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童,本就已在生死之间,当即被眼冒精光的凡城修士打晕。
那胸前绣着“冯”的凡修,拽着陆星舟细弱的胳膊,将他拖过尸骸参差的土地,留下一路血痕。
他们的终点,显然就是青榆府冯家。
至此,酆都历史被尘封,成为了修真者历史中的正义之战。
虞琅眼前,降魔塔起于战场旧址,修真者又热闹了起来,只有远处的五万大山,盖着经年不散的雪顶,越发落寞。
酆都历史的场景,变为模糊的流光,融化在虞琅眼前。
虞琅有揪心,也有愤怒,甚至还有对自己身处的伏星仙宗的惊心,但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信息量过大,从伏星仙宗、青榆府,到酆都的线索串成一条线,而所有关于师父、掌门真人和小师兄“怪病”的异常,在她心中隐隐有了解答。
虞琅静静看向四周。
事已至此,幕后的人也该出现了。
正此时,那缥缈的声音再次自虚无来,如古朴乐音,擦过虞琅的耳廓:“神女,感谢您来过酆都,但我们没能守护您的心血。”
虞琅已经不再慌乱,只道:“你是谁,或者说,你们是谁?”
她面前豁然出现一团清气,时而幻化为山川草木,时而幻化为人形,渺远之音从中出:“我是您的神迹。蛰伏此处,感应到您破境异相,贸然将您引入此处,请您原谅我的冒犯。”
虞琅尝试着把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翻译了一下:“酆都神女死后,身归酆都万物,你们还有酆都历史的幻境,都是那些灵力凝聚而生吧?”
清气团拟人化地跪下来,呜呜咽咽:“神女,您果然认得我们!”
虞琅弄清楚了这个问题,不管哭哭啼啼的清气团,继续确认道:“陆星舟在酆都中渡过了两生,第一世是作为酆都大祀官,第二世就是现在的小师兄。而我被安排成了酆都神女,是以在神女羽化后,我也离开了酆都历史。我说的对吗?”
清气团再亲昵地在她脚边蹭了蹭,感动不已:“神女,您都想起来了!”
虞琅心中明朗许多,后退半步,摇摇头说:“可惜你们认错了人。也许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上一世是酆都神女,但我不是。不过,如果你们想揭露酆都之变的秘密,我确认后幻境所见后,也许会帮这个忙。”
那清气团愣住,接着窜起又落下,横冲直撞半晌,才巴巴解释道:“我是您的一部分,无论您如何变化我都不会认错!您就是神女,没有转世或重生,您一直是您!……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让您看到您的信徒的命运啊。”
清气团据理力争:“您看,那些被卷入酆都历史的修士,除了您和大祀官,都变成了花花草草,过了十来年就跟着草木枯萎离开我们的幻境了!就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属于酆都啊!还有……还有您这次作出的选择与当年一模一样,这还不能说明您就是神女吗?”
这下轮到虞琅人傻了。
清气团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关键是当清气团上蹿下跳时,她发现自己丹田之中,有灵气隐隐与之感应。
她真的是神女?
可按照时间推算,酆都神女出现的时候,她不仅没有穿书,更是没有出生。
这就很矛盾了。
虞琅尚在苦思冥想,突然那清气团如雾破散,絮絮说:“神女,降魔塔碎片的掩护要被搬开了,我已经等了您百年,请让我回到您身边!”
突然间,不等虞琅回答,她识海中八卦图先开始转动,经脉灵力运转,丹田中元婴洞生吸力,而那清气团已经快乐地被引入胸怀。
由此,五条灵根光芒大涨,照亮无垠识海,元婴热意滚滚,虞琅只觉眼前似有一段段台阶被体内的力量冲断。
道韵在她眼中成了线,从前和过去不再莫测,而是她瞳孔中小小一根轴。她眼中的世界更加开阔——
已经破境化神!
乍然,虞琅睁开了眼。
清气团散去,酆都历史散去,她又回到了降魔塔废墟之下!
