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一个人从华珍宫的宫苑里走出去,沿着小道,慢悠悠地朝偏僻的地方去,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她手指漫不经心地绞着衣带,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心事。
四周草木掩映,偶有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日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过,碎金般洒落在地面。
在这样的环境下,果然平静了许多。
柳凝深深呼出一口气,心安稳下来,正思考着是否要返回,忽然见一道阴影延伸到脚下,她往前的脚步没来得及收回,一下子撞进了面前的胸膛上。
玉冠,杏衣,熟悉的荼蘼香。
柳凝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起来。
抬起头,正是多日未见的太子殿下。
第116章 试探
微风徐动, 树叶婆娑。
柳凝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半晌,轻轻退开一步:“太子殿下。”
“柳昭仪。”
他知道她的位份, 循礼称呼, 语声虽不怎么冷,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柳凝看着景溯, 他不再亲切地唤她“阿凝”,从前那些亲昵而温存的时光, 竟像是场触不可及的梦一样。
“怎么, 不满意么?”景溯见她久久不语, 唇角扯了一下, “非要孤唤你一声‘母妃’?”
他说“母妃”这两个字时,又轻又慢,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禁忌感。
柳凝心怦怦跳了两下,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宫人嬉笑之声, 似乎正离着此处越来越近。
这条小道偏僻,却不代表没有人走, 偶尔也会有为了抄近道的宫人途径此处。
若是让人看到她和景溯……宫妃与太子独处, 那便说不清楚了。
柳凝想也没多想, 牵起景溯的手, 便朝着一边的树丛走去。
她拉着他匆匆穿行到另一边。
四下无人, 柳凝微微平了喘息, 见他一脸冷漠, 心头黯了黯。
他恐怕是不想再与她多生纠葛。
她也觉得这样最好,趁着眼下四周无人,正好分道扬镳, 此后尽量注意些,少在他面前出现。
柳凝打算离开,便松了手,手正要收回,腕子却被他一把攥住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被他带进了旁边的假山洞里。
假山里头光线很暗,空间亦是狭窄,最多由一人通过,两人进去,便只能侧着身紧紧相贴。
柳凝贴在男人身前,呼吸声清晰地洒在耳边,他玉带上的浮纹,隔着衣衫,硌在她腰间的肌肤上。
“……殿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将她带进这里。
昏暗里,景溯的表情看不真切,唯一双眸子亮得发烫,柳凝直直地望进他眼里,耳边浮着他低低的声音。
“就这么想避开我?”
柳凝一怔,她没有想避开他。
她只是觉得,他还在生气,气得不想理她,不想见到她。
“我现在这么抱着你,感觉如何?”黑暗里,景溯的手环在她腰上,“我是太子,你是皇帝新封的柳昭仪……我本该恭恭敬敬地唤你一声‘母妃’,可这幽暗间没有第三个人在,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你。”
柳凝感受着身后炙热的掌心,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不是惶恐,也不是羞耻。
她有点兴奋。
她从来都是温柔而矜持的样子,可那只是一层假象,她的本质,从来与那些美好的品质无关。
她向往的是肆意与无束,因为她在现实里总是背负着太多。
狭窄的山洞里,光照不进来,两人像一对藤蔓一样,放肆地缠绕在一起,柳凝头靠在他肩颈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到糖吃的孩子。
禁忌与危险带来的紧张里,带着一丝甜蜜的感觉。
柳凝情不自禁地回拥住男人。
黑暗里她顾及不了理智,只想顺着本能,抱住她想要拥抱的人。
明明先前在小道上撞见,两人还是疏远地客套,此时在这幽暗狭窄的环境里,却像是双双失了控。景溯的唇贴在她脸颊边,一点一点摸索着她的唇瓣。
柔软两相触碰,便似开了闸的洪流,不可抑制。
假山外是浸满凉意的深秋,洞内却是炙热如夏,柳凝睫毛轻轻颤着,衣裙下的肌肤微微沁出汗意。
她身体像是受冷般战栗着,却又恍若架在火上,全身快要烧化了一般。
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只是一个吻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溯近似□□般在她唇瓣上咬了两下,移开唇,沉默里交织着两人的低喘声。
这算是和好了么?
