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溯站在窗外,只露出上半身,眉眼含笑。
他近在咫尺,窗框却将两人分开,一内一外。
柳凝在内侧,瞧见窗外的年轻男子,他微微偏着头,手中拈着一枝凝露芍药,慢悠悠递了进来。
“给你的。”景溯微笑,“名花赠美人,刚好般配。”
这芍药是栽在她院子里的,他折了她的花来送她,倒是很会慷慨。
不过柳凝无暇顾及,比起这花,她更惊讶于他的肆意妄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凝蹙起眉,压低了声音,“快出去,被下人们看见了……”
他站的地方隐蔽,有花木遮挡,也亏得她适才为了清净,已经挥退下人。
但难保不会有路过的瞧见。
柳凝盼着他快点从她眼前消失,但景溯却还是靠在窗框边,手指还拈着那枝粉白色的芍药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喜欢?”
真是白费口舌。
她只好从他手里接过,潦草地插在案边的空花瓶里。
这下可以了吧。
然而景溯却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两手轻轻撑在窗框上,稍仰起头:“你看上去不开心,因为柳重明?”
柳凝一顿。
她就知道,刚刚那一幕被景溯瞧见,事后肯定会被他问起。
她与柳重明的关系,若是说明白了,她不是柳家女的秘密也就泄露了出去,以景溯的能力,难保不会查出她的真正身世。
“我没有……”
柳凝斟酌了一下,想说自己没有不开心,把柳重明的事岔过去,但还没完全出口,却被他一声轻笑打断。
“不想说,不说就是了。”景溯笑意盎然地看着她,“我也没有那么好事,再说今日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柳凝垂下眼,默默警惕起来。
景溯主动上门,从来都没什么好事。
手被他忽然拉起,冰凉触到她掌心,柳凝看见景溯把一只白玉小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是你的药,我按着之前的药方,着人配成了药丸,每日服用三次。”他说,“比起日日煎煮汤药,更省事些。”
柳凝微愣,这些时日不见,她以为他只是公事繁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却也将这件事惦记在了心上。
她握着药瓶,怔然不语,景溯瞧了眼日头:“现在正好是服药的时间,你吃一颗试试。”
柳凝点点头,从瓶里倒了一颗在手心,就着茶水喝下。
她之前一直按药方服用药汤,味道甚苦,然而景溯给的药丸,苦味却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还有一丝微甘。
柳凝看向景溯:“这药……好像与之前不同?”
“还是一样的药材,不过我写了封信,托先前给你诊治的郎中,帮忙平一平这药里的苦味。”景溯解释道,“然后新写的药方里,又添了一钱白芍药,两钱甘草,缓和了味道,于药效也并无太大影响。”
他连她不喜苦味,也考虑了进去。
柳凝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肆意妄为,令她厌恶抵触,可偶尔却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心细的一面,就像是把她放在心尖上一般呵护。
这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顺手给的好处,可之前,从未有人这般心细如发地体贴过她。
卫临修没有,柳重明也不曾有过。
柳凝将药瓶收到袖子里,敛眸:“多谢殿下。”
“不用客气。”景溯指节轻轻敲了敲窗框,“与其谢我,倒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还是第一次到江州,人生地不熟,你总该带我逛逛。”
他又是这副得寸进尺的德行,柳凝心中才掀起的一点波澜,很快平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夫君他还在里屋,万一等下醒了……”她不想去,为难地看着景溯,“要不改天,等他不在的时候,我再陪殿下出去?”
景溯低笑了起来:“管他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每次都应付过去了?”
