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玉冷斥,“你岂敢。”
赵千檀顿默许久,开口道:“陛下对卫丞相的偏爱,可真是明目张胆,令人称羡。”
他眼中滑过一抹失落,低声回到话题上,道:“朝廷命官,臣自然不敢,不过说说罢了。”
萧扶玉收敛心神,背对着赵千檀,提步走回龙案,缓缓道:“如要你的命,朕不会顾及任何情面,即便你是摄政王之子。”
说说罢了?她看他就是有这个心。
赵千檀沉默许久,不作回应,宣室殿内沉静无声,萧扶玉回过身来,冷视着他。
赵千檀最后淡淡一笑,拱手作揖道:“微臣告退。”
言罢,他缓缓拱手后退,直到屏风处,转身离去,再无人得见的地方,赵千檀眸色顿时阴沉。
立于龙案旁的萧扶玉神色也逐渐沉凝,赵千檀留不得了,不仅是卫玠,还有他知道她女儿身的事。
他知道得太多,她亦不喜欢被威胁的感觉。既然如此,中秋圆月,卫玠不必回京。
***
邳州私院,天色阴沉,今日下了一天的雨,许多事也难以开展,竹廊之外草木皆湿。
傍晚时分,云峥越过潮湿的石径,走入干净的竹廊。
雅间前,玄白衣衫的男子席地而坐,青丝如瀑般垂在腰际,矜贵且清冷,带着拒人千里的气场。
他墨眸低垂,正专注地给手臂绑上绷带,听见云峥的脚步声,没有抬眸看他。
云峥则将手中的书信呈上去,“大人,京都来信。”
无疑便是皇帝陛下的信了。
只见丞相大人放下手中的事,接过信封拆开,细细查看,屋檐处残留的雨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远处有一布衣小厮缓缓走过来,停在卫丞相身后,开口道:“丞相大人,过两日便是中秋团圆日,二夫人留您在府上一同过节。”
这二夫人是卫二爷之妻,二人育一儿一女,当年二爷意外而去,其子卫顼也随之失踪,不知生死。
而今卫家留下的,便只有二夫人和小姐卫妍,还有各旁系的姑娘小姐,这府上说不热闹,也还算不冷清,说热闹自然不比不上当年的卫家。
待中秋之后,定下宅子,众人也便回京居住了。
小厮候着卫丞相的话,片刻之后,只听他开口道:“京中尚有事务未尽,恐是留不得,替本相与二夫人说一声。”
听此,小厮颌首,恭敬地退下。
云峥站于卫丞相身旁,瞥见陛下寄来的信上所写的一行字,‘已至中秋,可否缓缓归矣。’
这是京中有人念着了......
第58章 中秋 人来人往,独独没有他的白衣。……
中秋佳日, 宫外玉桂楼赏月,与百姓同欢,已成每年习气, 当日自然也有梨园弟子表演,引来百姓观望。
自那日在宣室殿传见赵千檀过来, 赵家一直都未有别他动静,而萧扶玉心中始终未安。
那日赵千檀的话, 绝不可是空穴来潮, 中秋亦是他死, 或是卫玠,摆明会有别的动静。
既然如此,萧扶玉的确动了杀心, 亦留不得赵千檀,因而卫玠便不必回京了。
玄华宫内,贴身宫女正为萧扶玉穿着衣衫,是件淡金色的锦衣,衬得人秀雅修长, 发嵌白玉冠, 矜贵清和。
近来天热,衣衫的料子皆较为清爽透气, 但近日似乎有些转凉, 清风凉爽。
萧扶玉不禁再次询问道, “朕的信,卫丞相可有收到了。”
“应是收到了。”一旁站着苏长瑞, 顿了一下又道:“中秋难得,丞相大人亦不得回京。”
宫女将金钩带扣实,萧扶玉抬眸看了一眼苏长瑞, 淡然回道:“京中恐是有局,不来或许也好。”
梳妆好后,萧扶玉便领着苏长瑞离了寝宫,今日穿整得较为轻简,与寻常世家公子无二。
晚风习习,月色将起,京都街道上已人来人往,如七夕一样,此夜并无宵禁。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百姓祭月赏景,以寄思念之情,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所以今日酒楼亦是十分红火的。
萧扶玉出到安福门,霍方已在宫阕前等候,依照皇帝的意思,宫外增多了禁军人手。
霍方躬身道:“玉桂楼不少官臣已至,静候陛下入席观月。”
皇帝素来喜好热闹,依照每年的习气,皆会在玉桂楼设宴赏月,共饮桂花酒。
“不着急。”萧扶玉道,“赵世子可入场了?”
霍方回道,“正在玉桂楼外,不过摄政王不曾出现,方才来了消息,说是旧疾复发,来不了月宴。”
萧扶玉微顿,这摄政王旧疾发得可真是时候。
霍方打量几眼皇帝的神色,放轻了声音道:“...陛下今日真要对赵世子下手?”
