又折返了回来。
箱子很重,需要推车搬运,眼下显然并没有推车给他使用,商皑似乎也没想过使用工具,徒手两三个箱子一起搬,没一会就全部运完。
雷恩有些诧异,看着青年面朝自己走来,不由发问,“你不是不愿意搬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带一点轻轻的嘲谑。
商皑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健壮精瘦的小臂肌肉,他的额角微湿,发梢淌着水珠,衬衫也有一块深色的水痕。
但他胸膛并未有大幅起伏,看来平时训练有加,体力素质不错。
商皑待人接物本就冷漠,如今面对雷恩更是不怎么友好,“你说过,我搬完这些箱子,你就会告诉给我开通晋升的渠道。”
雷恩没想到商皑来真的,“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九等,想要晋级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要面对的是比别人更痛苦的挑战。我在这里三十年,从来就没有见过晋级成功的九等。连九等升八等都无先例。”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故意要刁难九等。
雷恩以嘲讽语气,劝他有点自知之明,最好知难而退,可他话说得那样露骨,却仍是没有从商皑的眼睛里找到任何一丝犹疑。
青年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听明白雷恩表达的强权压迫,也或许是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我只需要你给我安排晋级。”商皑目光冷漠,望着雷恩那张老态龙钟的傲慢脸孔,慢条斯理地阐述,“身为组织内人事部工作人员,我按流程提交申请要求晋级考核,你就该无条件进行安排,这原本就是你的职责,我本不无需给你搬这些箱子,但现在我已经解决了你的烦恼,你欠我一份人情,就应该更快为我组织考核项目。”
逻辑清晰,有条不紊的叙述,听得雷恩脑子一片混乱。
商皑说话时,注视着雷恩的眼睛,气场很强,也让雷恩不得不接住他的审视。
青年的眼睛很黑,但又锐利的锋芒,定力不够的人很容易慌张起来。
雷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输了气势。
雷恩有些不悦地看向下方。
商皑说得没错,最开始的时候,雷恩只是想诓他。
可是商皑走了以后,组长过来检查看箱子还未搬走,对雷恩发了火,雷恩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人帮忙,原本并不着急做的事情,却忽然迫在眉睫。
折返回来的商皑,有如救星。
雷恩认了这个栽,“行,会给你安排,你回去等消息吧。”
商皑得寸进尺提出要求:“今天晚上,我会过来进行书面考核。我知道你能办到。”
雷恩怒上心头,转身要骂他不知好歹,却看见商皑表情很是平静,且又加了一句,“晚上八点,我会过来,请你早点准备好,不要迟到。”
说完就转身潇洒离开。
雷恩望着青年笔直的背影,再琢磨了几下他刚刚听到的话。
他考官我是考官?他安排还是我安排?
挺会使唤人啊!
套房里,纪湫在商皑走了以后,有了睡意,后来她确定外面动静来自喜娜和纪骁,说服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慢慢睡了过去。
不过她的睡眠很浅。
大概是因为心理压力过重,纪湫做了个混乱的噩梦,半醒不醒的时候还经历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鬼压床。
她甚至清晰地感觉自己灵魂脱体而出,从床上坐起身来,代替睡着的身体,观察周围的景象。
然后,她的灵魂就看见门后站着个半人高的娃娃。
不过她只看见下半身,上半身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跟孟兰宴密室里的那双腿很像,腿部光滑,像人的皮肤,但也可能是某种特殊材料……纪湫不确定。
她感觉到对方在注视自己,而且眼睛很惊恐,瞪得很大。
纪湫吓坏了,连忙叫喜娜,但是她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急得拍打床铺,握着自己的喉咙,声带怎么也震动不了。
然后纪湫就被吓醒了。
鬼压床的时候,她经历的一切那样地真实。
纪湫坐在床上,满头大汗,惊魂未定。
晚上九点,显然已经错过了晚餐的时间。
喜娜敲门问她是否需要吃点什么,纪湫用苍白的一张脸看着她,说自己没什么胃口。
喜娜担忧,“主子,你看上去状态不怎么对劲。”
纪湫卷拢的手指掐得掌心微疼,“我没事,感冒还没好。”
喜娜看纪湫没什么表达的欲望,知趣地点了下头,“好的。”
