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随意,柳凝心里却是微感意外。
正开口要说些什么,却见景溯忽然夹起一颗狮子头,塞在她嘴里,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蟹粉狮子头是淮扬一绝,蟹膏炖成高汤,清蒸入味,鲜美而不腻人。
一颗狮子头有如婴儿拳头大小,卡在柳凝嘴边,吞不下去,直接吐出来又不雅……她行事一向优雅得体,此时咬着个狮子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有几分平时难以瞧见的天然可爱。
景溯低低笑了起来:“多吃点,你胖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很难说他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又在拿她寻开心。
柳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夹住狮子头,咬下一口,剩下的搁到盘子里。
她把食物细嚼后咽下,然后拿出丝帕把唇边沾上的汤汁擦去,微微有些不满:“殿下怎么也不事先讲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若是事先跟你说,”景溯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你肯定又要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想方设法糊弄过去。”
他好像挺了解她的,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简直了如指掌。
柳凝低头不语,景溯伸指在她盘边敲了敲:“快点吃完……还想我继续喂你?”
他指着那剩下一大半的狮子头,柳凝瞧了他一眼,默默拿起筷子。
这人管得还真宽。
她用筷子将狮子头绞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吃得很慢。
细品味道还是极好的,不愧是这云水居最拿得出手的招牌,就算柳凝向来不好口腹之欲,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但她食量本就不大,这白嫩嫩软糯糯的狮子头就反倒成了负担,尤其是被景溯迫着,心不甘情不愿,美味便大大打了折扣。
柳凝勉强将狮子头咽下,看着景溯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心头更是闷闷。
她侧眼瞥见一盘凉拌鱼肚,酸辣口味,是店家赠送的开胃菜,之前景溯其它菜都尝过,唯独这道碰也没碰,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记得这人似乎嗜甜,那么酸和辣呢?
柳凝状似随意地夹了一块鱼肚,也不吃,就在面前搛着,翻来覆去地看着,景溯见她这副模样,挑了挑眉,正要开口,那鱼肚却冷不防地塞进了他嘴里。
突如其来的滋味让他瞬间皱紧了眉,景溯不喜酸味,更讨厌吃辣。
但他似乎也觉得把食物吐出来不雅,强行咽下去后,掩着唇呛咳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杯灌下去。
看来是真的很怕辣呀……
柳凝收回筷子,唇角忍不住掀起,但很快有些后悔。
还是任性了些……她向来谨慎自持,鲜少这般随着性子来,刚刚冲动捉弄了他一下,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她行事稍稍放开,无非是仗着景溯对她有些意思——但柳凝心里也清楚,这男人心里对她的好感,也不过是芝麻绿豆那么点大,无论如何,也没到包容宠溺的程度。
她刚刚逾礼,也不知后果如何。
柳凝把筷子搁在盘边,抿唇抬头,对上景溯的眼睛,他喝完了一杯茶,眼睛被辣呛得有些微红。
他看过来,眼睛里颇有些恶狠狠的恼怒,不过落到她脸上时,目光却似乎微微一顿,不悦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
柳凝不明白景溯为何变了情绪,只见他微微倾身。
“你再笑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像刚刚那样。”
刚刚?
简直莫名其妙,刚才怎么笑的,她又没在意。
不过柳凝也不去忤逆他的意思,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平时笑得多了,信手拈来,随意弯起唇,勾起温柔款款的弧度,恍若春风拂面。
然而景溯却好像并不满意,挥了挥手:“算了,假惺惺的,你自己留着吧。”
他嗓子里余辣未消,又灌了几口茶水,慢悠悠瞥过来,看见柳凝安安分分坐在桌前,没有再动筷的打算,问:“你吃好了?”
柳凝点头,随后见他起身,带着她离开。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以为这便是要回去了,可谁知景溯却拽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刚刚还有心思戏耍我,看来也不是那么急着回去。”他说,“那不如再陪我逛逛。”
柳凝叹了口气……景溯好像总是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她想早些回去,他便反着来,报复她之前的戏弄。
明明是一国储君,却这样小气。
柳凝想起未识得景溯之前,也曾听过些传闻,都说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宽仁纯良……如今看来,传言大多是当不得真的。
眼前这人,哪有一条是沾得上边的?
