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湫终于有些站不住,被轻轻地放进了被子里。
她有了睡意,起初大开的光也觉得刺眼。
一盏小夜灯硬撑着大片黑暗,有些无力招架。
偌大的床上,纪湫掩在被子里,手放在商皑掌心。
两人相对侧卧,良久无言。
纪湫敢睡,又不敢睡,缓缓地开口问商皑。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欺负你。”
即使纪湫抬眼就能看到商皑,即使他如今离自己这样地近,她也仍旧没有抬一下眸。
但她感觉商皑的手收紧了,于是她感觉掌心温度高了许多。
“是啊,可是那要怎么办,我又逃不掉。”
纪湫皱眉,“你这么厉害,逃得掉的。”
对方静默几秒。
“那你跟我走吗。”
纪湫合上眼,“我不和你走。”
她怕出去了,这个男人转身就是一刀。
所以,最好还是分开逃吧。
商皑沉默,对面纪湫呼吸慢慢变浅,折腾这么就,终于睡了。
可他却不知疲倦地仍旧望着,唇瓣微动,无声开口,最终又紧紧抿住。
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眉梢抽动几下,面色才总算平静。
暗昧的琉璃小灯,像勾了一层糖色,在他漆黑的眼睛燃着几簇萤火,风卷云涌,又淹没在了深沉广阔的万里深海中。
失神的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抬手轻缓地拂开她额角的碎发。
他终于不再动念。
就连看也不敢再看。
半夜纪湫做了噩梦,将醒未醒又遇到了鬼压床。
她在梦里拼命地喊商皑的名字,可对面的男人根本没听见,合着眼睛睡得很死沉。
她慌得哭起来,身子动弹不得,努力地要坐起来,背脊又僵硬得像嵌在床上。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这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身体轻了,眼睛也能眨动了。
她回来了。
身侧,商皑支着半身皱着眉看她,“做噩梦了?”
纪湫一有动静,他就醒过来了。
她状况看上去不妙,眼睫抖着,头左右地晃,汗水濡湿了鬓角,眉头死死拧住,从鼻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商皑喊了四五声,纪湫才睁开眼睛。
这话问出口后,纪湫没有否认,商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商皑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想太多。”
纪湫沉默着,将额头往他怀里靠,轻轻抵在他胸膛。
只听她吸了吸鼻子,好像低低地在哭。
商皑轻缓地将身子躺下去,把纪湫圈在臂弯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
他的眼睛望着对面墙壁。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暗得无边无际。
她似与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还是有所不同。
那……她是否还会回来?
商皑睫羽轻轻抖了下,眸色淡闪。
脑子里,系统嚎啕大哭:【商皑,我也害怕,我也睡不着嘤嘤嘤……】
【滚。】
系统噤声,两泡泪憋在眼睛里,最后嘟嘟囔囔地埋怨一声。
【哼,真偏心。】
外面不知何时晨光熹微,屋内还是一片暗沉。
苍穹灰色的素光透进帘子,映照在他的眸子里。
纪湫压在他身上,睡得不省人事。
两只手趴在他硬朗的胸膛上,脸颊轻轻挨着暖热的体温。
海藻般的乌发沿着两侧散落,徐徐绽放在商皑的手臂上,在这沉静的室内,好像流动起来。
她身子很是轻巧纤细,像一团绵软的小麻薯,甜甜腻腻的,也没什么重量,让他拖得轻而易举,却又害怕她侧翻而下,只好用手堪堪扶住。
隔着细薄的布料,她的肩在他掌心升温,其下该是凝聚出一团虾绯色,正如甜虾刺身那灵动的尾部,晃得人心神荡漾。
纪湫起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
满室已经没有人,但床被有整理过的痕迹。
她从来睡相不太好,被子爱揉成一团,松松垮垮半幅往地上落,眼下景象,却规整完好,严严实实地把她锁在温暖里,寒风半点侵入不得。
纪湫揉揉眼。
她一整夜心神不宁,所以没怎么睡得踏实,不过下半夜比上半夜还是好了不少。
此刻虽仍旧心有余悸,但望见窗外日光,心头的恐惧还是驱散了一些。
昨夜,任务发布完,纪湫尚在名单之中,不日就要启程前往L国边境。
喜娜幽幽怨怨地为纪湫准备着行装,话里话外皆是纪湫出门却不带她的恼意。
喜娜本就醋意浓郁,转身拿饰品包的时候,正碰上商皑从斜前方的走廊踱步而出。
她眉梢顿时染了愠色,“有了金狮徽又怎么样,又不是白狮。”
显然对于商皑跟随纪湫出行一事极为不满,但终究身份高低有别,喜娜这声埋怨说得很小声。
身侧的纪骁也面色难看,拿着拖把跟地板过不去。
商皑垂眸淡色,视若无睹,没将这一切放在眼里。
他手里拎了份文件,黑色壳子,泛着冷光。
“这是三天后的行程安排。”
说罢放在了桌上。
纪湫的视线落在商皑捏住文件夹玉骨青竹的指头上,一路向上扫去。
他立在清光下,黑色的制服泛着冷意,肩线挺括,外套暗影中腰身精瘦有力,两条长腿立在身前,笔直优越。
