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琅意外于少年的悟性,然转念想想这是天生剑骨的小师兄,这赞叹就成了类似“不愧是你陆星舟”的了然。
她嘴上还是要鼓励小陆星舟道:“很好,这就是悟道啦。”
少年微顿,迟疑后,启唇问:“神女,何为‘道’?”
虞琅想了想,又揉了揉头,才说:“道在每个人的眼中不同。在我眼中,道是世界,是本源,是万物运行的规律。可你的道需要你去理解。”
少年眨了眨眼,认真问:“神女,您是道吗?”
虞琅错愕。
他继续问:“您改变了我族运行的规律,您就是道吗?”
少年纯然一问,却令虞琅无言以对。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想不到解释的理由,半响,只能微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
倏而,一声古朴浑厚的青铜钟声破空而来,打断了虞琅的犹豫。
陆星舟不再追问,当即垂首,自一旁的石桌边拿起铸着兽首的法杖,递给虞琅,恭声道:“神女,吉时已到。”
虞琅颇有些无奈地结下沉甸甸的法杖。
酆都一族在某种程度上还未开化,从她刚来到这里见到的祭祀便知一斑。
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修道”的力量,在他们的理解中,神女就该在良辰吉日拯救苍生,因此那个白须的族长,总喜欢用龟甲算好时辰,再祈求她去降福子民。
降福说白了,就是请她去净化黑气。
酆都位于五万大山和修真大宗的交接处,整体狭长,今天要去的,就是最后一处没有净化的地带。
虞琅抬手搭着眉骨,顶着盛夏烈日,看向远处的那团未净化黑气,对陆星舟,道:“走吧。”
向那最后的污浊所在去,虞琅指点陆星舟砍死几头凶兽,又随脚步踏过生出一丛丛盎然新绿。
这时,陆星舟便会特意与她比肩而行,还会故意扬起粗糙的布袍,贴上神女华贵精美的袍尾,眼里藏不住喜意。
两人听着微风吹皱流水,清风拨乱阔叶,而后,风渐强,卷来厚重的水汽。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璀璨烈日随着一阵狂风,被浓浓的乌云拥入怀中。
风吹得枝叶劈啪作响,蜻蜓压着水面振翅,呼吸间全是水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小兽群归,日月隐曜,做足了度过暴风雨的准备。
而虞琅淡淡看了看蔽日浓云和蓝紫电光。
啧,不过如此,小意思。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取而代之的是绝强神女。
改变魔族命运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一场雨。
虞琅驾轻就熟地牵动心神,如曾经做过千百次那样,感受风云变幻,于识海之中,号令雷雨停,晴日现!
然后——
“啪嗒!”
一滴雨落在了她的鼻尖。
“轰隆!”
一阵电光劈向耳端。
紧接着,骤雨如线,噼里啪啦砸在旷野之中唯二的两人身上。
虞琅诧异不已,被雨砸得情不自禁缩头。
这是她术法第一次失败!
……她的力量怎么会失效?
陆星舟却是更快的反应过来,少年毕竟在恶劣的野外摸爬滚打过,当下四顾,看向某处,按住躁动的心跳,拉起神女的手腕,道:“您请跟我走,那边有废屋可以避雨!”
虞琅被少年牵着奔跑在雨中,总算后知后觉地凝出法阵给两人遮去暴雨。
在湿漉漉的泥土味中,华服少女和瘦削少年擦过一片片水坑,躲着轰隆隆的雷鸣,在如珠帘的暴雨倾盆里,跑向废旧的青瓦小屋。
屋子不大,简陋的摆设上蒙了一层灰,一看便是荒废已久,湿闷的水汽带着青草泥土的味道,灌入屋舍,可是两人能在荒郊野外碰到这样一处不漏雨的居所,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场暴雨显然没有停的意思,好在不知是谁留下的这处小屋,刚好供两人歇息躲雨。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了,只能躲到雨停,再往目的地去。
虞琅心累给两人施了净身诀。
两人坐在门边听了会儿雨声,虞琅直接被这白噪音整困了,被察觉她打呵欠的陆星舟发现后,在对方的强烈坚持下,去里侧的榻上睡了。
陆星舟等她施了法诀躺好,才小心地退下,回到门边,她坐过的位置。
不知过去多久。
夜已经深了,雷鸣声由惊炸转为闷响,愈发遥远,屋外浓密的高树似是郁郁葱葱的羽扇,被风压扁倾斜,遥远的黄色山脉不知来处与终点。
不仅是雨,红豆大小的冰雹也随着这场初夏暴雨而至,敲在屋脊瓦片与摇摇欲坠的窗户上,似玉竹落入石盘,引起脆响。
屋中只有一张榻,高大的少年只能蜷缩在蒙尘的木桌上。
尽管外头风雨交加,虞琅依然安稳地躺在榻上陷入深梦,显然是累极了。
或者说,她陷入了梦魇。
虞琅的梦并不安稳,白日里没有想透的疑问盘旋在她的脑海。
所有疑问的终点,却莫名停留在了陆星舟的问题上——
什么是“道”?