萧扶玉侧过身来看他,自然是默认此话,今日她便想看看赵千檀到底要做什么,如有动荡,她不介意亲自动手除去此人。
既然赵千檀有心在中秋夜对卫玠动手,她便给他机会,此前早寻了个神似卫玠身形的人,假冒其身份至玉桂楼静候,如若赵千檀动手,他也难逃一死。
这也是她不让卫玠回京的原因,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在信中同他说明。
想此,萧扶玉上了龙辇,起驾朝玉桂楼而去。
夜空中已升起明月,美轮美奂,小贩叫唤着花灯面饰,繁闹不减。
玉桂楼中已摆上月饼,桂花酒性甜,酒味不重,萧扶玉小酌了几杯,月宴过半,仍不见赵千檀入场。
直至半刻之后,一小厮跑上玉桂楼来,将话转给苏长瑞,道:“我家世子叫小的来给陛下带话,月光皎洁明亮,市井有弦重鼎沸,近内延居民,世子难舍离来,寻问陛下可要一同夜游京都。”
苏长瑞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萧扶玉,她站起身走到楼台栏杆前,只见长街上赵千檀孑然而立。
赵千檀一拢月白衣衫,腰间似乎别着一只市井上买来的玉兔面具,正朝着楼上的萧扶玉浅笑。
萧扶玉眸色微暗,葱白的手覆上栏杆,赵千檀素来不穿白衣,今日的装束不似他平常。
假作卫玠的人尚在玉桂楼内,亦不是赵千檀此意可是故意调她离开。
萧扶玉沉思片刻,转而便退出雅间,从玉桂楼处下来,苏长瑞紧随其后。
出了楼门,梨园弟子的戏曲从街的另一头,唱至玉桂楼,唱的是一曲吴刚伐桂,百姓拥堵观望。
萧扶玉被遮挡了视线,等到护卫将百姓清至两旁,长街处的赵千檀已不见身影。
梨园弟子戏曲婉转悠扬,萧扶玉目光却不在其中,四周寻视着,脚底踩中一件凸物,她低眸看去,是一只梅花镖。
正此时,一名侍卫匆匆来到萧扶玉身旁,伴着戏曲声,低声道:“禀陛下,玉桂楼内假冒的侍卫已丧命,是毒杀。”
萧扶玉心中一沉,人群尚在繁闹,丝毫不受影响,她抬眸瞥望玉桂楼,看来赵千檀已知卫玠不在玉桂楼。
不过她已命霍方严守此地,凡有赵家可疑之人,皆难离去,玉桂楼引人瞩目,容易引起百姓躁动,事情自然不能声张。
萧扶玉瞥向京都唯有一处灯火阑珊的红袖高楼,离玉桂楼不远,可眺见城中繁华。
......
此刻云稀雾少,月光皎洁明亮,明明已至深夜,京都城却仍旧是灯火通明,戏曲婉转。
百姓探首张望着伶人唱曲,乐调悠扬,不乏有戴面饰面具之人,其中一人道:“听闻方才皇帝起驾回宫了,特把梨园弟子留下共民众赏乐。”
另一人几分疑惑,这小皇帝可真是变了脾性,降下太后不说,今夜还盛请百姓听曲,曲都没唱完,这就走了?
那人挥手道:“如今皇帝亲民可不好?咱们这寻常百姓,这梨园曲艺可难得一见呢。”
二人嘀咕几句便不再谈论,站在他二人身旁的白衣男子身形微顿,透过面具眼看一眼台上唱着戏目的伶人,他负手退出人群。
与此同时,灯火阑珊的高楼上,一袭淡金衣衫的萧扶玉站在楼台之上,身旁仅留两个护卫和苏长瑞。
目光落在灯市中人群中,据禁卫军传报,赵千檀还未能离开灯市,那么应是尚在城中走动。
萧扶玉眺望间,忽见一抹月白的身影立于人群之中,身形高大颀长,面带玉兔面具,负手退到人群边缘。
方才赵千檀腰间挂的便是兔面具,萧扶玉低声道:“箭来。”
身后的侍卫未有磨蹭,向她递上弓箭。
萧扶玉拉开箭弦,对准那抹月白身影,今日让他逃脱,便也要伤赵千檀一二。
视线里花灯高挂,百姓喧闹,而那抹身影似乎在看伶人唱戏,孑然而立,如似青松孤寒,即便站在人群的边缘,也尤为显眼。
萧扶玉拈紧箭尾的手不禁顿住,望见他腰间挂一淡墨的圆玉,那不是赵千檀的东西。
她心绪一沉,有些人即便看不见容颜,仅是一望入眼,她便知晓他是谁,那是卫玠......
为何他在这里,萧扶玉思绪微乱,可是她看错了?
正要将弓箭放下,身后忽有一人靠近而来,一把抓住她拈着箭弦的手。
“陛下为何不继续了?”
萧扶玉一惊,连忙侧首,寻迹已久的赵千檀竟出现在身旁,而左右两侧已无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神色自若,似乎早有准备,手臂环着她的身子,弓箭对准底下的人,“陛下行事需得果断才是。”
萧扶玉回首看向底下的人群,那抹白衣身影似乎发觉有人的存在,侧着身正看过来......