柳凝嘴唇抿起,他说得倒是轻巧,却不知她每一次都如履薄冰,绞尽脑汁地圆回来,卫临修又信任她,这才糊弄过去几次。
卫临修心思单纯,但却也不是傻瓜,若真叫他发现了端倪,又哪里能遮掩得住。
柳凝决定再拒绝得坚决一点。
左右这里是柳府,她不答应,他也总不能强拐了她离开。
可景溯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手伸进袖口,拿出了她那枚寒梅玉坠,摊在她面前,凉凉的冰丝扫过她手背。
柳凝以为景溯又要故技重施,拿这玉佩威胁她,但他没有,竟是直接将这玉放在了她手里。
“之前来江州前,答应过要还你。”景溯挑眉,“今日我送了你药,还把玉佩也给你了……对你这么好,还不乐意陪我出去走一圈?”
柳凝的确不乐意,药的事情另说,这玉佩原本就是她的东西,如今他不过是物归原主,怎么反而成了人情?
但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佩,是真品,景溯肯这么轻易地还给她,倒也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不打听她与柳重明的事,还这么干脆,将扣了许久的玉佩还给她。
柳凝满腹疑窦,但还是先将玉佩妥善地收好。
收起来的一瞬,她难免有些感慨,所有祸事皆因这块玉而起,若是当初她没有将绿萼推下山崖,也未曾丢失这块玉佩……说不定便不会被景溯盯上。
而现在玉佩重新回到了她手里,可是与眼前男子的纠缠,却是越来越深了。
景溯立在窗外,他身后的花枝随风轻轻晃动,他不走,似乎还在等她做决定。
柳凝权衡了一下,最终觉得拂了他的意思,说不定还会惹上什么麻烦,便改了主意,答应下来。
不过是陪着走一圈,时间还早,日落前总能回来。
“殿下能不能在柳府后门等我一会儿?”她终于点了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她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和他走在一起。
景溯见她顺了他的意思,唇角一翘:“可别让我等太久。”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终于从窗边离开,只留下一地树影斑斓。
柳凝望着窗外,静默了一会儿。
今日的他,总感觉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哪里违和,却让她心里微微生出一丝不安。
柳凝思索半晌,却也没有什么头绪,末了只好回过身,将桌上的笔墨收好,换了一身衣裙,沿着府里隐蔽的小道,朝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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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后门对着一条清冷的街,景溯在街角处等着。
柳凝不一会儿便到了约定之处,她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一身蜜合色织锦纱裙,裙边绣着银丝蝴蝶,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翻动,像是要从裙面上飞出来一样。
景溯眼前一亮:“这身倒是不错。”
柳凝笑笑,应承了他的夸赞。
她特意穿得比平时精致些,以防景溯嫌弃她穿得素气,又找来更打眼的衣裙逼着她换上。
“殿下要不要去看戏?”她问,“江州的戏曲班子乃是一绝,我知道有一家戏院,离这不远,每日上演的曲目不多,却都是精品。”
“也好。”
景溯似乎颇感兴趣,柳凝见他这般好商量,虽然疑惑更深,但也松了口气。
她提出去戏院,倒不是因为有多爱看戏,纯粹是待在室内,被人认出的风险会更小;而且看上一出戏,也比在街市闲逛更省时间,看完就可以早点回府。
他答应便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柳凝领景溯进了一座戏楼,高高的戏台立在中央,上面布着栩栩如生的景物,戏台被茶座围着,而二楼则是一间间雅座,人坐在房里,朝着戏台的方向有一扇窗可以打开,可以将台上的戏,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包下一间雅座,柳凝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精致的江州小点。
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刚开始唱,她瞥了眼戏单子,是《玉蝴蝶》。
她对这出戏有些印象,简单来说就是一对痴男怨女相恋,却最终发现彼此是世仇,不得善终的故事。
两人情感不为世俗所接受,双双殉情,鲜血滴在昔日的定情信物玉蝴蝶上,故得此名。
当年她还没离开江州,这是最叫座的戏,在各个戏楼风靡一时,直到现在,依旧还很受欢迎,几乎是去江州戏楼的必点曲目。
不过柳凝倒是没觉得这戏哪里好,除了配奏的乐曲与布景还算可圈可点,故事本身并没有特别吸引她的地方。
所以景溯专注地瞧着戏台时,她有些无聊地撇开目光,拿起碟子里一块小小的芙蓉糕,吃了下去,然后拿起茶杯,轻轻吹着茶汤上浮起的一丝茶梗。
她轻轻啜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一抬头,却忽然对上景溯的视线。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正瞧着她,指了指戏台:“不喜欢看这个?”
