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每每吸收业力时,都会想到陆星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这年复一年的折磨。
大多时候,她都在独处,然后等待——
根据酆都历史幻境,易初道祖在酆都之变里身受重伤,他只可能藏身在伏星仙宗中。
眼看仙魔之争又起,易初道祖必定有所动作,若他没有,严凌霄也会出手。
她要等的,就是一个破绽。
其余时间,虞琅曾尝试着感悟道韵规律,试图重拾酆都神女的能力。
却总因心思不够通透,而无法参透道韵流转,正如一副拼图缺了一块,总也是看不清全局。
可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百年前的酆都,成为几乎等同于本源道法的酆都神女。
还有,这一切跟她穿书有没有关系?
虞琅常常撸着不请自来的大白,托着腮苦思冥想,有时会接到大师姐、云真等人报平安的传讯,时不时地接待几个客人。
比如,郑雅达常常端着饭盒来送灵食,行走间白眉横飞,乐呵呵道:“老头子给你送饭来咯。”
一老一少时常闲扯,似乎与从前一模一样,但从郑雅达短促流露出的为难神色中,虞琅不难猜到他已经听说了酆都历史幻境中的事情。
再比如,每个入夜时分,就会有一个穿着淡蓝门服、面容普通到见之即忘的男修,检查她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洞府。
这位男修也会跟她说几句话。
从这位修士口中,虞琅知道了魔族与修真界的战火一路蔓延,在魔尊陆星舟的率领下,从五万大山起,直逼各大仙宗。
战争无情,遑论是修士间的残酷对决,硝烟四起、血流成河无法避免。
好在魔族也没有滥杀无辜。
只是对某些修士和宗门下手格外狠辣罢了。
虞琅会静静看着他讲完,再送他消失在洞府,然后站在门口,眺望苍金色法阵之外的世界。
随战争白热化,虞琅也能感受仙宗自在天然的灵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紧绷、一触即发的气氛。
灵兽不再活泼乱跑,仙鹤日日排在苍金阵法外,等待接应重伤修士去找医修,各峰日日点灯,彻夜长明,纪念死去的修士。
就连潜伏暗处,监视她的修士都变少了。
而是夜,方康平和袁瑜从大战前线返回仙宗,准备稍作休整,顺便带邱之纬去前线历练。
二人刚风尘仆仆穿过护山法阵,便入一处空旷地带,只有得意门生邱之纬和千金方清菡等在面前。
亲人团聚,方清菡断无压抑感情的理由,她跌跌撞撞向前,扑在袁瑜怀里,抬起头看向二人,道:“阿爹、阿娘,清菡好担心你们。”
袁瑜看着跟自己八分像的消瘦小脸,心疼不已,先引决拂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才贴上方清菡的小脸,慈爱道:“不怕,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方康平只点点头,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当年的废物虞琅早就化神,可他们的亲女儿、小天才方清菡却丹田受损,刚刚结丹,眼下存亡之秋,她除了撒娇卖痴,竟完全没法子在战场派上用场!
他掩下眉宇不耐,看向邱之纬时,见他周身气机圆融,终于露出满意神色,道:“之纬,明天随我们出宗去,与那魔族拼杀一番。”
邱之纬俊朗眉眼一抬,慢慢意味深长,他未说话,方清菡先娇憨地摇摇头,恳求道:“阿爹,太危险了,之纬哥哥可不可以不去呢?”
要知道,她在伏星仙宗呆得安心,就是因为知道背后有邱之纬保护她!
若邱之纬走了,教她如何安枕?
再说了,这是为了邱之纬好,也是为了玉清峰保存实力。
方康平方脸板起,呵斥道:“荒唐!岂可因危险就不去?前方那些修士哪个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战,之纬怎可例外?”
方清菡被凶地一傻,泪盈于睫,埋首在袁瑜怀中,呜呜咽咽道:“都怪虞琅和陆星舟,要不是他们,你们也不用受苦……”
方康平和袁瑜知道其中牵扯之深,却也觉得跟娇生惯养的女儿讲不通,便直接看向邱之纬,道:“今晚准备一下。”
邱之纬却未如他们所想,露出恭敬神色。
那平日里端正的剑眉星目,忽得浮现古怪的深意,饶是方康平冷不丁一看,望入那古井似的眼睛,心底莫名泛上寒意——
分明是邱之纬的面孔,神态却好像换了一个人!
方康平一下将妻女护在身后,提出佩剑警惕道:“你是谁?”
邱之纬并不作答,只是他识海中,那来自太常峰深处,身着缥缈青云衣,发束沧碧冠的道人露出高深的笑意。
道人举起右手,邱之纬也举起了右手,电光火石间,金光忽现,一盏光明灯兀地出现在他手中。
邱之纬,不,该说是道人,露出了慈悲的微笑,道:“是该做好准备。”
然后,光明灯中灯芯爆燃!
