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意儿依言拾起几块大的:“彩釉,带双耳,似乎和堂屋案上的是一对。”
赵庭梧见她汗流浃背,脸颊晒得通红,不禁锁眉:“先上来吧,没见过你这么喜欢亲手验尸的县官,等到了新地方入职,恐怕仵作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并非喜欢,而是忍不住。”她摊开两手:“你看,死者就在眼前,不检验的话,我心里痒啊。”
赵庭梧拉她上来,谁知她又立刻跑到隔壁要了两张竹席,铺在院子里,接着和宋敏一起拾捡瓷片,再将遗骨从坑底抬出,摆放在席上。
官府的人赶到时,楚宅外已围聚不少百姓,驱逐而不散,有的甚至拿梯/子趴在院墙张望。与此同时,蜚语流言迅速传开。
意儿和仵作将死者身上的衣物逐层脱取,因腐败,尸体面容已无法辨认,又因白骨化与皮革样化,某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某些地方只剩一层深褐色的皮。她先前挖的那些坑窖正好可用,窖中用木柴炭火烧煅,把坑烧红,接着灭掉明火,用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浇泼,乘热气将尸骨放入坑内,再用草席遮盖,此为蒸骨之法。
待一个时辰后,坑内冷却,拿去草席,扛出尸骨。
意儿手执红油伞,仰起头,眉尖微拧,望着碧空如洗,烈日灼目,心中感叹:真是个验骨的好天气。
“大人,让我来检验唱报吧。”她主动请缨。
御史抬手:“赵大人请。”
她走到竹席前,迎着太阳撑开油伞,遮罩尸骨,仔细验看。
“枕骨处显出红色纹路。”
“什么?”赵庭梧闻言大步上前,捧起颅后那块白骨,照着阳光端详枕许久:“果然有血晕,死者生前头部曾遭受击打,很可能是致命伤。”
意儿端来墨汁,涂抹于枕骨,待墨汁干后,表面洗净,仔细观察,但见墨色浸入,伤痕愈发明显:“有骨裂的迹象。”
赵庭梧道:“从牙齿磨损程度和双侧耻骨的结合面来看,死者约莫四十五岁。”
正当此时,趴在院墙上的人指着证物道:“那不是老楚的金戒指吗,他以前成天戴在手上显摆!”
不知怎么,庭院里的人都没了声响,宋敏和阿照望向呆滞的赵玺。
其实从挖到尸骨的那一刻,大家基本确定这就是楚老爷,但为了严谨和程序,依然按部就班的做完检验,宋敏也完成验状,御史命公差将证物和死者带回衙门。
“听闻楚老爷两年前躲债出走,连夜离开瓜洲城,人尽皆知,可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他竟然早就被杀,还被埋在自家院子里。”御史拿着周遭邻居的证词,向众人道:“看来本官得请楚氏母女到衙门坐坐了。”
意儿不知怎么,忽然情绪低沉,没有吭声,赵庭梧问:“霍康还没抓到吗?”
“没有,这人贼的很,也不知是否有同党将他藏匿起来。”
宋敏思忖着,问:“赵府搜过吗?”
“你怀疑他还在赵府?”
“有可能。”
赵庭梧道:“早上出门前我让周升留在家里,协助大哥搜查内宅,如果有情况,他会通知我。”
说着话,众人准备离开楚宅,赵玺落在后面,泄气一般,垂头丧耳,只听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
第29章
意儿记得, 她曾经在面对温慈这个杀人凶手时,生出恻隐之心, 不仅因为温慈是个孩子,更因她自幼被亲生母亲虐待,扭曲了心肠,虽可恨亦可悲。
而今时今日,她再次感到纠结,甚至愧疚,全是因为赵玺的缘故, 她不想看到哥哥深受打击的模样。
于是意儿朝御史拱手恳请:“大人,能不能暂时别把楚氏母女传上公堂,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这个恐怕不行。”御史明言回绝:“但我愿意先听听你的推论,这两起案件相互关联, 我想你大概已分析出其中的因果逻辑,本官愿闻其详。”
意儿垂下眼帘,精神低落, 并没有什么心思:“我毕竟是赵家的人, 按理应该避嫌。”
这时赵玺轻笑了声:“怎么你现在才想起自己是赵家人吗?方才找尸体时,我看你气势汹汹的,还以为早忘了。”
阿照倏地扭过头,上下瞥他:“喂,我们为了找出真相而已, 她姓赵又怎么样,难道只讲情分,不用讲律法了吗?”