随着二人入眼,远处的青年身形微僵,仅仅一瞬,仿若时间凝固住。
遥遥相视,萧扶玉只觉一股寒凉从后背升起,登时怔在原地,是他,卫玠看到了。
若松开弓箭,赵千檀便会将箭从她手中放出去,他则低声轻笑道:“要杀卫丞相的,可不是臣,是陛下您。”
如似前世,血腥味弥漫的梧州。
赵千檀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陛下才是主导者,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不是的,一直都不是这样的,她从来都不曾要卫玠死。
怔然片刻,灯市中的青年将面饰揭去,是一张清冷的容颜,熟悉至极,目光却也变得陌生至极。
一样的月白衣衫,一样的玉兔面饰,赵千檀在一点点在引导着,穿白衣的不是赵千檀,是卫玠,所以他的装束与平日不一样。
萧扶玉指尖微颤,此刻才惊觉过来,试图挣脱赵千檀,却被桎梏住腰身,左右不得。
从一开始她的方向就错了,错在急于要赵千檀的命,不曾发觉他有心离间......
月色明亮,梨园的戏曲,入耳的是乐调和欢声笑语。玉兔面饰掉落于地,无人知晓,那本是买来要赠于她的。
卫玠站于原地没有丝毫躲避,失望侵入心间,气宇越发冷洌,来时的欣喜消散得无影无踪。
深邃的墨眸逐渐透入寒气,冷视着高处的二人相依持弓,而弓箭对准方向是他。
竟如前世别无一二,又要杀他了......?
卫玠不禁低声冷笑,袖中的手已攥成拳,她想见他,这就是想见他的理由?
......
红袖楼台上,苏长瑞和几个护卫正躺在地上,方才被他打昏的,萧扶玉过于专注楼台底下的人,未有发觉。
萧扶玉一脚踹在赵千檀的腿.间,趁着他吃痛,一把将人推开,顺势把弓箭对准赵千檀。
赵千檀两腿.间被她踹得生疼,疼得站不起身来,见萧扶玉箭刃相对,他冷道:“陛下今日所为,可与臣无半分关系。”
萧扶玉咬紧牙关,恨不得眼下就将此人射杀,持箭刃招招向他刺来,屡屡又被赵千檀躲避,不过仍是趁其不备,在他面上留了一道血痕。
她怒斥,“朕饶不了你!”
赵千檀不得不挡下她的箭刃,侧首一瞥楼台之下,不免冷笑。
萧扶玉见此,侧首看向方才的远处之人,那抹白衣已转身离去,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心间登时怕得厉害。
她可以解释的,她有写信给他,卫玠知道她要对赵千檀下手,他不会真同她生气的。
萧扶玉心慌意乱,在此一刻也待不住,扔下手中之物,再也顾不得赵千檀死活,转身离开红袖楼,慌忙追上去。
灯市过半,梨园曲散,伶人与百姓纷纷散场。
萧扶玉四处寻望着,眼前掠过的是花灯,是桂花飘香,是人来人往,独独没有他的白衣。
正此时,霍方闻讯寻来护驾,一众禁卫军跪于地面,萧扶玉眼眶微红,冷着声道:“即刻将赵千檀押入刑部大牢!”
第59章 手札 就差一点,我便放下前世种种了
清晨下了一场雨, 将昨夜的繁华似锦都淋湿,街道上残花落地,满地潮湿。
相府书斋, 分外清冷,雨珠顺着滴落下来, 云峥站立在书斋门外,愁着眉眼, 与平日不同的是, 书斋里的人是皇帝陛下。
片刻之后, 监察司的人从书斋里出来,匆匆退去,云峥轻瞥了下书斋的门。
才知晓丞相大人收到的信, 和陛下写的那封不是同一封,这正是命监察司去查此事。
书斋内寂静无声,带有桂香的风从窗户吹入。
萧扶玉站在书案旁,发丝被风吹乱,她微红的眼眸轻合, 极力地忍着眼泪, 房内有着淡淡的纸墨香。
她找不到他了,从城南到城北, 都没有卫玠身影, 他没有回相府, 就像从未出现。
心慌得一夜难眠,她只能冒着雨水, 来到相府等着,等他回来。
萧扶玉张望着房间,皆有卫玠留过的痕迹, 他坐过的梨花木椅,用过的纸与笔,都整齐摆放着。
他究竟去哪里了,她可以好好同他解释的。
萧扶玉轻拭湿润的眼眸,垂手间不慎碰落一本文案,她蹲下身拾起,瞥见书案柜微敞,指尖顿住。
书斋响起轻微的抽屉声,放在里头的手札被取出来,一笔一画皆是卫玠所写。
似乎屋外又落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下得令人心凉。
淡白的纸张上,笔墨清晰。
卫氏卫玠,承家父之志,奉先帝遗诏,匡扶社稷大业,细数前尘旧梦,丧于情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