柳凝一怔:“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这般心不在焉……分明心思不在上面。”景溯笑道,“我听说女孩子都爱看戏,尤其这种爱恨纠葛,阿凝为何偏偏不喜欢?”
他说得肯定,似乎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景溯说得也没错,她的确不喜欢。
“我喜静,从前也不怎么爱看戏,而且这出戏讲的故事……”柳凝顿了顿,还是把真实想法讲了出来,“也确实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她看了一眼戏台,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明明肩头上承担着责任,还负着未尽的义务,却为了男女之爱,自说自话地卸下这一切——在我看来这不是情深,只是另一种自私懦弱的表现而已。”
这戏里的男女彼此世仇,却最终相爱,还以爱之名逃避所该面对的一切……柳凝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世人皆感慨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可是她觉得一个人存于世间,本也不是独独为了一个‘情’字活下去。
还有些更重要的事。
而那些错误且不必要的事,就应该从开头掐灭。
柳凝说完后,忽然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景溯说这些话。
明明柔柔弱弱的否认一下,糊弄过去便好,何必这样认真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她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模样,这样冷冰冰的话,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或许是她下意识觉得,只有景溯能够认同这话的意思。
不是他们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她信任他,也许纯粹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冰冷凉薄,不懂爱也不会爱,只在乎得到了什么……像她一样。
景溯静静听柳凝说完,不似往常那般随意,而是难得认真地望着她。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好像对柳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
“不过你不喜欢这出戏,我大概还能猜到另一个原因。”
柳凝微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不过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身负家仇,却最终爱上了仇人之子。”景溯盯着她,语气轻柔,“……你看到她,总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是不是?”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柳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僵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似有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嗡鸣声萦绕在耳边,她浑身冰冷,力气瞬间抽干。
柳凝无意识地松了手,手里的茶杯直直坠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惨白。
第31章 被他发现了?
柳凝脑中轰鸣一片, 时间静默,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却仍强自镇定地看着眼前男子, 只是声音木然虚浮, 就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景溯微微一笑:“还跟我装傻?你不姓柳……姓萧。”
柳凝瞳孔一缩。
原本还未出口的辩解,突然间便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她在他面前,早已是无处遁形。
柳凝沉默不语, 听那人继续道:“未获罪前, 萧家是汴京第一豪族, 若我没记错, 当时萧家分为两房,长兄萧征为武将, 受封镇国公,其弟萧哲从文,任国子祭酒, 掌管太学……你是二房萧哲之女,我猜得对么?”
萧哲。
柳凝听到父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 心脏猛地一缩。
他说得没错, 她父亲在家中行二, 镇国公萧征是她大伯。
他们都死了, 那年雪落寒夜, 萧家除了她, 一人不留。
“听闻祭酒大人膝下有一小女, ”景溯慢条斯理地看了柳凝一眼,“当时萧府逢祸,似乎还不到五岁……”
“这些事情,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柳凝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她声音淡淡的,可心里却是拧成一团,既有身份暴露的无措,也有旧事重提的苦涩。
过去那些事情,柳凝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可此时却被景溯提及,轻轻巧巧地回到她的脑海里。
“多亏了你那枚玉佩。”景溯轻笑,“那枚玉佩并非凡品,雕工也绝无仅有,当初捡到后,便起了心思查一查——前后派人查了许久,竟发现是前祭酒大人的手笔。”
知道了萧哲,事情便有了些许眉目,再加上柳承思也曾与萧哲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虽不能完全肯定她的身份,但大胆猜测一下,却也不难。
柳凝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前的玉坠,轻轻叹息一声。
原来还是它惹的祸。
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却未曾庇佑过她,一再招致来的,总是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