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玺手指发抖:“你……不可能!烟箩断不会如此!”
霍康跪在那儿,挺直腰背与他对视:“赵公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除了放私债,烟箩还让我在猫儿巷开过一间银铺,用的是你们赵家的钱,她怕公账被查,要我务必尽快回本,可我哪儿懂什么快速牟利之法,只能听她的,用镀银铜器骗顾客的银子!”
意儿与宋敏对视一眼:“好家伙,他把自己完全摘干净了。”
阿照拧眉思索:“我觉得他不像说假话。”
赵庭梧轻声道:“这下有趣了。”
霍康朝上座磕了个头:“大人可知我每日做贼心虚,战战兢兢,这种黑心的买卖简直伤天害理!果然不到半年,那些铜器发霉发绿,全都现出原形,顾客们追上门来,几乎把我打个半死……”
“后来呢?”
“后来,烟箩只好拿钱摆平,我劝她脚踏实地的做点儿什么不好,偏要干这些勾当,她不听,没过一阵又打起典当行的主意,让我找人合伙开当铺,原本快谈成了,可惜撞上李老头的事,便暂且作罢。”
御史问:“你找了谁合伙开当铺?”
“刘员外的公子。”
“员外的公子?你们如何相识的?”
霍康垂头丧气:“不就是这两年交际应酬来的,烟箩为了做生意,让我打扮成有钱人,成天陪那些老板、公子吃酒打牌,我真的身心疲惫,若非为了君媚,我早就去乡下享清闲了。”
“你在乡下有产业吗?”
“我自己的钱,买几亩田地还是够的,以前我和君媚约定好,等有钱了,一起离开县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过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霍康说着,目光变得暗淡:“君媚自小便是个极单纯的姑娘,心地善良天真烂漫,可自从沾上赵家,她渐渐变得虚荣、势利,这两年我都快不认得她了。”
赵玺冷笑道:“你可真是巧舌如簧,惯会颠倒是非!什么君媚与你有过约定?我从未听她们提过你半句!”
霍康亦冷笑:“呵,我是她们的影子,是她们在赵府外的左膀右臂,你不知道,证明她们防着你啊,笨!”
御史拍响惊堂木:“休要争吵,供词真假本官自会查验,霍康,你先交代清楚,昨日在赵府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的说来。”
他颔首道:“是,大人,小的定会交代个清清楚楚。”
……
第30章
霍康跪在堂上, 背脊挺直,先前的惧怕已逐渐消散, 他不紧不慢地讲述昨日发生的种种,屏风后的几人屏息凝神,尤其意儿,等着听他如何推翻她的猜测。
“那时将近正午,我溜进芷蘅院找到君媚,告诉她,我不想再帮烟箩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贪欲是个无底洞,迟早会自食其果,我请求君媚跟我走,不要留在赵府, 越陷越深。可她极其冷漠,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我,还说楚太太已经为她觅得佳婿, 她不可能跟我走, 她要去京城做诰命夫人。”
“我深知楚太太是个怎样荒唐的娘,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攀龙附凤,可谓费尽心机、用尽手段!当初烟箩能嫁给赵公子便由她一手谋划,甚至不惜让烟箩未婚先孕,只要能把女儿嫁入豪门之家, 尊严和脸皮都可以抛掉,君媚就是被这种母亲教坏的。”
“于是我不放心,留在赵府徘徊,果然,下午听到风声, 君媚竟然被她送上了大理寺卿的床!”霍康紧攥双拳,眼眶发红:“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这么被她娘给毁了!我心如刀绞,想找她们问个清楚,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等到入夜,我躲在芷蘅院,终于等到君媚回来,没曾想却听见她们母女三人争吵,这才知道赵府出了命案,有个丫头死了,烟箩竟然提议把一切推到我身上!”
闻言,赵玺骇然睁大眼,御史蹙眉,思忖片刻,问:“你下午留在赵府,都去了哪些地方?”
“就在芷蘅院附近,掌灯后我趁丫鬟们不备,溜进君媚房里躲着。”
“那支金步摇呢?”
“什么金步摇?”霍康不解。
御史倒吸一口凉气:“楚君媚说,中午给了你一支步摇,当做这些年的犒劳。”
“她何曾给过我什么?”
御史屏息默然片刻:“那么你在房里偷听到了什么?”
霍康渐渐有些激动:“我听见楚太太问君媚是不是把我供了出来,她说,怕什么,反正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如今没有证据,若被揭发,大可以推到霍康的头上……”
“那件事情所指何事?”
