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努努嘴:“四叔我给你牵马。”
他摇头嗤笑:“你几时变得这么扭捏了?”
谁扭捏?
她抓住马鞍,踩着镫子就要上去,谁知赵庭梧往后挡了挡,说:“马的重心在前面,不知道么?”
意儿稍微愣住,仰头看他,日光照着,瞧不太清楚,但意识到他也正在打量自己,意儿收回视线,走到前头,熟练地跃上马背。
如同跃入一个宽阔的怀抱,蹄子“踏踏”踩着青石板,玉骢一阵摇晃,她抓紧前鞍,因为惯性而往后砸中赵庭梧的胸膛,于是惊呼一声,然后听见他轻轻笑了。
意儿背脊有些僵硬。低头见他勒着缰绳,左手戴玉扳指,黛色的暗纹袖子垂落膝上。
踏花过桥。
她乌黑的长发束起,戴小冠,穿一件天水碧的大袖衫,像染过烟雨的清晨,似晴非晴。
忽然间没了话语,显得尴尬。
好死不死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好大的动静。意儿自己也吓了跳,一颤,赶紧捂住。
赵庭梧没说什么,喊住赵玺:“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
此刻天色靛青,雾蒙蒙的,街边酒家点着灯烛,卖稀粥和点心。桥头的早市也开了,摊贩们挑着扁担,推着小车,把新鲜的猪肉和牛羊肉送入市集。还有夜里候在城门外的,用太平车和驴车装载小麦面粉,等城门一开便吆喝着进来兜售。(1)
“家里的油饼真香啊。”意儿埋头喝粥,忽然动容道:“我好想哭,太好吃了。”
大伙儿都不想理她。
“赵意儿,你看你吃得一嘴油。”赵玺嫌弃。
“废话,油饼没油还叫油饼吗?信不信我吃完拿你袖子擦嘴。”
“这话都说得出口,真粗鲁,你出门不带手帕,你还是人吗?”
“呵呵,我不是人,你自然也不是,一母同胞嘛,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宋敏扶额,阿照翻了个白眼,赵庭梧摇头道:“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吃个饭也能吵起来。”
“谁让某些人嘴碎,当了爹还这么刻薄。”
赵玺怒了:“四叔!你看她!”
赵庭梧无奈,清咳一声:“好了,不要闹。”
意儿暗自嘀咕:“这么大人了还告状。”
阿照道:“你们两个嘴皮子这么溜,怎么不去跟楚太太吵?”
意儿一听便摇头:“我不敢。”
赵玺:“我也不敢。”
闲言少叙,意儿用手肘挨他胳膊:“诶,我正想跟你打听楚家的情况,楚太太和君媚为何住进赵府,你和烟箩又是如何相识的?”
“不就在表姑家认识的。”
“啥?”
“我那个岳母啊,惯会交际,不知怎么托关系结识表姑,成了她的牌搭子。熟络之后,她便带烟箩和君媚入府请安,表姑见她们姐妹知书达理,又生得极美,自然喜欢,还说不能糟蹋了清净人家的好姑娘,定要在亲戚里挑选青年才俊与她们婚配才好。”
“青年才俊?谁?”
赵玺瞪意儿一眼:“总之我和烟箩在表姑家的酒宴上一见钟情。至于岳母和君媚,唉,说来话长,她们楚家虽是言情书网,但并不富裕,一直靠着祖上留下的财产度日。我岳父自诩清高,只肯做先生,不愿出去受市侩之气,烟箩告诉我,当时她们家已然是等着坐吃山空的境况。”
阿照咋舌:“这么看来,还挺惨。”
赵玺道:“可不是么,好可怜见的,烟箩说,每次楚太太带她们赴宴,为了打扮体面些,便去外头租赁衣物和首饰。不管筵席上多么光鲜,一回到家就得换下来,为此君媚哭过好几场。”
说到这儿,赵玺心中动容,忍不住向赵庭梧解释:“其实君媚本性不坏,只是以前吃过许多苦,她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罢了,四叔你对我们一向很宽容的,请对君媚也多谢耐心吧。”
岂料赵庭梧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不留情面地问:“我什么时候对你宽容了?”
“啊……”赵玺吃瘪,张嘴哽在那儿,转头去看妹妹,尴尬改口:“我是说意儿,四叔你向来偏袒意儿,没错吧?君媚比她还小呢,难道不值得怜惜吗?”