夜色渐深,华灯缓缓点起,柳凝被他带着,不知不觉穿过一个小巷子,走到头一拐,却是一片豁然开朗。
河堤边植着一排花树,枝头上错落挂着精致的花灯,在地上落下浅浅的光与花影,街边有小摊贩吆喝着,也有些热闹,却不似城中主干那般喧哗。
昨日与卫临修夜游,这里不曾来过。柳凝瞧了一眼景溯,他似乎对这里还挺熟悉。
“殿下来过这里?”她问。
“以前办事来过几次。”
他信口回答,一面握着她的手腕,拉她从花树间穿过,来到河岸边。
河上有一座小桥,看上去有些年代,铺桥的青石板斑斑驳驳,两边是花树,树枝上系着红绸与木符,随风轻扬,边上立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
离人桥。
柳凝念出了石碑上字,看了景溯一眼,笑笑:“这名字倒是奇特。”
“在这座城里,将士出征,举子赶考,都在这座桥边送别,”景溯笑道,“送的是离人,不叫离人桥,叫什么?”
原来如此。
柳凝看了眼树上飘舞的红绦带,绦带下悬着一枚枚相思笺。
听说在广陵,女子们习惯用茜草汁将薄薄的木笺染红,写上喜爱之人的姓名,然后临行前用丝绦悬在树下,在桥边依依惜别,或是归期定时立在树下,等远行人归来。
枝梢上的花开谢几重,相思入骨,皆浸在这满树的赤绸红笺上。
水红色的丝绦垂下,几根搭在柳凝肩头,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落下朦胧清晕,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婉约。
景溯看着她立在树下,一派柔和静美的模样,忽然生出一丝错觉,就好像在离别前,她也会亲手染相思笺,将他的名字写在上面,悬挂在枝头,静静地等在桥边,等着他回来。
这样温柔的场景入脑,他便是再冷酷恶劣,也禁不住心头一动,轻轻拉起身边女子的手,半开玩笑地问了起来:“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你会愿意在这里一直等着,直到我回来么?”
柳凝一愣,不明白景溯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他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虽说现在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可真要让她选择,她宁愿从未遇见他,从未踏过这淌浑水。
柳凝当然不可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但若直接说愿意,又未免显得太假……她斟酌了片刻,最终干脆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却是抬头望着景溯,目光盈盈:“如果换了殿下呢?”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殿下会在这里,一直等着我么?”
她说完,盯着景溯的双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景溯先是一愣,随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么?”
她虽然很合他的心意,但也只是一个女人,还没有那么重要。
他可以怜惜她,甚至给她一定的宠爱——但他不会信任她,更不会为了她付出一切。
何况他心里也清楚,柳凝只是空有一张温柔的皮相,她只是屈于他的权利,被迫相随……她不会为了他而停留,更别提等待。
但否认的话一出口,他还是觉得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低头去看面前女子的表情,见她既不委屈也不恼怒,心间更是多了份莫名地空落感。
柳凝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唇边还挂着微笑,他的态度如何,似乎浑然不挂在心上。
他们从树下离开,两人沿着街边摊贩闲逛,景溯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越是不在意,他心中异样的情绪,却越积越多。
柳凝似乎对摊贩上的小东西很感兴趣,她停在边上,伸手随意挑拣着,最终拈起一朵浅色绒花,在发边比了比。
这场景颇有些熟悉。
景溯很快想起,昨夜她和卫临修回来,也是这样,当时卫临修在她发间比着绒花,他在客栈楼上,正好瞧见这一幕。
当真是夫妻恩爱。
明明那个男人不行,她却还对他死心塌地。
若是桥边的离人换了卫临修,她恐怕就愿意等了吧?
景溯看着柳凝付钱买下了挑中的绒花,素色毛绒绒的饰物别在她发边,竟比平日多了一丝生动狡黠的味道,让他想起宫苑里曾养过的小雪狐,瞧着温顺可人,眉眼一转间,不知藏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偏偏又惹人怜爱。
但这样的女子,虽然此刻在他身边,却并不属于他。
景溯眸色一暗,压制住心头不明的异样感,然而她却似恍然不觉,朝他款款走来,还指了指发边的绒花,问他如何。
如何?