霍康低头沉默,咬了咬牙,豁出去般:“她们母女三人的秘密,两年前,楚烟箩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
话音落下,偌大的公堂一片死寂,过了片刻,御史厉声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尸体是我帮她们埋的,就埋在楚宅东南角的石桌下,大人可以随时派人查验!”
赵玺一脸呆滞,愕然张着嘴,指着他发不出声。
阿照骇道:“烟箩杀的?!我以为是楚太太……”
意儿眉头紧锁,抱着胳膊一瞬不瞬地盯着霍康。
御史抬手:“你继续。”
“当日,我和君媚在外面玩儿,回到楚家,看见楚老爷倒在堂屋,花瓶碎了一地,楚太太直哭,问我该怎么办,烟箩说她爹该死,留着是个祸患,她要在赵家立足,不能有这么个滥赌的爹。”霍康娓娓道来:“先前她已经替楚老爷还了不少赌债,最后瞒不下去,告诉了赵玺,这对烟箩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她不想让赵家人知道她爹如此不堪,可是还有更绝望的,楚老爷竟然把赵玺给他还债的几百两又拿去赌,输个精光,烟箩忍无可忍,用花瓶将她爹砸死……我能怎么办,除了帮她挖坑掩埋尸体,还能怎么办?”
“接着烟箩和楚太太商量,如何把这桩命案隐瞒下来,她们想过放火,做成楚老爷醉酒不甚烧死自己的假象,可头上有伤,怕仵作验出,所以她们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尸体消失。”
霍康缓缓摇头:“女人撒起慌来多可怕啊,简直滴水不漏,之后商量出对策,我陪她们演了出戏,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回赵府,等到了晚上,我按照计划偷偷溜回楚宅,把桌子椅子都砸了,闹出动静,让邻居以为楚老爷还在,然后穿上斗篷,背着包袱,大摇大摆地走出巷子,如此,所有人都以为楚老爷离家出走了……半个月后,君媚和楚太太被接进赵府,真可谓一石二鸟,哦不,一石三鸟,时至今日,她们还想将此事嫁祸与我,把我也除掉!”
御史问:“你觉得,她们为何想要除掉你?”
霍康自嘲一笑:“或许为了找个替死鬼,把丫头的死推给我,如果这样,她们怕我供出楚老爷的秘密,所以索性一并也推到我身上吧,而且还想到黑市买凶除掉我。呵呵,其实如果没有听见这个计划,我不会供出那些陈年旧事,为了君媚,要我顶罪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可是……真没想到,连君媚也要我死!她好没心肝……”
御史略思忖一二,又问:“你说你藏在楚君媚的卧房,具体什么地方?”
“床底。”
“什么?床底?”
“是。”
御史皱眉:“藏了多久?”
“一整夜。”霍康淡淡道:“次日天亮我溜出芷蘅院,那时府内上下到处在搜人,我害怕,赶紧逃离赵府,出来以后才发现自己被全城通缉,看来我已变成嫌犯,原本也犹豫过,想一走了之,可……思索再三,还是自首好了,省得被君媚的杀手找到,客死他乡……”
御史道:“你一开始不是说楚太太要杀你吗,怎么变成楚君媚了?”
霍康张张嘴:“不,君媚都是被她娘和姐姐教唆才这样的,我不怪她。”
至此,御史看了看书吏,旋即发出牌票,命官差前往赵府提楚太太、楚烟箩和楚君媚三人立刻到衙门投文听审。
意儿抱着胳膊倚靠墙壁,问:“敏姐,你怎么看?”
宋敏慢慢剥开折扇,思忖道:“依霍康所言,楚老爷乃烟箩所杀,而君媚并未将步摇赠予他,喜鹊也并非被他杀害,如此说来,楚太太很可能是凶手,昨夜她们的供词是早有预谋的栽赃,企图让霍康做替死鬼,同时还想买凶灭口?”
意儿锁眉道:“可这说不过去,若楚太太和君媚早串好供,为何她们二人没有统一口径?另外,喜鹊被害时,烟箩和君媚都在自己房里,有丫鬟作证,如果那支金步摇没有送给霍康,那么只能是在楚太太手里,可她去见喜鹊,带着步摇作甚?”
阿照道:“会不会是她原本打算见完喜鹊再把步摇还给烟箩,可是杀人时不小心落在了现场?”
“如果她发现步摇遗失,一定会立刻返回现场拿走这个证物的。”
阿照又问:“那,会不会是故意留下步摇,栽赃给霍康?”
赵庭梧道:“不可能,用这种曲折的方法栽赃,太蠢了,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她们事先并不知道霍康会混进赵府,也不知道我会下令捉拿喜鹊,事发突然,如何未雨绸缪?”
