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事情的经过同景溯讲了一遍,景溯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静默片刻,忽然开口:“阿凝,你回南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么?”
景溯不提入宫之事,却偏偏问这个。
柳凝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她不想伤害他,但更不愿意骗他,坦诚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来,我回来……是为了真相。”
“卫穆曾经告诉我,当年萧家之事,另有幕后之人。我想要搞清楚当年的事,真正完成报仇。”
“那想来你已经有了猜想,是皇帝么?”景溯看着她,“跟着我回来,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因为更方便报仇?”
他语气淡淡的,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悲哀,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柳凝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我也不是……”
她只说了四个字,便停住,随后闭上了嘴。
她想说她也不是利用他,她的的确确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就算不为了复仇,她也不想离开。
但这些话说出来显得又虚伪又空洞。
入宫虽非她本意,却也是最快达成目的的方式,这样的机会,她不应该拒绝。
何况旨意已经递到了景溯手里,若是不遵,那便是公然抗旨。
柳凝知道景溯有一定的势力,或许能跟皇帝抗衡。
可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笼络势力、蛰伏多年,定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柳凝也不想他为了她,冒险打破局面。
“所以,你决定入宫?”景溯问。
“这是拒绝不了的事。”柳凝将繁杂的心思抛开,无情地说,“也没必要拒绝,我入宫,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她不是不喜欢他,也曾幻想过长相厮守的日子。
但这些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她被太多沉重的东西束缚着。
带着这些,她无法去无所顾忌地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因此,成为她所爱之人的拖累。
柳凝手指碰了碰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一截硬硬的木片。那是在北梁相思庙里求来的签,大凶,道士说两人有缘无分。
她虽不想信命,却也由不得她不信,兜兜转转,竟还是顺着那签文走到了这一步。
柳凝轻叹一声,将掉在地上的圣旨捡起来,放在书案上,然后轻轻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想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然而她没走两步,腰身却猛地往身后一带,景溯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两臂在她腰间收紧,似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一般,头埋在她肩头,声音低低哑哑,像是在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若我不放你走呢?”
第113章 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腰间被紧紧箍着, 柳凝背靠在男人怀里,望着摇曳的烛火,有些失神。
良久, 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皇帝已经降旨……你能怎么做?”
“他下什么旨令, 是他的事,我并非不能忤逆于他。”景溯沉声说, “就算再退一步,我也有办法将你悄悄送出东宫外……”
他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收了声, 苦笑:“但你不会答应的, 对不对?”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了解,才会如此肯定, 她不会乖乖听他的话。
明明是那样温柔静好的一个人,唯独在复仇这件事上,坚定得就像一块石头, 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可如果不这个样子,那就不是柳凝了, 也就不会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柳凝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靠着他, 微微仰头, 后脑勺枕在他肩头。
他发泄般地啃噬着她的脖颈, 疼痛里带着酥酥麻麻的感觉, 柳凝没有抗拒, 指尖冰凉地搭在他手腕上,似乎心甘情愿地任他妄为,好像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柳凝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就算景溯今晚要了她,她也不会拒绝。
毕竟她就要入宫了。
与其委身于衰老的皇帝,不如把她最珍贵的东西,给他。
但景溯只是缠绵片刻,便松了手,放开了她。