柳凝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跳如雷,轻轻喘息,她既觉得欣喜,又觉得有些忧虑。
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罢了,一时放纵而已,她总是绷得紧紧的,放纵一回也好。
他想做什么她都陪他。
景溯的额头与她的额间相抵,他平复了呼吸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
“在宫里头过得还好?”他问。
柳凝点点头:“我没有……”
她本想说她没有侍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改了口:“我没有什么事,殿下呢?”
“殿下还怨恨着我么?”柳凝幽幽叹息一声,“我选择这条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对于我们来……最好的选择。”
“我尊重你的选择。”景溯凑在她耳边,低声,“我只是恨你,竟走得那么干脆,连一点留恋也没有。”
那日她入宫,他在书房里等着,潺潺雨声听上一天,却没等来她与他话别。
自从决定入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不想将他卷进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们早已密不可分,她的事也是他的,怎么可能冷眼看着,置身事外。
这些时日他已开始着手安排起来,虽有些仓促,却也不能任凭她在宫里无休止地待下去。
假山外是一条清溪,叮咚作响,景溯默然不语,柳凝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明明两人先前的相处生疏而别扭,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幽狭的山洞里,靠得这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爱欲从心生,半点由不得人做主。
柳凝双眼微阖,直到隐约听到一两声“柳昭仪”从附近传来,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
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宫婢的声音,正在四处寻她。
若是寻到这儿来……
“殿下,我该回去了。”柳凝轻声道,“宫人们已经找过来了。”
景溯低头注视着她,没松手。
柳凝呼吸滞了滞,又轻轻唤了声“殿下”,他这才从她腰间移开手,淡淡开口:“你去吧。”
“殿下保重。”
她又看了他一眼,匆匆转身,沿着另一边的洞口离去。
柳凝出了假山,深深呼吸了一下,对着山后清溪简单理了理衣衫头发,然后慢悠悠地绕到假山前,假作无意间与寻她的宫人碰上。
是洄雪阁的宫婢,一见到柳凝,便急急上前,说是皇帝摆驾宫中,正等着见她。
怎么一早上就过来了?
柳凝问了几句,然而宫婢对此也毫不知情,她便暂且按捺下心中疑窦,回了宫,看到皇帝正坐在软塌边,静静翻着一本书册。
柳凝心头一惊,下意识以为是她带来的那本《落梅集》,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本寻常的诗册。
皇帝从书册上抬起眼:“回来了,去哪儿了?”
“去拜见了琼玉公主,与公主闲话了一会儿。”柳凝施了一礼,随后笑吟吟地在皇帝身边坐下,“这之后又在华珍宫附近逛了一会儿,却没想到陛下圣驾……叫陛下等了这么久,还望陛下恕罪。”
“无事,朕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
皇帝将手里的书册卷起,在手心轻轻敲了敲,忽然凑近柳凝,在她肩颈侧流连片刻:“你今日身上的香,倒是与往日不同。”
柳凝一顿,随后想起,她刚刚与景溯待在一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荼蘼香。
然而她也不惊慌,只是稍稍弯唇:“新换的香料,陛下喜欢么?”
皇帝抽身,微微一笑:“朕对香料没什么讲究,你自己随意便好。”
他将手里的诗册递给柳凝,翻到适才看的那一页:“朕看得有些乏了,你念给朕听。”
柳凝接过诗册,目光落在他翻到的那一页上,微顿。
竟然是《长恨歌》。
是首长诗,她启唇,语声如珠玉落盘,又似泠泠丝竹,颇为动听。柳凝慢慢吟念着,而皇帝则靠在塌边,双目微阖,似乎很是享受。
这首诗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之事,柳凝念完,皇帝睁开眼,目光悠悠落到她脸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昭仪觉得这诗怎么样?”
“诗句中正平和,简朴中却蕴含隽永之意。”柳凝答,“不愧为流芳百世的绝作。”
她只说文字上的精妙处,绝口不谈诗中所含典故,偏偏皇帝不肯放过她。
“那昭仪觉得,这诗中所讲的唐明皇与贵妃,如何?”
“有悖人理伦常。”柳凝思忖片刻,道,“不过世人皆道唐明皇昏聩,强夺儿媳入宫……可历史上的事又有谁说得清,说不定两人是你情我愿,又何必非要将骂名栽到一人头上?”