方康平和袁瑜异口同声道:“是……是您!”
方清菡梨花带雨:“之纬哥哥,你好陌生呀,你到底怎么了呀?”
邱之纬不答,只是光之所至,万物颓败,任他方康平、袁瑜修为再高,也逃不过光的速度!
三人惨叫叠起,却被邱之纬早就设好的结界围住。
狭窄结界中,痛呼回荡,只闻之都能察觉其中痛苦。
可邱之纬却依旧带着和蔼的笑容,直到三人变成人干,直到光明灯火光归于正常,直到方康平、袁瑜和方清菡的丹田之力,全数归于他的经脉。
最后三个人,足够他恢复全盛修为。
“邱之纬”这才收起明灯,看向不远处的天玑峰,舒展一笑:“该结束了。”
****
与此同时,天玑峰,陆星舟洞府。
虞琅又等来了那位男修。
今天他还摘了几个酸果子给虞琅,照旧只说仙魔大战的事情,对他自己的事情一概不说。
这么久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告诉虞琅。
可某位被藏住的剑灵有话要说。
万仞剑灵跟着天天乔装改扮,不远万里来报道的陆星舟,自己也被他用法诀藏住,眼看心爱的翡景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早已经憋不住了。
今天,剑灵从穿过伏星仙宗的法阵时,就吵吵嚷嚷:“好痛好痛好痛!砍人被砍都没这个疼,让我找翡景吹吹!你不疼吗?你也去找虞琅吹吹嘛主人!”
万仞剑还顾影自怜道:“这是什么爱情疾苦?人间不值得呜呜呜!”
忽而,有清冷女声只对它传音道:“阴间也不值得。”
万仞剑:“!”
翡景剑轻咳两声,才非常小声道:“给、给你吹吹。”
那厢,陆星舟一如既往没理话痨的剑灵。
疼吗?
当然疼。
苍金色法阵乃严凌霄亲自所铸,陆星舟又要隐匿踪迹,又要掩藏魔息,那如牛毛般的咒文法术,就如一根根钢针插.进他的身体与灵识,在他隐匿诀之下的魔体,早是伤痕累累。
虞琅不知道这些,一如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修就是他陆星舟。
她也不必知道。
陆星舟并无十足把握掳走虞琅,而不惊动严凌霄和郑雅达等人,便不会贸然表露行迹,给虞琅招惹麻烦。
只是单纯想来看看她罢了。
念及此,这位装得以假乱真的魔尊,深深地看了虞琅一眼,准备返回如火如荼的战场。
“等等。”却被少女叫住了。
陆星舟停住,回眸望去,未见少女,眼前先映入一束粉樱。
他愕然转过身,透过横斜花影,看到了少女明亮的眼睛,如皎皎孤月,穿花入眼。
她靠得太近,几乎自己站到了他的怀里,淡淡的熏香贴上他改扮的面颊。
两人鞋尖靠着鞋尖,只要他抬手,就能将少女完全藏起来。
如有千钧力度牵扯着陆星舟的手,他又用尽全部意志,才克制了冲动。
虞琅假装没看到他紧绷的、暧昧的神色,只将花枝递到他手里。
然后柔声道:“送给你一枝春天。”
几个字,将陆星舟拉回青榆府前,虞琅第一次塑造的幻境中,她用可爱又歪歪扭扭的术法,送了他一株樱花。
怦然,这株符箓所幻化的樱花,变为纷扬花雨,散落在两人脚下。
青年却还是不肯撕掉平平无奇的伪装,少女略挑眉,心中莫名有些火气,将酸果子拿起扔到他怀里,转头边走。
魔族青年一惊,那掩藏容貌的术法随之散去,他伸手拉住少女,让她好好站在怀中,将果子再藏到她手掌,露出狭长的眉眼和清冷的唇线,狼狈又惊喜地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女郎才低声道:“说好了,还要对你涌泉相报,都不要了吗?”
虞琅叹了口气,甫想起这是她刚穿书救下陆星舟时说的话,好笑又无奈道:“不装了?”
陆星舟终于如愿抬手,环住少女,见她没有反抗,更是满眼欢喜,想说的话有很多,可太多没能说出口的浓烈爱意令他语结。
然后他呆了半晌,说出的竟然是:“你早知道是我?”
虞琅挑眉,仰脸看他,很飒爽地说:“当然了,我现在也很厉害啦!”