“你……”柳凝转身,注视着男人晦暗不明的脸,末了轻轻摇头,“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想问他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或是有没有觉得爱错了人……但这些问题既矫情又多余,她既然已做了选择,问这些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柳凝最终还是离开了书房,这次景溯没有再拦住她。
她回了自己房中,对着灯烛枯坐了一会儿,目光缓缓落在妆台上,那上面放着一只干瘪的环。
是从关仪镇带回来的花环,过了这么多日,花叶早已褪色枯萎,干巴巴缩成一团,然而她舍不得扔,便就一直搁在桌上。
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也不能就这么放着。
柳凝最终找来一个小匣子,将干枯的花环轻轻放进去,瞧了一会儿,上了锁。
这之后她便熄了灯,上床安歇。
她身无长物,除了从林氏夫妇那儿讨来的一本书,便是景溯送她的几件首饰,因此倒也省去了收拾行李的麻烦。
入宫的吉日定在十月三十,秋雨泠泠里,一顶小轿将柳凝接进了宫。
她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入宫的,因此也无需走采选秀女那些繁琐的程序,当日由宫中嬷嬷检查了身子后,便住进了皇帝安排的洄雪阁里。
柳凝受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她入宫那日,整座后宫都骚动了起来。
原因无他,皇帝已经许久没有纳妃,宫里五六年没有过新人进来,柳凝打破了这个局面,甚至一入宫便受封高位,令人不禁好奇是何等姿容,竟将君王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听说不是世家出来的贵女,而是由太子从北梁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美人,身世经历一概不详。
柳凝第二日入熙华宫请安时,宫妃们窃窃私语的便是此事。
这熙华宫是淑妃的寝宫,宫中无皇后、太后,虽有宸贵妃压在上头,却又是个不理世事的,因此治理六宫之事的担子便落在淑妃身上。
淑妃性子温婉和顺,治宫手段也没那么严苛,晨昏定省只逢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柳凝正好赶上初一,还未见过皇帝,便先见了宫里的诸位嫔妃。
正厅里,最上首的位置空着,淑妃只坐在下首第一位,再往下嫔妃们按品级入座。
柳凝行礼见过淑妃,瞥了一眼她上首空着的位置。
“这是宸贵妃的位置。”淑妃微笑着解释,“贵妃娘娘体弱,平日里只待在摘星楼里休养,便由本宫越俎代庖主持宫务……但礼不可废,这位子便替她留着。”
“原来如此。”柳凝点点头,又瞧了那空荡荡的梨花木椅一眼,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在淑妃身侧坐下,这宫里除了淑妃,竟只剩她的品级最高。
平日里众人们拜见完淑妃,略略闲聊几句也就离开了,前后用不了一盏茶地工夫,然而今日却一个个都不急着走,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视线却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柳凝身上。
宫里久不添人,她们好奇倒也正常,不过令柳凝微感意外的是,这些妃嫔们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敌意,似乎只是实打实地感到新奇。
她没想到宫里头,竟是这样的氛围。
话头渐渐引到柳凝身上,众人追问她的来历,更不得将她整个族谱都刨出来,柳凝一一耐心应答,当然,回答的那些都是编的。
还有宫妃对于太子颇有些好奇,问了几句,柳凝提了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其他一概以“与太子殿下不甚相熟”糊弄过去。
“若是你能一直留在东宫,便好了。”适才提问的宫妃是宋才人,一张脸圆圆的,瞧着跟柳凝差不多大,“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哪像……”
旁边年长些的宫妃便掩了她的唇,没让宋才人把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全了,淑妃也轻轻咳了两声,有些责备地看了宋才人一眼,随后将话题岔了过去。
柳凝一直觉得这宫里的气氛违和得很,却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到此时终于确定下来。
这宫里的妃嫔们,瞧着都没什么斗志,没人妒忌也没人争宠,一个个都佛性得很,似乎只打算在这宫墙里头混混日子便知足了。
她从前还是卫家夫人时,也曾听说过那些后宅里的腌臜手段……不想到了这里竟是一反常态,令柳凝有些哭笑不得。
但不必分心思在后宫争斗上,对她自是再好不过。
熙华宫的请安结束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去,淑妃则友善地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初入宫闱,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便是……其他姐妹们也都没什么坏心思,平日若是闲着,也可常去她们宫里坐坐。”
柳凝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了淑妃的话,微一沉吟,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臣妾确实有几处困惑,想向娘娘求教。”
她扫了眼淑妃上首空着的位置,淑妃心领神会:“你是想问宸贵妃?”
“听说陛下对贵妃娘娘甚是宠爱,十数年如一日,荣宠不衰。”柳凝弯了弯唇角,“宫外也有这样的传闻,臣妾听了不少,对此总有些好奇。”
“此言不假,贵妃娘娘入宫也快二十年了,地位却一直未曾动摇过。”淑妃说着,忽然告诫道,“不过你好奇归好奇,万万不要靠近摘星楼,也不要轻易提及贵妃娘娘……这两者,在宫里头是禁忌。”
柳凝眉头一跳:“这是为何?”