如果是“道”是无情的规则,也是变革和更替。
……那这一切的执行者,是否也是“道”?
刹那,她的混沌浅眠里似有一束精光闪过——
酆都神女,就是“道”,就是本源化身!
虞琅本该惊坐起,可这个认知,竟如一个巨锚,缀着她的思维,向一片混沌中去,如同穿透漫长的迷雾,指引去某段尘封的记忆。
于是,少女如被魇住,睡得更沉。
与此同时,外面风卷纷扰,而屋内,两人所在是极致的静。
陆星舟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颤动两下,最终缓缓睁开,他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虞琅的方向。
青云衣,霓虹袍,因受了暴雨而润出浅浅水痕,她腰间缀着象征神女身份的腾蛟腰佩,除却这一身庄重形容,她呼吸均匀显出娇态,纤细匀称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平日端肃的眉头舒展着,如远山流畅。
似乎对他毫不设防。
少年按剑站起,他眼中越是虔诚迫切,动作越是优雅小心,他像是一直习惯了蛰伏的黑猫,轻手轻脚来到神女的榻前。
单膝跪地,平视她的睡颜。
骨节分明的手掌落在榻上,他指尖伸展,碰到虞琅摊开的衣袍,手指又触电般蜷缩回来。
少年沉黑的眉眼带着固执,盯住她肩上繁复的纹绣,薄唇紧抿,双手握拳。
他像是刚刚亵渎了神明,惭愧,却直白欢喜。
少年最终还是张开双手,白皙的十指全部压在虞琅的衣袍上。
她还在梦中,况且少年动作是极致的克制,虞琅根本毫无察觉。
风雨骤烈,树影横斜,虞琅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平稳呼吸。
陆星舟屏息一刻,宛若时间在他面前停滞。
暴雨短促,风声逐渐轻柔,他又缓缓倾身上前凝视她的面容。
神女,万人敬仰的神女,身归天地的神女。
此时没有叩服唯诺的人来分夺她的心思,她安然在卧,浓稠的夜色中,仿若只活在他的眼睛里。
少年嘴角带上隐秘的笑意,他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虞琅面颊的起伏,从慈悲又冷酷的眉眼,到清秀微翘的鼻尖,再到柔润的唇瓣。
他抿住唇,慢慢直起身子,又缓缓低下头,轻轻唤道:“虞琅。”
这是他第一次,胆敢直呼神女的名讳。
突得,她含糊梦呓道:“陆星舟?”
黑衣少年一顿,无机质一般的眼眸里炸开细碎的笑意——
神女,你梦到我了。
他向上探了探身子,一触即离的亲吻停在还在梦中探索的少女的袖口。
终是没有落在她胜雪的手背。
陆星舟又跪直了身子,面上交替着亲昵,留恋而虔诚,眼里却是带着病态的占有欲。
陆星舟想要更多,野蛮的欲望像是树,要穿透他的身体,可他却又如苦行僧一般抵死克制。
再进犯一步,更是冒渎。
兀得一片白色雷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却照不进他眼底。
黑衣少年轻捻她的衣角——
神女,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我喜欢这里。
没有苍生,不见百鬼,匍匐在你脚下的只有我。
这个世界,除却风雨,只有你我。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全部的我仰望你,尊奉你,渴求你。
只有你。
第43章 好你个伏星仙宗! 堂堂……
暴雨冲刷浓稠夜色, 夏雨打湿青瓦屋檐,来处的远山浮现清晰的淡绿轮廓,待朝阳穿过疏淡云彩, 第一缕光唤醒了沉睡的神女。
虞琅猛地睁眼, 奇怪于自己竟然睡了一整夜,还不等理清昨夜梦中的思绪, 先看到少年虔敬地举着法杖,站在她榻边, 阻拦她下榻。
陆星舟微微侧身挡住一线晨曦, 令她陷入他黑灰的影子。
逆光的少年垂眸遮掩瞳中强势的眷恋, 只轻声道:“神女, 时间仍早,您可以再休息些。”
虞琅抬手, 灵气自生,牵丝道韵引过法杖,她摇摇头, 安慰似地浅笑道:“还有人在等咱们,走吧。”
少年眼底划过微戾和失望, 却又刹那变了神色, 带上无可挑剔的温雅笑意, 温柔地跟上神女, 挪步站在她没有佩剑的一侧。这样离她更近一些。
两人越往西行, 则魔气黑雾越重, 土地越发贫瘠, 疾风吹过枯枝引出刮骨似的噪声,未及多时,在魔气最厚重处, 传来敲鼓、击罄音。
目的地就在眼前。
染红的秸秆编成柔软红席,铺住绿纸叠成的假草株,遮掩着枯草横生的土地,这一切在漫卷魔气中,似凶兽大张着嘴吐出红舌。
走上红席,则能看到黑风穿过描画神女像的旌旗,用黏土固定在土地裂缝中。
部落民众穿着洗到发白的衣袍,高举装满干瘪的水果的崭新墨蓝陶盆,这已经是部落中最丰盛隆重的接待。
众魔族低着头,匍匐在地,看到随着神□□雅步态而愈合的土地,一朵朵黄橙色可爱小花转瞬而生,哪里敢抬头直视神明,同样也不敢去看传闻中年少有为、修为高深的神使,只大声道:“恭迎神女降临!”