纪湫仍然记得昨夜的光景,此时的商皑公事公办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温情款款大相径庭。
她抬眸间,心思百转千回,不一会眼中就带了些恼,难道他这是在跟自己玩若即若离的戏码么。
这样想着,脸颊有些窘烫,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正心里冷哼着垂眸,却就在眼帘落下前的刹那间,始料未及地触及到商皑的目光。
似乎是没料到纪湫会在早餐时分心在他身上,商皑的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商皑看出来,纪湫在生他的气,但他不知自己哪里有错。
脸上起初呈现茫然之色,但不过瞬间,那小气狭隘的模样,落进他眼底,就像酷暑青梅撞进池塘,灵动清越缠紧心口,热热闹闹地跳动打落起来。
心里想着,脸上就笑开来,眼睛晃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清澈得惊心动魄。
纪湫怔住,不知商皑为什么神色乍暖,也好像被亮了亮眼,心间动容。
喜娜和纪骁转过身的一刻,商皑俯身弯腰,一双眼睛逆着光深沉凝然,菱薄的唇咬住手套,轻轻扯落,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
纪湫微惊,不知他意欲何为,眨眼间只觉唇角微痒,商皑指腹擦了她的唇线,又碾了碾唇珠,而后敛住眼帘起身,手臂垂在一侧。
“我给你倒水。”说完转身去了温水房。
喜娜不过叠好一件衣服的时间,转头却见厅中光景好像有了什么变化。
商皑从身边经过的时候,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如上坟。
圆桌前的纪湫直身坐着,面前放着个只咬了两口的三明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商皑走后很久,纪湫才反应过来。
她的三明治里很久都没有放过酱汁和鸡蛋了。
哪里会有吃得满嘴都是的道理!
那既然如此,商皑为什么要摸她嘴巴?
纪湫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又有点生气,隐隐觉得这男人有在报复她的意思,想要这些生活的小细节上戏弄她。
她心里打好了腹稿,打算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义正辞严地质问一番。
却没想到,商皑那日从房间离去,她自登上潜艇,都没再见他一眼。
纪湫来的时候,因被姚万钧绑架折磨得心力交瘁,舟车劳顿中昏睡一路,没留意如何进入蓝蝎基地。
出去的时候她本是打算好好观察一番,却没想到一路数小时都是在阴沉沉的水里。
蓝蝎果真不走寻常路……
登陆后有车守在路边,纪湫矮身入内,被送到机场。
期间她装作无意打听过商皑的消息,但对方一问三不知,只道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位卑人微。
后来是数小时的长途飞行,等纪湫下了飞机,已经是H国傍晚。
张望着空荡荡的四周,纪湫显然也没有想到,抵达之地并非L国,而是H国。
不过想来蓝蝎安排谨慎,多绕一些路混淆视听也有可能。
夕阳斜照的光芒映进车厢,纪湫眉心微胀。
前面的司机向她介绍,他们即将前往的,是位于H国东边的一处小镇。
在镇上中心的度假酒店里,已为她准备好了房间。
被载至酒店的路途中,纪湫头痛欲裂却不敢合眼。
偌大的雪山顶峰披着霞光,夜色自山的另一侧点点晕染而来。
小镇楼房矮小,鳞次栉比,在深瑰的余晖中,就像列阵于前的士兵,昂首挺胸地立着尖矛,屏息凝神,绷着彩色的俏脸故作威严。
路灯未亮,光影已暗。
无论是楼顶风格迥异的露天花园,还是门前窗台垂挂的鲜花绿植,都压在一片深黄的暮色之中。
那些棚檐相挽,辟出的狭窄的小巷,更是陷在灰翳里暗昧不明。
之后抵达镇上的中心广场后,所见人群密集了很多。
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衣男子帮忙把行李提至房间,又引纪湫上楼。
说是度假酒店,但规模却并不大,更像是个中等宾馆。
然打开门一瞧,套房内香薰点点,暖意融融。床铺陈设,地毯窗帘,崭新干净,处处透着股极致的精巧,堪比五星。
推开窗户,正对广场,周围几处纵横交错的巷道尽收眼底,闹中取静又不惹眼,视野开阔如现成地图,无论是隐匿生息还是择路而逃都是上乘之选。
果然鬼精鬼精的。
正晃神思索,就听哐当一声,那个送她上来的制服男性已经出门。
纪湫还没来得及打听到商皑的下落。
追至楼梯拐角,对方闻言眉头皱起,神色茫然,握住楼梯铜铁栏杆,回头抬高眉宇,“不好意思,我还是没能明白您的意思,什么……随从?我并未接到任何关于您下属的住行安排命令……”
纪湫微微一怔,正要仔细追问,就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终于把你等到了,你可真是啰嗦。”
纪湫朝后一瞧,看见个白发蓝瞳的少女桀骜地将她望着。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白得过分,鼻头带点小雀斑,穿着一件黑色蓬蓬裙,裙子并不夸张,却不影响为她笼上一层神秘感。
“詹妮弗,你的钥匙带了吗?”