原本打算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满腹怨气地告状,“主子你还是管管吧,我今天回来又没看见那个人,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哪里转悠,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做,真当来享受的么。屋子里明明就有一个九等,我还得大费周章地去找人事部去抽调。”
纪湫其实没什么精力来过问这些,随口问了句,“那以你的观察,你觉得他都在干些什么。”
喜娜看着纪湫,一时不知她这个问法意欲何为,但还是老实地回答。
“大概就是想偷懒吧。不过九等能去的地方很少,他出去了也是挨骂的多。”
纪湫沉吟不语。
喜娜把房间里换下的衣服麻利地收进篮子,“主子,过会我得去管事那里培训开会,我会在走之前把热水为你放好,你晚上还有什么安排吗,我好提前准备。”
纪湫摇头,“你去忙吧。”
喜娜走了以后,房间里就没人了。
喜娜明明听纪骁只是去拿茶具,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是纪湫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左右没听见楼下有动静。
说是套房,实际上规格很大。
她平时活动的场所,是两层复式,一楼客厅,二楼套间,除此之外还有地下室和两个露台,往上还有个小阁楼。
布局巧妙而复杂,很是能藏人。
纪湫守着这样一处空荡荡的大房间,白天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这一刻是当真有点害怕。
磨磨蹭蹭到了十二点,纪湫都坐在床上发着呆,没有任何要入睡的意思。
纪骁和喜娜大概已经回来了,只是两人规规矩矩,轻手轻脚,不敢闹出动静惊扰了纪湫。
他们当然不知道,纪湫今天其实特别希望他们大声喧哗,如果能打一架就更好了,反正喜娜纪骁商皑这三个人平时也不对付,在今天彻底激发一下矛盾也不错,越热闹越好。
套房里鸡飞狗跳,她就能踏实安心。
纪湫心情很不好,掀开被子下床,打开卧室门,走到小会客厅,然后才来到二楼的圆台。
她扒着栏杆往下望,客厅寂寥无人,一片漆黑。
纪湫正想着要不要把纪骁从床上叫起来骂一骂,聊聊以前的糟心事,就看见商皑端着一杯水悠闲地走出来。
电光火石间,商皑察觉到什么,脚步顿住。
见他转身抬头,纪湫瞳孔放大,抓紧了露台栏杆。
然后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商皑眉梢微动,好像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纪湫。
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睡裙,两只手抓着栏杆,乌黑的卷发就从肩头垂落,半遮住小巧的锁骨。
注视而来的目光,有点僵硬。
商皑眉目和缓几分,沉静地问她,“有事?”
纪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他许久,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大概有些可疑。
她咳了几声,把头发别到耳后,借着这个动作躲开视线。
“没事。”
商皑从一楼看她,抬眼时,仿佛眉梢也微有挑起,看上去清减了些攻击性。
“你应该是怕得睡不着。”
商皑简单地拆穿了她的掩饰。
纪湫心里被戳了下,羞臊带起了愠怒。
她目光投下去,反驳时抬高了一点音量,“我是饿了。”
纪湫理直气壮地看着商皑,眉毛倒八字,神色认真得更可疑了。
但阴差阳错下,纪湫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
下面商皑抬高眉毛,显然一点也不信她的话,纪湫迎着他戏谑的目光,强势地提出要求,“我晚上没吃饭,你现在去餐厅给我拿夜宵。”
商皑喝了口水,眼帘垂下,漫不经心地评价她,“你这是大半夜害怕睡不着,故意折腾着人玩。”
纪湫转过身,背靠在栏杆上,没再看他,语气却是十分理直气壮。
“你说对了,但你不得不去,因为这是我的命令。”
纪湫的脸隐在暗处,话语犀利刻薄,然而她苍白的脸上,神色脆弱悲伤。
话得这么说,但商皑即便就这么转身走了,她也不会生气。
她其实对商皑没有绝对的威胁权,他这些天受尽背叛和折辱,人格已被摧毁到这种地步,生命于他而言又有何重量,她原本就没有能控制他的筹码。
这个事实很令人悲哀。
如此思考过后,她又觉得商皑冷冷淡淡地也不错,反正她也不稀罕有谁能真的能对她好。
纪湫说完这话,就转身往回走,她心里叹息,恐怕需要自己来扛过今晚的恐惧了。
毕竟也不是恐怖片,而是真实的案发现场。
她再怎么坚强,也是扛不住的。
纪湫目光放在脚尖,踩着地毯若有所思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想吃什么。”
纪湫没回头,心里有些微微的诧异,随便说了一句。
“炸鸡?”