虞琅将为首的老人扶住,道:“起来吧。”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阵仗,倒不是真的享受这样劳民伤财的接待,只是对于现在的酆都而言,祭拜神明不仅代表希望与信仰,朝圣之心更能凝聚族群。
陆星舟同虞琅也有了默契,只高举双手将法杖递给她,随后双手叠在身前,安静地站在一边,准备帮她疏离一方气机。
虞琅举起法杖,作出一番奥妙姿态。
恨不得弯腰九十度的魔族只觉一阵阵清风曼舞,神女腰间环佩似仙乐美妙,神圣的力量已经洗炼了他们的心灵,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不愧是神女!
而虞琅本人则觉得自己像个跳大神的,完全是形式大于内容。
净化酆都不需要这些花架子,尤其当她确定了自己现在就是道和本源,只用内视识海,自然法随心动,一念之间,便能拂净邪氛。
可,这次竟有不同——
无论虞琅如何催动神识,头顶那择天蔽日的黑气丝毫不减。
虞琅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
旋即,她蕴灵丹田,催动灵力磅礴,清光如浪潮涨动自她霓虹袍角出,嵌入自然道韵之中,她用尽经脉力量,方能拉得道韵生涩流转。
明明之前眨眼间就能改天换日,现在却要竭尽全力才能驱散这一处的黑气,甚至还伴随着筋疲力尽之感。
几息间,风起云涌,云卷云舒,夏日灿阳第一次毫无阻碍地落在这片土地,悬浮的黑色尘埃随之化为齑粉。
阳光落在魔族子民面上,他们欣喜若狂地伸手去抓那光束,只握得一手暖意,却也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动作,欢笑声嘈嘈杂杂:“光!是光!”
短暂的狂欢后,众人又齐刷刷扑通跪地,奏乐更盛,直逼青云,颤抖着、嘶吼着、带着喜极而泣的哭腔,将沸腾的快乐和兴奋诉诸于口,对虞琅道:“谢谢神女娘娘!谢谢神女娘娘!!”
狂热中,陆星舟却上前一步,虚虚扶住神女的手臂,蹙眉忧心道:“神女,您看起来很累。”
他看着神女如花朵般鲜活的面颊,像盖上一层薄雪般变得苍白,语气难得强势起来,手上力度加重,几乎称得上是钳制了,压低声音道:“您该休息。”
虞琅抬眼,淡淡点头,她任少年御剑而行,载着她回去。
却没人发现,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几株植物颇为拟人化地细碎战栗着。
他们的确是人,正是被降魔塔埋住的其余修真者。
在这酆都历史中,原本无他们一席之地,所以竟化作了几棵树,见证了这一切。
好你个伏星仙宗天玑峰!
堂堂名门正道,居然有两个魔族!
而其他人一无所知,只道澄澈的蓝天包容着魔族广阔的土地,酆都彻底焕然一新,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
在飞剑之上,少年站在神女身后,含蓄地凝望着她纤细的脖颈,秀致的肩膀,看灵蕴因她而生,将她拢在朦胧湿润的雾气中。
反观虞琅,就正在严肃地思考着问题。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神女是本源之道,通晓过去,预知未来,是以她的预感必定成真。
其实,无论是昨夜无法控制雷雨、整夜熟睡,或是今天的疲惫,都昭示着她作为本源的力量正在衰减。
恐怕根据酆都历史,酆都神女就在这个时间段羽化。
而无论是什么原因令她卷入酆都历史,幕后力量显然是想要她重复酆都神女的一生。
她想,此间事了,幕后主导身份、她与酆都神女等的联系,应该可以获得解答。
而作为酆都神女,此时的选择一定是找到继承人,以承载酆都子民的信仰,领导酆都。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陆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