赵玺白着脸胸膛起伏:“那具尸体如果是别人挖出来的,我无话可说,可为何偏偏是她!”
意儿原本抱有几分同情, 然而眼下见他如此,立刻心硬起来:“我只不过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哥哥怕是戏文看多了,举止也学得夸张做作,‘为何偏偏是她’!你当在戏台上呢?唱的哪一出啊?”
赵玺被她这番话怼得脸色又红又白,意儿自小惯会嘲笑他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他又确实满腔热血容易浮夸……
“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赵大人。”赵玺抬手指着她:“现在烟箩她们就要被押到公堂听审了,你满意了吧?!”
“我有什么满意的?”意儿厉声道:“你觉得我心胸狭隘、心肠歹毒,只因和楚家母女有过节,所以巴不得她们遭殃,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两人吵着吵着,越靠越近,意儿仰头恶狠狠地瞪他,一字一句:“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玺张口结舌:“我懒得跟你说!”
意儿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御史拱手,中气十足道:“大人,我很愿意跟你谈谈我对本案的推论。”
“那好,请各位随本官回衙门,有任何想说的,大可畅所欲言。”
于是众人又来到县衙三堂的小花厅,赵玺硬着头皮跟在后头,他不知该回去通知烟箩,安排她们即刻离开瓜洲城,还是让官府查明真相……其实他何尝不想知道真相,何尝不想弄清楚楚家发生过什么,烟箩那么温柔的女子,君媚那么娇弱,楚太太连杀鸡都不敢看,她们怎么会……杀了岳父?
“事情从楚老爷遇害那日说起。”意儿的声音拉回赵玺的注意力,只听她道:“那日烟箩回到娘家,与她爹发生争执,可以猜测楚老爷滥赌成瘾,死性难改,又欠下赌债,于是令她崩溃,在盛怒之下,烟箩和楚太太用花瓶砸向楚老爷头部,将他至少砸晕过去,所以邻居没再听见动静,以为他们争吵结束。”
话音落下,赵庭梧轻轻笑道:“意儿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楚老爷的尸体除了颅骨骨裂以外,并未显示其他伤痕,死因可以确定为受钝器击打头部造成重伤而死。”
阿照拳头抵着下巴思忖道:“过了这么久,尸体基本只剩下骨头,就算有其他外伤也未必能看得出来吧?”
赵庭梧问:“比如呢?”
“比如……勒死?用刀砍死?或者捂死?”