她觉得皇帝大概是在试探她,措辞谨慎。
这番话不知是哪儿戳中了皇帝,他竟哈哈大笑起来,许久才平息下来,意味深长地瞧着柳凝。
“你很像一个人。”
柳凝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陛下是说……?”
皇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北面的摘星楼:“你可知,哪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第117章 生辰快乐
心跳紧锣密鼓, 柳凝攥了攥衣袖,慢慢踱步到窗边,朝摘星楼望去。
远处的楼阁沐浴在日光里, 琉璃瓦折射着光辉, 像是水波间熠熠生辉的鱼鳞。
摘星楼和宸贵妃,在宫里头是禁忌, 她没料到皇帝竟会主动提及。
是试探么?
柳凝望了一会儿,转头对着皇帝微微一笑:“听说宫里的姐姐们说, 那是贵妃娘娘的居所。”
“不错, 她最爱漫天星辰。”皇帝说, “朕便将她安置在摘星楼, 赐她封号为‘宸’。”
“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柳凝缓缓道,“听说贵妃娘娘的事, 是这宫里的禁忌。”
“因为朕口中的相像之人,指的便是她。”
这是柳凝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她和宸贵妃相像之语。
不过比起琼玉, 皇帝的目光里,含着些更复杂的意味。
他好像知道更多。
“臣妾与贵妃相像。”柳凝斟酌问道, “这就是……陛下召臣妾入宫的理由么?”
“其实你与她的性子, 并不大相似。”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 只是悠悠说道, “眉眼处虽有几分相像, 但终究是你青春年少, 更美一些。”
他的手慢慢抬起, 像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一般,盘踞在柳凝肩头。
柳凝却像是毫不在乎这样的亲昵,甚至还能对着皇帝微笑。
“陛下是说, 臣妾比贵妃娘娘更美?”她柔柔一笑,大着胆子,“既然如此,陛下可愿将摘星楼赐给臣妾?”
这话大不敬,然而柳凝却还是说了,只因她很敏感地察觉到,皇帝对她怀有一种很特殊的宽容。
所以她出言试探,就是想试试,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柳凝说完,便安静地打量起皇帝的神情,他也正审视着她,缄默不语,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或是恼怒的神情。
“你喜欢摘星楼?也不是不行。”
“只是十四年前,贵妃曾立下过誓言,她终生不会踏出摘星楼一步。”皇帝看了柳凝一眼,唇边弯起古怪的弧度,“她不会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想搬进去,朕就只能杀了她。”
他轻轻易易地就将杀人讲了出来。
即使对象是宸贵妃,是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枕边人。
柳凝无论再怎么猜,总觉得皇帝对宸贵妃应当是一腔情深,可今日这么看,帝王薄情寡恩,最是难测。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皇帝的试探。
“臣妾本就是随意开个玩笑。”柳凝虚虚扶着窗框,笑道,“若陛下处死了贵妃娘娘,倒成了臣妾的罪过……还是罢了。”
皇帝只是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在洄雪阁里只是坐了一会儿,没到晌午便离开了。柳凝待他走后,唤婢女准备好热水沐浴。
她浸在水中,将皇帝适才碰过的肩头好生擦拭了一番,才缓缓舒了口气。
皇帝对她似与寻常宫妃不同,他从未叫她侍寝,赏赐却一件不少,就连谈论起宸贵妃来,也似乎没什么禁忌。
皇帝对她容忍度很高。
这是为什么?
原本柳凝以为,因为她与宸贵妃相似,所以才颇受优待;然而刚刚与皇帝那番对话后,她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真的爱着宸贵妃么?
若是爱,又怎能轻易说出杀了她的话;若是不爱,又为何将她困在摘星楼这么多年?又何必将她作为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来宠爱?
柳凝想得有些头痛,便干脆不再继续琢磨下去。
等见到宸贵妃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她从浴桶里出来,穿衣拭发,头发尚未干全,还潮湿地搭在脑后,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新选出来的一批宫人,分配到了洄雪阁,任她挑选几名。
送来的宫人里有两张熟面孔,一个是素茵,还有两三位也颇有些眼熟,似乎是曾经在朝暮居见过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