郁合子从后面随口一提,抬眼越过詹妮弗与纪湫四目相对,脸上在瞬间的愕然后,缓缓笑开。
詹妮弗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她,“在兜里。”
纪湫看见郁合子,费了很大一番劲才没有折起自己的眉头。
那日宴会上,郁合子与纪湫为一个任务名额争锋相对,此后名单上有纪湫无郁合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郁合子此刻又同时出现在了H国中,比纪湫先一步与任务名单中的詹妮弗会面。
纪湫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不知这郁合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说动了孟兰宴,挤进了任务行列。
詹妮弗不知是否察觉了气氛微妙的僵持感,转头对纪湫弯起唇,兴致勃勃地问她,“走吧,你来了正好一起去。”
说完詹妮弗就越身要走。
纪湫拉住她,“去哪里?”
詹妮弗狐疑,“当然是找睡觉的地方,难不成你今晚打算睡这吗?下属都不在,谁能保证得了安全。”
詹妮弗眼里明明灭灭,蓝瞳冷锐锋利,不由多望了纪湫几眼。
郁合子这边娇笑着上前来,下了两步梯子,挑眉侧目,“我倒是没这么多想法,就是觉得难得来一次,想出去逛逛。”
郁合子媚色如丝的眼睛潋过,先行一步。
詹妮弗收回对纪湫的揣测之光,也跟着下了梯子。
纪湫心思急转。
前几日她看了组织里发下来的流程,寥寥几句,一说随时候命,二道遵循旧例。
看到‘旧例’二字,纪湫当时瞬间心里就没了底。
纪湫没有继承原主记忆,全然不知道出任务的老规矩,要是因此错过了什么,亦或是办错了什么,惹得了对方怀疑,得怎么才能搪塞过去?
而刚才,詹妮弗所说的另寻酒店也是旧例吗?
纪湫捻了捻手指。
她晕头转向地来到异国他乡,被领着走一步看一步,这一路她都心神不宁。与其像一只无头苍蝇,不如跟着她们一同前去,她们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依葫芦画瓢总比摸瞎的好。
况且,詹妮弗提及“下属”……是否商皑也在那里?
纪湫再没犹豫,跟了上去。
=
自雪山那边吹来强劲的冷风,一入辽阔平原,长驱直入,吹得人站立不稳。
郁合子偏偏开了一辆敞篷车,风吹得头发狂舞,身边的詹妮弗开怀大笑,两人疯疯癫癫,看上去兴致极高。
随着车速飙升,纪湫头晕目眩,在后面直抓着椅座,恨不得整个人嵌在里面。
纪湫难受得仿佛被风撕成两半,刚想开口让她们注意交通安全,冷风就塞了她满口。
前面两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完全没顾及纪湫难受,将车开得越来越快。
这酷刑足足折磨了纪湫五分钟才停止。
一下车纪湫就吐得昏天黑地,詹妮弗走到两步外瞅了她一眼,没怎么在意她发青的脸色,冷漠地道:“你现在这待着,我们去停车,待会就过来。”
纪湫还没回答,就又听见一声沉闷音波疾骤而逝,眨眼间那红点就消失在了弯道。
之后半个小时,纪湫都没等来郁合子和詹妮弗。
纪湫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眼神定定,指甲深深陷进身下的木椅半寸。
她整颗心就像是在火尖上烤,星子噼啪作响,在腔壁撞来撞去。
滚热的怒气重重压着,迎面而来的寒风都灭不掉她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