“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能问、也勿要追究。”淑妃摇摇头,低声说,“曾有宫妃机缘巧合下,见过宸贵妃一面,后来还将她画了下来……没过几日,便暴毙在宫里,身边的宫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去。”
柳凝心头一动,隐有所感,而后听淑妃继续道:“那是前两年的事情了,那位宫妃当时背靠侯府,也曾风光过一时,还封了妃位,若是不掺和这档子事,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她去了后,那卫家没过多久也败落了,后来还犯了事,整个儿都给端掉了。”
果然是意妃。
柳凝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白玉镯,当年她曾困惑过意妃的意图,但如今整条线索却渐渐浮上水面,若是串联起来,一起便合情合理了。
淑妃幽幽叹了口气,又温声叮嘱几句,柳凝见她对宸贵妃之事也不甚了解,也就起身施礼,离开了熙华宫。
入宫这几日里,柳凝过得还算太平,白日里跟着教养嬷嬷学些宫中礼仪,闲暇时则去附近的宫室拜访,与其他宫妃闲聊几句。
正如淑妃所言,这宫里的女子都极好打交道,没什么人争风吃醋,反倒是经常几个关系好聚在一起,编花绳、摸骨牌,嘻嘻哈哈地打发时光。
柳凝在洄雪阁附近的宫里,与几个嫔妃打了几圈骨牌,收获颇丰,除了一小堆金叶子,还有些宫中的小道消息。
她少言多听,从她们的话里得知,早些年宫中并不是像现在这般太平,亦有那些进了宫想要搏一搏的宫妃,然而最终却大多莫名其妙地暴亡,后宫又久不填充,便只剩下她们这些想要安分度日的。
再加上皇帝对方术炼丹极其沉迷,除了摘星楼那里,这两年几乎鲜少踏足后宫。久而久之众人也都歇了心思,反正大家都无宠,没什么好斗的,倒不如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柳凝捏着骨牌,轻轻叩在桌边,若有所思。
看样子皇帝并非重色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下旨令她入宫呢?
她暂时想不通皇帝的用意,不过也很快不必去想。
洄雪阁院门前挂上了红澄澄的灯笼,这一夜,皇帝将摆驾于柳凝宫里。
第114章 先皇后的旧物
皇帝摆驾, 柳凝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左不过两个字,侍寝。
柳凝由着宫婢沐浴、梳妆打扮, 换上一身烟罗色的纱裙, 乌发高堆明珠为冠,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清丽间隐约带上了一丝妩媚。
她是第一次侍寝,之前验身时也仍是处子之身, 故而宫中有教导姑姑为她开蒙, 指导她侍寝时需注意之处, 并拿了本画册, 叫她观摩学习一下。
柳凝对此毫无兴趣,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把教导姑姑应付过去后,便随手丢到了一边。
那些淫艳露骨的画还留在她脑海里,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倒不是多清高, 纯粹是一想到要这般去侍奉皇帝,便想要作呕。
她从前是不太在意这些的, 当初就算卫临修没有隐疾, 她也会嫁给他, 为了达成目的,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
然而现在却与那时不同, 她想, 也许是因为她心里装了人。
有了那个欢喜的人, 就会希望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能与他般配起来……虽然她也未必能再有与他般配的机会。
窗外寒夜重重,有冷风透着窗户缝儿钻进来, 柳凝将轩窗严严实实地合上,下一刻,便听见内侍又尖又细的嗓音:“圣驾——”
柳凝带着宫婢迎了出去,皇帝披着一身黒裘袄,低低咳了两声,免了她的礼。
宫婢与内侍悉数退下,合上门,宫室里只剩下两人,皇帝与她在床榻边坐下:“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一切安好。”柳凝微微一笑,“宫中的姐妹们,也都甚好相与。”
“那便好,这两日政务繁忙,没到后宫里来,倒是冷落了你。”皇帝拍了拍她的肩头,“待得明日起来,朕便着人带你去宝库里转一圈,喜欢什么,尽管叫人搬到宫里头来。”
柳凝弯着唇:“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她温温柔柔地望着皇帝,可是眸子深处却只是一片寒凉。
皇帝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俊朗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纪,虽然眼角唇边生了细纹,朦胧灯色晕染一番,却也还算能看得过去。
然而他与景溯,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神态也不相像,景溯总是会很温柔地注视着她,而皇帝虽然脸色和气,眉宇间却仍隐着几分戾气,像是怨气与愤怒缠绕了他许多年,即便想要和颜悦色,也难以发自内心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