他没用言语答她,却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进边上无人的巷子里,按在墙边,俯下身去。
第29章 咬痕
无人的窄巷, 昏暗,安静,仿佛与外头热闹熙攘的街市隔绝。
柳凝背靠着墙边, 隔着薄薄春衫, 能感受到石墙上斑驳的纹路,光线微暗, 是景溯的影子落下来,遮挡在她的眼前。
他俯身, 慢慢靠近, 耳边落下一缕发丝, 垂到她肩头, 两人鼻尖相碰,呼吸相触。
柳凝没有闭上眼, 却是直勾勾看着景溯的眼睛,那里隐藏着幽暗的情绪,正中心是她的倒影。
他是怎么想她的呢?
柳凝无法准确猜到他的心事,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像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
景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边,痒痒的, 唇越来越近。
她双手轻轻抵在他胸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他却先停了下来。
柳凝看到他的眼神渐渐淡澈, 不再被欲念深染, 他盯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冷静审视的味道。
看来……还是没有那么容易让他迷失。
这人平日里对她,总是肆意轻慢,倒差点忘了, 他也是同样的多疑警惕。
这样的人,不容易失控,也不太容易被引诱。
柳凝垂下眼,以为他要抽身而退,却冷不防肩头一紧。
景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瞧了她好一会儿。
他似乎原本打算松开她,可目光落到她发边的绒花上,却又是一顿,随后唇角凉凉翘起,没退后,反而更进了一步,欺身上前,侧头埋在了她的肩颈处。
他张口咬了下去。
力度不轻不重,不会让她太疼,却也刚好可以留下印记。
柳凝没料想到他竟会这样做,颈边传来轻微的刺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惊讶更甚于疼痛。
她颈边怕痒,最是敏感,指尖触上去都会觉得生出些异样感,更不用说被人忽然咬上一口。
……还是以这样暧昧的姿势。
柳凝一把推开景溯,捂住脖子,指腹按在刚刚他啃咬过的地方,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牙印子。
“你发什么疯?”
“我仔细地想了想……”景溯撩起她耳边的碎发,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咬你一口,更有趣些。”
他不动声色地将真实情绪压下去,只留了一抹随意的微笑在唇边,漫不经心,却又不失温柔。
本来倒是想亲上去,但最终景溯还是制止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关系,更加安全。
只是感兴趣而已,这样简单的关系最好……陷下去,对他可没有好处。
不过想虽是这样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景溯却还是觉得可惜,便干脆折中,在她娇嫩的颈边咬上一口,倒也不算辜负了此刻这份旖旎。
还能在这女子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月光清冷一片,落在柳凝身上,白玉耳坠缀在她微红的耳垂边,泛着莹润的光泽,再往下便是她优美纤长的脖颈,被咬过的地方用手捂着,但还是露出牙印的一角,微微泛着红意,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景溯倒也没料想到她肌肤这样细嫩。
不过对于这痕迹的效果,他还是颇为满意。
好像这样做,这个人就是他的了。
只是她头上那朵绒花还是有些碍眼,一瞧见,就总能想起那晚卫临修与她在一起的场景……景溯皱了皱眉,抚上她鬓角,把那朵素色绒花取了下来。
这下总算称心如意。
柳凝蹙起眉头,想要拿回来,他却随手丢到了一边。
“这东西衬不上你。”景溯轻慢地挑起眉,“难道你喜欢这种这种小儿科的玩意儿?”
“喜欢也谈不上,但总归是……”
柳凝正想说她好歹也是花了银子的,那绒花却被景溯踩了上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素色的绒布上沾了黑印子,扭成一团,她顿了顿,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的必要。
“改日送你个更好的。”
景溯攥着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从巷子离开,柳凝手被他握着,瞧了一眼地上残败的发饰。
他跟一朵绒花别上了劲……是因为卫临修么?
他在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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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景溯没再强行让柳凝作陪。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客栈,从后门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卫临修已经在房里了,不过似乎也没有到太久,坐在桌边,身上的外衫还没有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