可是,私下里却是腼腆地抬起手,浅浅地搭上陆星舟的腰。
是少女为了那句她没能回答的求爱,在示好。
腰上传来温热的、细腻的触感,令陆星舟猛地顿住。
高大的魔族青年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似乎无法相信,垂眸看向腰迹,才抬起噙满明亮星海的眼睛,望向虞琅。
他的问题,虞琅其实还没有回答。
可是不必说,行动就是她的答案。
虞琅脸都快烧起来了,看天看地,看打盹的大白,看快乐贴贴的两柄剑,直到陆星舟的手几乎要把她压到他身上了,虞琅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向青年。
陆星舟被她故作镇定的、圆睁的潋滟杏眼逗得低笑出声,眼见少女从娇羞,变成懵懂,再变成羞恼,他终于抬手,扶住少女小小的后脑。
月色正好,和风正好,缭乱的纷争都远去了,只有眼前人是真实的。
他说:“虞琅,我想吻你。”
虞琅立刻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了——
化被动为主动,只要她动作够快,紧张的就是陆星舟!
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定了决心,虞琅作势要垫脚,突然——
“阿琅啊,吃夜宵了!”郑雅达端着甜汤,甩着被烫红的短手跑着。
“哦?有稀客。”郑雅达身边,苍□□致如人偶的严凌霄携鹤而来,掀起苍金色眼眸看过来。
电光火石间,虞琅用脚扣出了清明上河图并想要藏进去。
然后飞快地从陆星舟怀里钻出来。
陆星舟黑着脸,也懒得再去伪装,只敲着剑柄,望向众人。
而虞琅小跑着,从目瞪口呆的郑雅达手里,接过摇摇欲坠的甜汤,再看向严凌霄。
瞬间,虞琅心里的小鹿乱撞停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掌门真人,但从这双独一无二的苍金色眼眸,不难判定他的身份。
严凌霄抬起藏着无尽奥妙道韵的眼睛,看向虞琅,锋利唇角扯出微笑,道:“这世上真有神明?该叫你虞琅,还是酆都神女?”
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情,豁然被挑在明面上,郑雅达皱起长眉,下意识往前一步。
这是个保护虞琅和陆星舟的姿势。
听严凌霄单刀直入,虞琅也不饶弯子,直接道:“掌门真人,青榆府冯家是你杀的?阵法也是你布的?”
严凌霄转眸看向陆星舟,那无机质般的眼睛里毫无情绪。他说:“酆都的秘密不能泄露,冯府一众也该死。而伏星仙宗,不养闲人。”
虞琅向后一步,勾起陆星舟的手指,在他手心蹭蹭当做是一个安慰。
这些事情已经不能再给陆星舟带来波澜,只是少女的体贴令他抿出不合时宜的笑意。
那厢,虞琅深深叹了口气,才垂眸对郑雅达问:“师父,你也知道的吧?所以才会钻研更强效的补齐修复丹丸,还每个望日都要给小师兄送药。”
郑雅达的白眉盖住他紧闭的眼睛,再睁眼时,眼中依然犀利明锐,坦荡而歉疚道:“星舟,是我们对不起你。酆都真相,老头子我自当公诸于世!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咱们去做。”
虞琅和陆星舟对视一眼,心道恐怕这才是严凌霄和郑雅达今夜造访的目的。
果然,严凌霄面色凛然,才欲开口言说,忽有缥缈铃音自洞府尽头来。
那声音清脆古朴,可在这过分清冷寂静的洞府,竟有些诡谲渗人。
循声望去,只见一团迷离云雾。
这离奇出现的异相,令四人握紧法器,凝神以待——
先破雾而出的,是两只颈间悬铜铃的青牛,随后,则是一片朦胧的黄光。
严凌霄引出腰间佩剑,向郑雅达递去凌厉眼风,道:“是光明灯。”
光明灯?
几乎同时,虞琅和陆星舟心中漫上凝重惑意。
光明灯,镇降魔塔,灭酆都魔族,正是易初道祖的法器!
似要印证众人猜测,云雾之后,走出高大少年——
是邱之纬?
不,那绝不是邱之纬!
“邱之纬”眉目俊朗年轻,身上却无一丝朝气,反有一种历尽世事的慈悲与漠然。
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集中,给人以扭曲的撕裂感。
“邱之纬”怜悯地看向严凌霄,摇摇头,声音低沉沧桑,道:“凌霄,这世上哪有神?”
他又缓缓转头,像是刚套上人皮的木偶般生疏,对郑雅达道:“雅达,你的剑还在,剑意早无。可惜,修为也只有大乘了。”
刹那间,虞琅和陆星舟想通了关节。
对掌门真人和郑真人这样讲话的,只可能是易初道祖。
所以,易初道祖在酆都身受重伤,这些年蛰伏仙宗,而眼下则是选中了邱之纬,以他的身体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