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愣了愣:“嗯,那是自然。”
赵庭梧点头,眉目舒展:“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如此两人渐渐没了话语,沉默地走着,雨彻底停了,他收起伞,夜空显出半轮残月,昏昏黄黄,纤细的树梢上立着一只大鸟,悠悠荡荡。
意儿告诉他:“回来待了大半个月,我和敏姐阿照准备这两日动身,该去庄宁县赴任了。”
赵庭梧顿住:“这么快?你的省亲假还没休完吧?”
“我想早点过去,离开衙门这些天,总感觉闲得慌。”
他低眉默了会儿:“庄宁县乃宛州府首县,与府台衙门只隔了一条街,你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做事,比一般州县更难。不过,宛州知府庞建安乃长公主门生,我已打过招呼,他不会为难你。”
听到此话,意儿脸色逐渐有些冷淡。
赵庭梧道:“我的意思,并非让你加入党争……”
“四叔。”她平静地打断:“既如此,你不必跟谁打招呼,也不必和我说这些。”
他默了会儿,轻轻“嗯”一声,不再谈论此事,转而道:“对了,前些天我着人定做了一个小物件,今日做成,周升已送到燕燕馆,你待会儿回去应该能看到。”
“是什么?”
赵庭梧只道:“聊供清赏之物罢了。”
意儿见他说得随意,也没放在心上,回到房内,却见敏姐和阿照凑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她走近一瞧:“这是?”
“你四叔送来的。”
一座珠宝玉石盆景。
“好精致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巧思!”阿照啧啧称赞。
意儿落座细看,此盆栽乃雕漆海棠式圆盆,主景是一棵柿子树,沉香木雕树干,蜜蜡为果,点翠叶,辅景是一棵梧桐树,其叶以翡翠雕成,精巧华美,栩栩如生。
“你娘给你种的柿子树不是被砍了吗,”阿照道:“这盆倒好,宝石做的,当真成了不死之树,周升送来的时候说,寓意二小姐福泽绵长,事事如意,可见你四叔的用心。”
意儿托着下巴,手指轻碰蜜蜡小柿子,不知在想什么。
阿照冲她挑眉,笑着调侃:“动心了吗?”
意儿瞥一眼:“盆景很美。”
“我是说人,不动心吗?我觉得他比宏煜好多了。”
“他是谁?”
“你别装蒜。”
意儿皮笑肉不笑:“在我眼里没有比宏煜更好的男子。至于你嘛,春心荡漾,情窦大开,我看该是时候安排相亲了。”
阿照轻哼:“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的情郎自己挑,不准你安排。”
宋敏笑:“你姐逗你呢,她最讨厌相亲这种老把式,否则当年也不会逃婚了。”
提起此事阿照便觉得好玩:“结果呢,还是没逃出宏煜的手掌心,诶,你们说,若当年你和宏煜安安分分的成亲,现在又当如何?孩子都会跑了吧?”
意儿挑眉:“如果当年和他成亲,也就没有机会认识敏姐和林显,更被说你了,眼下咱们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宋敏微叹:“是啊,这样想来,你还是不嫁给他比较好。”
阿照点头赞同。
意儿失笑:“你们两个真讨厌。”
三人说说谈谈,聊至深夜,各自洗漱,熄灯睡下。
而今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
烟箩把哥儿留在自己房里,哄睡了,盘腿坐在旁边看着他。赵玺轻手轻脚上床,夫妻二人相顾无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瞻了。”烟箩轻抚儿子的背,面容憔悴:“你妹妹很厉害,凭邻居几句话便把我爹的尸骨挖了出来,她就那么讨厌我们,甚至不惜掘地三尺。”
赵玺眼眸低垂:“她习惯查案,追寻真相是本能,不是讨厌你们,没有她,霍康也会说出来。”
烟箩道:“没有她,我找人做掉霍康,我娘不会被下狱。”
赵玺略蹙眉:“你还不明白吗,从杀人的那刻起,这个漏洞就填不上了,找人除掉霍康,如果那个人变成第二个霍康呢?你要一直杀下去吗?”
烟箩嘴唇微颤,目光闪躲:“不,不是我……”
赵玺深深地看着她:“做母亲的为女儿顶罪,用心良苦,其情可悯,我理解,意儿也一样。”
烟箩垂头缄默许久,脸色苍白,忍耐了一会儿:“是么,可她做官的,不是最看重真相吗?”