赵庭梧沉默,垂眸抚着茶杯,然后看她:“我有偏袒你吗?”
无缘无故被点名的赵意儿一愣,屏住呼吸:“……没有。”接着掩饰般抓了抓脑门:“那个,楚家的过往还没讲完呢,哥哥怎么越扯越远?”
宋敏见她局促,便笑着附和:“是啊,方才说到哪儿了?”
阿照拿筷子敲碗:“快,言归正传,挑要紧的说。”
赵玺撇撇嘴,叹口气:“好吧,其实我想告诉你们,烟箩嫁给我以后,虽然境况变好了,也能时常接济娘家,但有件事情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一个普通人,突然间让他得到一大笔钱财,究竟是福是祸。”
宋敏嗅觉十分敏锐:“怎么,楚老爷做了富家公子的丈人,便抛弃他的清高了?”
“何止于此,简直性情大变。”赵玺越聊越投入:“烟箩跟我说,她们自幼受楚老爷教导,莫要贪图虚荣,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人得修身养性,还说什么,绫罗绸缎庸俗,山珍海味油腻,他就爱穿布衣布鞋,就爱吃清汤白菜……可是当我和烟箩成亲后,他忽然把这些都忘了,很快沉溺在纸醉金迷、挥霍无度的日子里。这倒也罢,最要命的是,他竟然开始赌博——”
“天,怎么会这样?”阿照倒吸一口凉气,感到难以想象:“他不是说喜欢布衣蔬食,瞧不起穿金戴银的人吗?”
宋敏道:“只是自我安慰的说辞罢了,他并非喜欢粗茶淡饭,而是只能粗茶淡饭。金钱和权力是最容易令人迷失的东西。”
“我明白了,”阿照望向意儿,调侃她:“某人最近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可要小心点儿。”
“你放心,我抠门得很。”
赵玺一拍桌子:“说的没错,岳丈正是被钱给害了,连带着拖累烟箩!起初她背着我拿自己的体己钱给岳丈还赌债,谁知欲壑难填,刚还清又欠下,就像个无底洞,烟箩山穷水尽,心力交瘁,不得已才跟我讲了实话。”
意儿摇头:“那个楚老爷真不是东西。”
赵玺苦兮兮的叹气:“后来我拿出几百两,让她带回去,告诉岳丈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管他。”
“接着说。”
“接着,倒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相安无事,后来有次烟箩回家看望她娘和妹妹,结果又和岳丈吵起来,她一气之下便把岳母和君媚带到赵府,原打算留她们住两天,谁知当晚岳丈竟然卷走家里所有钱,连夜出城,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什么?”
“他跑啥?”
“唉,自然为了躲债。”赵玺亦是深恶痛绝:“我和烟箩说过不会再给他钱,那些追债的多狠啊,砍手砍脚也有可能的,他不逃还能怎样。”
赵庭梧听了这么半晌,颇感无趣:“我怎么觉着楚老爷和霍康的经历十分相似呢,这帮人还真是物以类聚,烂到一处去了。”
第27章
楚家的故事听完, 他们结账离开酒楼,这次意儿抢先霸占了一匹马, 路上走着,她问赵玺:“楚太太和君媚搬入赵府,她们家的宅子就一直空着吗?”
“是啊,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烟箩说,好歹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留着也好。”
阿照疑惑:“这倒怪了, 她们以前过得辛苦,那房子里肯定没什么愉快的回忆,留着作甚?”
赵玺“啧”一声:“你不懂,家嘛。”
“我看她们比较喜欢芷蘅院的新家。”阿照轻笑:“入府后她们回去看过吗?”
“没有。”
“我说吧。”
赵玺瞪她。
不多时, 众人来到旧城的一处深巷,问了几个街坊才找到楚家老宅。
阿照仰头望着屋檐繁茂的杂草,好不诧异:“这跟废弃的荒宅有什么区别?你们没有派人打扫过吗?”
“烟箩说, 不必浪费钱财和人力, 反正也不回来住了。”
没有钥匙,意儿让阿照先进去探探,阿照踢墙跃上屋顶,踩着黑瓦打量一番,跳入院中。
意儿扒着门缝往里瞄:“啧啧, 好一个凄冷破败,幸亏不是晚上,否则我可不敢进。”
赵玺拉她:“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扒人家门缝行不行?”