她尚有些懵懂,先是小心观察周围环境。
可周身没有想象里的凌乱的断壁残垣。
鼻尖触着,是结实的怀抱。
虞琅从眼前月白前襟,缓缓地、小幅度地仰起头,看到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狭长眉眼。
虞琅完全嵌在小师兄怀中,过分靠近的距离,彼此都在交换着温热体温,心里胀胀的。
她先是觉得安心。
但想起陆星舟第一世茕茕孑立,第二世身世更加坎坷,不仅儿时受尽□□,被严凌霄带回伏星仙宗后,看似风光,实则依然被当做工具,承受整个仙宗的业力。
鬼使神差地,虞琅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要碰一碰小师兄紧绷的脸颊,让他有片刻的依靠和安歇。
她动作轻柔,先感受到小师兄面上传来的淡淡凉意,又触到了短短的绒毛。
就在少女手指贴上青年侧脸的前一瞬,陆星舟猛地睁开眼。
逼仄封闭的空间中,只有两人,呼吸交融,四目对视。
那个刹那,虞琅很难清楚地描述小师兄的眼神——
初醒时的茫然悲痛,黑眸如一片焦土,可聚焦在她时的欢喜庆幸,又带着这片荒芜失而复得的花火,最后变为薄唇边的笑意。
拢在她背后的手逐渐收紧,虞琅却并不反感,只眼底酸涩,讷讷道:“小师兄……”
这三个字如某种咒语,将陆星舟从酆都历史与现实的混淆中剥离。
敏锐细腻的青年立刻想通了前因后果。
他不再是于男女之事上过分单纯的少年,足够从那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虞琅的态度,也从她作为神女时的种种,看透了少女的心思。
无论是作为神女,或是天玑峰的小师妹,她不吝啬自己的垂怜和关爱,却对谁也无半分特别。
比如,她是神女时,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一点不舍。
他经历的那些痛苦而甜蜜的暗恋,几十年的求而不得,期盼到了极致后的彻底粉碎,还有生离死别……
对她而言,又算什么?
这个怀疑令陆星舟变得喜怒无常,他手臂力度加重,几乎要把少女揉碎在怀里。
虞琅不安地撑住陆星舟的胸膛,头却只能靠在他的肩膀上,迟疑地测过脸,额头蹭过他微凉的耳尖,道:“小师兄?”
陆星舟的声线终于失去了温润,寂冷坚决,一如五万大山终年不化的积雪:“虞琅,我爱你。比你能想象的更早、更深。”
青年怀抱滚烫,他用微凉的声线说出过分直白的话,却如火种落在少女心头,令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她有一瞬间的讶异,潋滟的杏眼闪了闪,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忽又觉得丝丝缕缕的悸动搅动着思绪,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猫咪滚过的线团,乱糟糟一片。
然后,陆星舟用尽全力拥着过分纤细的少女,寸寸相贴,让她无法逃脱。
他的眼尾泛起克制的红潮,与从瞳孔扩散的赤色辉映为偏执的殊色,他说:“所以,我再问你一遍。在你眼里,我与山水鸟木,与郑真人、虞虹岚可有区别?”
第45章 虞琅手中剑光几十米的翡景……
——“这里有人!……是虞师妹!”
——“等等, 还有一个,是陆小师兄!”
忽得,头顶传来庆幸的呼声, 一线洞明落在虞琅的眼皮和陆星舟的耳廓上, 凝滞浓稠的空气忽然就流动了起来。
虞琅还来不及回答陆星舟的问题,先下意识地在强光刺激下偏过头。
下一秒, 振奋的修士们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借助各宗长老的法器, 哗啦一下将附近的降魔塔碎片移开——
哇哦!
他们看到了被陆星舟紧紧裹着、只从他肩膀露出一双眼睛的虞琅。
万仞剑终于苏醒, 兴高采烈地拉过翡景剑, 骚话还未出口, 先顿住。
修士们那尴尬而不失八卦的笑容,也转为某种诧异和恐惧。
因为那白衣玉冠的修士缓缓侧过眸, 望向早不出现玩不出现,突然出现的修士们。
他半分往日温情也无,只露出一双冰冷的、赤红的瞳子, 和颈侧一小截魔纹。
“魔族!是魔族!”
“快来人!陆星舟是魔族!”
修士们不可思议的喊声传开,他们屁股尿流地飞远, 和闻声而来的各宗长老会合, 变成仙气腾腾的一个圈, 密实地围住虞琅和陆星舟。
本还将信将疑的修士, 亲眼看到缓缓站起的赤瞳魔纹剑修, 心头狠狠一坠。
这如蟑螂般可恶卑劣的魔族出现了一个, 那五万大山中又有多少魔族逃了出来……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高阶修士, 他们很快冷静下来,掏出本命法器,登时宝光大作, 齐齐对准陆星舟。
虞琅暗道不好,动作比思维更快,先是下意识护住陆星舟。
陆星舟冷冷的眼睛垂落,看着少女单薄倔强的背影,眼中如有死灰复燃,握住万仞剑,不由分说地将少女扳到身后。
忽得,人群外有人强打精神,虚弱地爬到前方,道:“虞琅……伏星仙宗的虞琅也是魔族!我在降魔塔下面的幻境中看到了,她和陆星舟都是魔族!”