“所以朝廷有回避制度,今日坐在公堂上的不是她。”赵玺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除掉谁这种话,尤其当着孩子的面。”
烟箩眼泪直往下掉,双肩发抖:“君媚恨死我了,我也恨死我自己,娘她……”
赵玺握住妻子的手:“四叔和意儿会给她求情,家里也在想办法,我们请最好的讼师,无论如何,尽力而为,你放心。”
烟箩埋下去,把额头抵着他的胳膊,缓缓闭上了湿红的眼。
第34章
启程前夕, 意儿再次登门宏府,向宏煜的父母辞行。晚上赵掩松在家里摆席, 给她们三人饯行。不过只是寻常小宴,除长房外,只有赵庭梧和君媚出席。
经过昨日的变故,不知怎么,君媚仿佛换了个人,尤其对意儿的态度,不再敌视排斥, 反倒十分认真地坐在边上,呆望着她,专注听她讲话。
席间阿瞻睡了,烟箩抱他回房。
赵掩松问起宏煜:“你和他究竟怎样, 我看宏老爷和宏夫人的意思,也想让你们重新订婚。”
意儿捏着酒杯苦笑:“爹,你别操心了, 他眼下人在山东, 怎么订婚啊?”
赵掩松闻言十分诧异:“如今山东大旱,他被调去赈灾吗?”
宋敏道:“山东武城县出了一起谋杀监察御史的大案,震惊朝野,等案件查明,武城县令和东昌知府被拟了死刑, 布政使、按察使与巡抚因姑息失察被革职,皇上派宏煜前往山东,临时代掌东昌府政事。”
赵玺道:“这闹着旱灾呢,那些当官的怎么还有空谋杀同僚?”
“正因旱灾才出了这事。”意儿道:“被杀的御史名叫冯若棋,他在武城县核查赈灾情况, 谁知查出县令王申多开饥户,冒赈归己,而且数额巨大,于是写好清册,准备上奏弹劾。可王申一直在背后监视他,得知自己的罪行被掌握,便打算以重金行贿,但冯若棋不为所动。后来王申买通冯若棋身边的小厮,下毒将他毒死,再伪造成自缢。而负责勘验的知府罗毂收了王申一千两贿赂,以自缢案上报,令冯若棋蒙冤而死。”
“竟如此歹毒?!”
意儿点头:“四叔对此案应该很清楚。”
赵庭梧神情寡淡,兴致不高,“嗯”一声:“后来,冯若棋的兄长冯若元前去领取灵柩,发现遗衣上的血迹,大为起疑,于是开馆检验,查出他生前中毒,且并非自缢而亡,于是赴京告上都察院。”
赵掩松叹气:“山东的小米原卖一两二钱一石,听闻灾荒以来,竟卖到六七两,那些穷人家可怎么活?”
意儿道:“何止,除小米外,黑黄豆、高粱、麦子、绿豆,也都在七八两之间,连糠也卖到二钱一斗,朝廷发拨的二十五万救灾银两,只购得三万五千石粮食,尤其东昌府受灾严重……我听宏伯父的意思,他们准备筹集钱粮,月底前出发,送往山东救灾。”
意儿说着略停下:“爹……”
赵掩松抬手:“是,我正有此意,咱们家里累年积储的粮食约有几万石,明日我便叫各庄子上的管家进城商议,月底前大概能凑个几千石,到时一并送去山东。”
赵玺忙道:“爹,此事交给我来办吧。”
“好,好,”赵掩松应着,又说:“我还预备捐出一万两银子赈灾,到时朝廷看在咱们赈济有功的份上,兴许能放亲家太太回来,如此,意儿和庭梧也不必出面,你们在朝为官,若公然替罪犯求情,难免落人口舌,说你们枉顾律法,袒护亲眷。”
“爹爹……”
君媚闻言愣住,睁着杏子似的大眼睛,先是茫然,随后泪光点点,忙起身向赵掩松跪下,哽咽磕头:“多谢世伯,多谢世伯……”
赵玺也鼻尖发酸,在一旁抹泪。
众人动容之际,唯独赵庭梧看向意儿,默不吭声,吃了几杯酒,找机会与她搭话:“你可知那个冯若棋正是庄宁县人。”
“果真?”她挑眉。
“嗯。”他抿酒,面色有些暗淡:“庄宁县民风保守,你上任后,无论推行什么新律,切忌太过强硬,不要和地方势力对着干。”
“我知道。”她随口答应,笑道:“多谢四叔提醒。”
赵庭梧眼帘低垂,清俊的脸颊因醉酒而泛着潮红,眉间微蹙,又问了句:“你非要这么急着走吗?”
“什么?”