“我是光明正大的扒。”
“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你一边儿去,不要给我捣乱。”
不多时,阿照飞身而出, 稳稳落地,她拍打衣服上的灰:“里边到处都是蜘蛛网,昆虫不少,人嘛,鬼影子也没有。”
“我就知道,霍康不在这儿。”赵玺催促:“走吧走吧,抓捕疑犯的活儿让官府去干。”
说着他们几个打算撤了,周遭一户邻里探头探脑,磕着瓜子问:“你们是这家人的亲戚?”
意儿停住脚,热络地笑起来:“是啊,大姐,我哥哥娶了这家的女儿,可不就是亲戚么。”
她一边说,一边揪住赵玺往前推。
那妇人上下打量,忽然眼睛发亮:“哎哟,原来是赵公子啊,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记得那时你和烟箩幽会,我还帮你望过风呢!”
赵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算来楚太太和君媚搬走两年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街坊!”
意儿道:“我嫂子说,这里是伤心地,她轻易不敢回来的。”
妇人闻言叹气:“也对,那两个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原不该生在这种穷地方,她爹又那样……”
意儿走近与她攀谈:“楚老爷走后,当真再也没露面?”
“可不是,音讯全无,丢下孤儿寡母,心肠够狠呐。”
“我听嫂子说,当时和楚老爷吵架,吵得街坊邻居都听见了。”
“当时我在家呢,听到烟箩撕心裂肺,还砸碎了什么东西,楚太太劝也劝不住,那楚老爷啊,从前挺斯文的一个人,自从上了赌桌,把人性都输光了,成日家要钱,不给就闹。”说着直摆手:“那天他们吵完,没多久君媚从外头回来,烟箩便让她收拾东西,母女三人坐车走了。”
“坐什么车?”
赵玺道:“府里的马车吧,有车夫专门负责接送她。”
意儿往后退开两步,左右打量这条巷子:“马车不好调头,应该会等在巷口,对吧?”
邻家大姐笑道:“是的呀,好气派的车子,连毡帘都那么精致。”
意儿问赵玺:“嫂嫂回娘家通常带几个丫鬟?”
“几乎不带,她怕丫鬟回去说嘴。”
“这样啊……”意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接着问邻家大姐:“然后呢,楚老爷几时走的?”
“大约掌灯后,我听见他在家里砸桌子摔椅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妇人陷入回忆:“街坊都知他乖僻,不敢出声,没过一会儿传来锁门的动静,我和男人藏在门后偷看,见他背着一个包袱,不声不响的走了。等楚太太和君媚回来,发现家里的钱被搜刮干净,人也不知去向,我们帮着找了好几日,全然无用,后来她们母女被赵府接了去,唉,也算因祸得福吧。”
意儿听完,凝神忖度,眉间深拧:“楚老爷把钱拿光,并且打算一走了之,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不忘锁门?”
阿照搭话:“习惯嘛,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赵庭梧上前问:“这位娘子,你可认得霍康?”
“霍康啊,认得,那个清秀的小伙子,常常跑来找君媚的。”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哎哟,好久了……”妇人使劲想:“诶,对了,可不就是楚老爷出走那日吗。”
“什么?!”意儿倏然抬眸,大为吃惊:“怎么他也在?”
“他和君媚出去玩儿,送她回来嘛。”
意儿心里砰砰直跳,一个惊人的假设迅速擦过脑海,像烟雾被风吹散,她不得不退到一旁,扶着墙,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让烟雾重新结成清晰的形状。
邻家大姐有些懵:“这是怎么了?”
宋敏笑说:“没什么,早上吃多了油饼,她不舒服,透透气。”
赵玺看着意儿的背影,对赵庭梧低喃:“四叔,你说这个死孩子,在那儿琢磨啥呢。”
他摇头。
邻家大姐问:“你们各位今日过来是……”
宋敏拍拍阿照的肩:“哦,我和妹妹打算购置房舍,托赵公子帮忙,看了几处都不满意,听说这里空着……”
话音未落,只见意儿急忙走来,杵到大姐跟前,问:“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离开的时候,楚老爷没说什么吗?”
对方被她弄糊涂了:“啊?”
“他们父女吵得那么厉害,烟箩要带走母亲和妹妹,楚老爷就没有阻止吗?”
“这个……我记得没有,他们早就吵完了呀,半天没声响。”
“那霍康是几时走的?”
“跟她们一起啊。”?轻?吻? 小?说?独?家?整?理?
“什么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