商皑低头,“不行。”
纪湫转身走回来,目光定定地望着商皑。
商皑亦望着她。
月光像水一样,潋滟在他的眼睛里。
纪湫心里酸酸胀胀的,想不起什么想吃的,“随便吧。”
低低地嗫嚅了一句,就再也没说话。
商皑过了会,收回目光,水杯放在了桌面上。
清脆的细响,在寂静的夜里有些明显。
纪湫隔了片刻才又往下看,一楼已经没人了。
目光又往门外瞧去,正好看见大门闭合的瞬间。
她诧异在原地。
没想到商皑真的去了。
纪湫感觉这一刻自己心情有点奇怪。
一整天的提心吊胆,好像慢慢平息下来。
纪湫发现自己无疑还是喜欢被人关怀的,特别是在这样孤独和脆弱的时候,哪怕只是假象,是错觉,多少还是驱散了一些恐惧。
商皑来到为高层特设的餐厅。
他第一次来这里,没什么感觉,但之后又去了员工餐厅,体会了一把就等待遇,对比就显而易见了。
这一层的装潢,与五星酒店并无差别。
餐厅二十四小事营业,商皑走到窗口的时候,值班的是早上那位胖师傅。
商皑按了铃,就拿起旁边的菜单看。
对方从里面迷迷糊糊地走出来,看到商皑,眼里顿时就流露出了怒意。
“怎么又是你,早上没得逞,晚上继续来,我真的要上报了……”
“烟熏三明治,金枪鱼沙拉。”商皑将菜单放下,好像并没听到他的警告,轻描淡写地点了菜,亦如平时出入餐厅,对待前来服务的侍应生。
胖厨师脸颊涨红,正要发作,却见商皑从容不迫地掏出了一张纸,纸上盖着组织特有的印章。
“今天刚到的八级。徽章还没发下来,这个算么。”
胖厨师定睛一看,确实是蓝蝎会的印章没错。
他不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想到短短一天的时间,这人就摇身一变。
九级到八级是个坎,想要跨过去并不简单。
但——也不过是区区八级。
“你等着吧。”
厨师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托着臃肿的大肚子转身往冻室而去。
商皑看着他连转身都困难的身体,在身后要求道,“我给你十分钟。”
厨师一听,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望他,“什么!?”
商皑神色平静地与厨师圆滚的怒目对视,“再加一份炸鸡。”
厨师把帕子砸到窗台上,“我只有两只手,你看清楚了,十分钟给你做出三样菜,你怎么不去找章鱼!三明治和沙拉也就算了,炸鸡烧油烹炸哪有这么容易!”
商皑听他怒不可遏地说完,“按你的意思,厨房准备有腌制好的鸡肉,是吧。”
厨师表情凝固。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他非常生气好么!
胖厨师感觉自己一腔怒火完全没有袭击到实处,反而弹回来,在体内翻滚涌动,快要把肺给气炸。
厨师气到语无伦次,而窗口外的商皑则始终面无表情。
厨师感觉对方多少有点看戏的成分。
他深吸口气,肌肉停止了抽拧。再这么失控下去,自己当真就是个笑话了。
厨师忍了忍,咬牙切齿,“是的,但我可没工夫十分钟内做这么多事情,最多就两样,你自己选!”
商皑毫不犹豫地陈述:“三明治和蔬菜沙拉。”
胖厨师在电子屏幕上点了几下,“下单了,不过时间我把控不了。”
说罢冷笑着又看了商皑一眼。
他心想,送餐晚了挨骂的又不是自己,凭什么他要遵守。
磨叽死这个狂妄的家伙!
胖厨师正觉自己早该这样想,彼时也不用大动肝火了。
怎料下一刻,冷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要是你十分钟之内不能把东西放到我面前,我会去投诉你。你的工号是……”
厨师连忙反应过来,把胸前的小牌子扯下来,尖利的别针还划破了他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