他抿了抿唇,别过头,掩饰没来由的烦闷和低落,再不与她说话。
没关系。赵庭梧想,她要去庄宁县赴任,恰巧那位冤死的御史也是庄宁县人,听闻皇帝的意思,要将亲手杀死冯若棋的小厮李详押送到他坟前凌迟,既如此,何不讨了这项差事,到时去那边看看意儿。
否则,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
——
话说宏煜抵达东昌府,立刻着手赈灾事宜,朝廷拨下的十万石粮食,加上所购的三万五千石粮,对山东局部受灾的数十万百姓来说,杯水车薪。
宏煜到任后,即出文告,写疏引,置化缘簿,安排属官拜访地方绅士和富户,组织他们出资出粮,他自己更带头捐纳。
至于对农民的赈救,则安排各县布置乡约里甲对受灾情况进行登记,按受灾轻重和家里的经济基础分别给予不同的救灾钱粮的发放,各乡里甲必须逐户调查,建立赈济册。之后将灾区民户分成极富、次富、稍富、稍贫、次贫、极贫六等,前四者皆不在荒政赈济的对象之内,只有极贫和次贫才会得到救济。
此外,他还要求极富的民户贷银给本乡稍贫的农户,由官府立定契约,到丰年再偿还,只收本金,不责利息。而次富的民户要贷种子给次贫的农户,耕种之时,令债主监督下种,收成时就田扣取,不许拖欠。
更有孤儿稚子,或因家口繁多不能赡养,或因父母俱亡而无人顾复,或父死母嫁而不便携带者,尽数收置养济院,由官府照料。
虽如此,却不免底下还是发生作弊冒领的,譬如在谷子里掺入牲口吃的秕谷和麸糠,还有富裕之户跑到粥厂冒领粥票,被乡约举发出来,又经过县里,呈到知府案前。宏煜大怒,责令严惩,或当众杖刑,或罚钱罚粮,以儆效尤。
“自初春不雨,井泉枯竭,百姓向县官上报灾情,要求减免赋税,可东昌府底下某些县令竟按住呈子,不与申报,灾荒之下依旧照常年向百姓征派田粮和差役,拿不出钱粮便打板子,套枷拖锁……实在可恨!”
深夜,宏煜和梁玦熬在灯下翻阅案牍,他做了五年知县,很清楚这些人想法。
“地方赋税直接关系到县官的考成,影响升迁,再则,征收钱粮是他们中饱私囊的大好机会,自然不肯上报,直到灾情日益严重,成了这般凶慌景象。”
话至于此,不免提起武城县被拟了死刑的县令王申,梁玦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冯若棋一案惊动朝野,然事实不过冰山一角,王申并非个例。”
宏煜闭眼歪在圈椅里,揉捏眉心:“在我管辖的地方不许再有吃赈的情况发生,底下的州县需得一个一个视察。”
梁玦按住肩膀活动手臂,轻叹道:“可惜了冯若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竟然死在身边的小厮手里,若非他兄长谨慎,恐怕至今未能昭雪。
谈到这儿,宏煜睁开眼,不知想到什么,略有些失神。
梁玦见状笑了笑:“可巧,冯若棋籍贯宛州,乃庄宁县人,我想,以赵大人的性情,定会前往祭拜。”
宏煜些微莞尔:“家里来信,她回瓜洲城省亲,到宏府拜访我爹娘了。”
“哎哟,见公婆了?”梁玦闲散道:“我说你们两个可怎么办,断也断不开,丢也丢不下,就这么两地吊着,你不怕她遇见别的男子移情?”
宏煜神态疏懒,倒是满不在乎:“她既跟了我,便不可能喜欢旁人了。”
梁玦又好笑又好气:“我算服了你的脸皮,话说这么满,仔细以后打嘴。”
宏煜只不搭理他。
不过二人却有一样猜得不错,冯若棋案查清后,君上追封加赏其知府衔,按四品官例给予全葬银二百两,还将他兄长冯若元加赏为举人。
那冯若元带着冯若棋的棺椁离开山东,回宛州老家安葬。到庄宁县,冯氏合族男女在城门口迎柩,穿麻布孝服,及至看见运棺的队伍,晚辈们跪了一地,放声痛哭。
他的儿子冯宝笙也在里头,一直没有抬脸,但余光发现父亲的脚步经过,没来由的肩膀抖了抖。
女眷们则立在对面,不与男丁站在一处,冯若元扫过去,他的夫人萧婵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旁边是儿媳青女,淡妆素裹,低眉敛眸,肚子已经很大了。
冯若元径直朝族长和几位叔公走去,萧婵见他一如既往的对自己视若无睹,便撇撇嘴,扫向冯若棋的棺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冷叹道:“冯家最后一个好人啊,没了。”
众人惊恐而厌恶地瞪她两眼,也算见惯不怪,这位疯癫颠的中年女子向来喜怒无常,年纪渐长,脾气愈发乖戾,刻薄不分场合,真讨人嫌。
虽如此,在大事上,萧婵却叫人挑不出错来。府内,停灵之室早布置妥当,在东院的一处楼阁,祭幛、灵幡、挽联、纸扎等物尽数备好,戏班子也找了来,于两旁厅内按时奏哀乐。
冯若棋的遗孀和两个儿女被安置在清净的院落,叔公们表示族里会拨给田产房屋,扶持英烈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