虞琅一愣。
按照清气团所说,这些人从前不属于酆都,作为植株活了几十年,只看到了她作为酆都神女的那部分历史,对她和陆星舟的敌意是实打实的。
而就算她现在说出酆都毁灭的真相,这些修真者又有几人会相信、会承认?
她这转瞬思绪,在其余人看来,就是心虚和默认。
登时,漫天杀意分成两束,有一半对准了陆星舟,另一半对准虞琅。
有一外宗的长老冷笑一声,剑锋锐意暴涨,道:“好啊!我等挖掘两天两夜,最后救出来两个魔族!好大的收获!”
那人灵压自云端直落,怒意涛涛,道:“好一个伏星仙宗,竟私藏魔族!”
伏星仙宗来得是玉清峰峰主方康平和道侣袁瑜,闻言暗骂这人借题发挥,这种时候也不忘暗示摘伏星仙宗不配做魁首。
然,伏星仙宗如今内忧外患,太常峰后山有异象,掌门真人要镇守仙宗,就派他前来。
既然能被委以重任,方康平也不是好惹的,来不及细思掌门真传怎么会是魔族,当即道:“一面之词,你们说是便是?云真,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人群自发分出一条空隙,露出刚被救出的云真。
她茫然地看向虞琅和陆星舟。
这两位一度被认为是伏星仙宗中流砥柱的修士,与酆都幻境中的神女和大祀官完全重合。
云真所修光明正大,再想维护,也无法说出一句谎话,只踉跄着站起来,双手握拳对着漫天真人一拜道:“我等所见,只是幻境一场,未必是事实,请各位长老明鉴!”
另一大乘音修高举铜锣,怒目道:“可笑!陆星舟分明是魔族,就算虞琅不是,也不可能不知情!事到如今,你们伏星仙宗还想包庇?也对,毕竟一个是严真人的真传,一个是方真人和袁真人的养女。”
陆星舟只冷笑一声,而虞琅蹙眉,刚开口道:“我……”
袁瑜柳眉倒竖,覆舟嘴狠狠翘起,自觉因虞琅丢尽了面子和半辈子清名,即刻呵斥道:“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方康平接着义正辞严道:“伏星仙宗与魔族势不两立。但降魔塔事有蹊跷,伏星必先彻查,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云真的话无异于默认,方康平只好退一步,袁瑜会意,眉眼低沉,自袖中引出捆仙锁,抬手扔向地面两人。
灵压沉沉,漆黑的捆仙锁还未落地,先引得地面轰然下陷,分明没有顾忌虞琅和陆星舟的性命。
——或许,他们死了,对伏星仙宗反倒更好,
剑宗长老直来直去,引剑“轰”一声打飞捆仙锁,道:“你们宗门一关,岂不是你们说什么我们就要信什么?”
几位乐修见缝插针,客客气气说:“审问一事,不如由我宗代劳吧。”
虞琅已经召来翡景剑,周身灵力与自然同频,冷声道:“我们一没有贪得无厌、浪费铺张,二没有帮恶杀生、与恶为奸,三没有假公济私、亵渎道法?诸位长老,凭什么审问我们?”
她再看不上这些人,也希望能求得一个公道,不要让修真界和魔族的关系雪上加霜。
因为上位者一念之后,是无数修士的鲜血淋漓。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沸腾——
“这这这!冥顽不灵,一定需我们的铁腕审讯!”
“我们才是最佳人选!”
“当然该归我宗!”
另有几派也不傻,深知只要握两个魔族在手,只肖说是审讯所得,自然可以掌握舆论走向。
扳倒伏星仙宗,成为下一个仙门魁首也是有可能的。
几位真人对视一眼,都不客气,竟是招呼各家法器,向着虞琅和陆星舟扔去。
刹那间,各色法光虹影你争我抢,轰然而至——
剑锋似霹雳,法阵若巨网,符箓拟巨钟,就连乐音,都嘈嘈杂杂,带着摧毁一切的杀气,直劈而下!
云真、晏齐和祁启等人想要阻拦,却人微言轻,被方康平一把挥跌在地,又被随之而来的一圈法阵困住。
他们眼睁睁看向各宗长老声势浩荡,面露志在必得的狞色,任由术法堆叠是泰山压顶,落到像是两只小蚂蚁般的修士身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且哀且惑。
魔族当前,各宗第一反应不是商讨如何应对可能爆发的魔祸,而是打着“正义”的名号做沽名钓誉的打算。
虽有一些宗门真人出声提醒,可这些少数的声音,哪里抵得过气势汹汹的抢夺?
再看他们伏星仙宗,玉清峰的峰主,甚至不肯给虞琅和陆星舟解释的机会,分明没有保护信任之意。
一个是善良乐观的小师妹,一个是亦师亦友的小师兄——
虞琅和陆星舟真的那么可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