意儿道:“我也更倾向于喜鹊是被临时起意所杀,她身上没有外伤,如果单凭楚太太自己的力量,不太可能活活把她按在池边溺死,你们想想,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中年妇女,一个是做惯体力活的年轻姑娘,若打起来,至少两败俱伤吧?谁死还不一定呢。”
赵庭梧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方才霍康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意儿忙道:“他说自己藏在君媚房里,偷听到她们的谈话?”
“嗯,对。”
阿照忙问:“怎么,哪里奇怪?”
赵庭梧道:“他说,听见楚太太询问君媚,是不是当真把他供了出来。”
意儿道:“这恰恰证明,楚太太和君媚没有提前串供,她们面对审问时各执一词也是真实的反应,而我们最初的推断很可能就是真相。”
阿照使劲回忆:“我们最初怎么推断来着?”
宋敏想了想:“……君媚与烟箩失和,所以毫无顾虑地将霍康供出,而楚太太因为有把柄在霍康手上,反倒替他开脱。”
意儿点头:“至于这个把柄是什么,此刻也很清楚了。”
赵庭梧道:“霍康撒谎,怕被拆穿,所以假话里掺着真话,可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阿照道:“这么说来,喜鹊还是他杀的?!”
宋敏道:“楚太太确实没有杀害喜鹊的动机,如果她们当真计划买凶除掉霍康,自然也不会在府里亲自动手杀一个丫鬟,同样的,若想用丫鬟的死栽赃给霍康,更是多此一举。”
正说着,赵庭梧望向屏风外,出声提醒:“她们到了。”
楚家母女三人被带上公堂,此时衙门外已围聚不少百姓,这些看客们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几乎挤入头门。好在离得远,中间隔着仪门和两个院落,所谓天下公门深似海,并非虚言。
御史先留下楚太太一人听审,将烟箩和君媚打发至仪门处等候。
“霍康已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楚老爷的尸骨也从楚宅院内挖出,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楚太太绞着双手,紧咬下唇,含泪点头:“好,我说、我说……当日烟箩回家,因为赌债的事,和她父亲吵了几句,闹得很不开心,后来霍康送君媚回家,听到我们埋怨,他便冲入房内,当时老爷躺在床上睡觉,他竟然扣住他的头,使劲儿往床榻砸,然后、老爷就……”
御史闻言,眉心拧成川字:“你是说,霍康杀了楚老爷?”
她掏出帕子掐眼泪:“不错。”
此时意儿和宋敏小声讨论:“如果是头部撞击床榻而死,为何要把碎花瓶和尸体一起埋了?”
“她在说谎。”
那边御史道:“这倒奇了,既然他杀了你丈夫,你怎么没报官?”
“因为楚丹青他滥赌,我们全家都快被拖死了!我的大女儿好不容易嫁得如意郎君,可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把女儿当作摇钱树,专管伸手要银子,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啊,再这么下去,我和女儿都会疯的,所以……所以霍康杀了他,我心里并不怨怪,反而觉得松一口气,又怎么会报官呢。”
御史用力揉了揉额角:“然后呢?”
“然后他把老爷的尸体埋在院子里,让我们先回赵府,后面的事情都交给他,他自会处理。”楚太太哽咽道:“我承认我错了,不该一时心软,养虎为患。楚丹青死后不久,姑爷把我和君媚接入赵家,起初我们对霍康是很感激的,毕竟他为了我们才犯下杀人的罪,那孩子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和半个儿子没什么差别。可后来没过多久他便露出本性,隔三差五上门要钱,少则数十两,多则数百两!他拿着那些钱在外头花天酒地,冒充公子哥儿,挥金如土,甚至开银铺卖假货,最后赔个精光。比起我家老爷,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太太又恨又气:“后来我们得知,他竟然在外头放私债,还逼死了人,我和烟箩商量,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于是挑明了告诉他,今后大家各走各路,不会再给他一个钱!可他哪里肯罢休?不但用老爷之死威胁,还时不时混进赵府纠缠,我曾想过报官,但……总下不了决心!”
御史翻开案牍,问:“为何?”
“大人,我……我怕坐牢,当年包庇霍康杀人埋尸,事情过了那么久,我也怕他反咬一口,栽赃给我们可怎么办?”
御史道:“昨夜你对赵大人交代,那支累丝金步摇被你用来收买喜鹊,对吗?”
楚太太急忙否认:“不,君媚早在中午前便将那支步摇送给霍康了,我那么说只是被喜鹊的死吓着,情急之下又怕霍康被抓,暴露两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