他道:“暴力绞勒颈脖,会造成舌骨骨折,捂死会有口鼻歪斜或扁压的迹象,窒息而死的,牙齿可能出现浅棕红,称作玫瑰齿。并且,尸体并非只剩骨头,而是呈部分皮革样化,那层皮可以保留损伤形态,可死者身上并未发现异常现象。”
阿照被说服:“哦……好吧。”
意儿瞥了眼赵玺,继续说道:“之后没多久,君媚和霍康从外面回来,他们合谋商议,将尸体埋在院子里,然后演了场戏,烟箩带楚太太和君媚去婆家小住,等入夜之后,霍康偷偷溜回来,做出楚老爷还在的假象,砸东西,发脾气,但偏偏不敢出声,因为霍康太年轻,与楚老爷的声线差距太大……”
阿照点头:“难怪邻居说楚老爷一直不吭不响的,天黑了也没点灯。”
宋敏道:“不错,按照他死缠烂打的泼皮性子,竟然任由妻女离开,连一句话都没有,确实不合常理。霍康走时,特意把门锁上,是怕周围邻居进去发现不对劲,尸体埋在地里,初期腐烂的阶段就算尸臭传不出来,那块地上也会有很多虫子。”
“没错,”意儿接话:“等过了几日,君媚和楚太太回来,佯装发现楚老爷失踪,并叫上左邻右里四处找寻,算是把戏做足,跟着所有人都认为楚老爷为了躲债抛妻弃女,一走了之了。”
御史闻言缓缓点头:“于是霍康和楚家母女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接下来的两年,他改头换面,如花花公子般,出手阔绰,纸醉金迷,甚至开了家银铺。”
宋敏分析道:“霍康原本一无所有,靠着女人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根据先前掌握的信息可以得知此人极爱面子,而且一心想当老板,不愿老老实实做工挣钱,可他偏又没有经商的能力,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让烟箩偷钱给他还债。我猜这两年他们之间一定累积了不少怨气,霍康贪得无厌,与楚父并无二异。”
“是了是了,”阿照忙道:“这种人非常可怕,以前咱们见过不少杀妻杀情人的案子,那些男的一无所有,将身边的女人视为浮木,抓住便不肯松手,一旦对方想要逃离,他们穷途末路,烂命一条,什么事做不出来!”
意儿道:“君媚始终瞧不上霍康,想必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所以当君媚决心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甚至不惜自毁清白达到目的,可想而知,霍康会有什么反应。”
宋敏接阿照的话:“更何况那位男子高官厚禄,与霍康云泥之别,他受的刺激不小,很可能因此做出极端的举动。”
赵庭梧歪在椅子里,手指轻轻敲点扶手,半磕着眼皮瞥她们。
意儿道:“他在假山杀死喜鹊,一为泄愤,二来可以给君媚找一点麻烦,打乱她离开瓜洲城的计划,再则,他手里捏着楚家母女的把柄,以为她们定不敢将他供出来,谁知,君媚与烟箩失和,为了摆脱霍康,竟不管不顾,当真将他供出。”
阿照啧啧两声,摇头叹道:“由此也可推出,楚老爷并非死于君媚之手,所以她压根儿不怕霍康落网。”
案情梳理至此,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可此时意儿却道:“各位别忘了,我们方才说的那些只是推测,目前还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杀害喜鹊的凶手就是霍康。”
阿照道:“那支留在现场的金步摇呢?”
“君媚说,步摇给了霍康,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至于楚老爷……”
“赵大人不必担忧,”御史道:“本官自有审讯的手段,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嫌犯霍康……”
一语未了,忽然从衙门外传来持续而沉闷的击鼓声,“咚咚咚咚”,穿透重重叠叠的厅堂,令人不觉精神紧绷。
“大人。”衙役进门。
“怎么回事?谁在敲鸣冤鼓?”
“一个青年男子,”衙役回道:“他说他是霍康。”
“霍康?!”
御史旋即起身前往大堂,意儿赵庭梧等人面面相觑,同样颇为震惊,他们集体跟去大堂,立在暖阁的大屏风后,但见御史端坐于案前,敲云板升堂,三班六房随衙,远远的,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被带进来,他面容清秀,约莫二十五六岁,见了御史如同见到救星般,双腿发软,猛地跪下去,带着哭腔道:“大人救命!”
两旁皂隶排列,如罗刹,噤声侍立。
“堂下何人,为何击打鸣冤鼓?”
“小的霍康,正是衙门通缉的嫌犯。”
“你是来投案自首?”
“对……啊不对,小的来请大人主持公道,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是……”霍康低头咬牙,似乎还在犹豫:“是赵府的亲家,大公子赵玺的岳母,楚太太!”
赵玺额角冒汗,听见自己名字,眼皮抖了抖。
阿照小声嘀咕:“这个霍康想搞什么花样?”
宋敏道:“不急,听听他怎么说。”
御史先不问话,只命他仔细道来。这霍康似乎受到不小惊吓,抹两把眼泪,擦干脸上的汗,哽咽道:“昨日赵府开宴,我扮成小厮混进去,原打算找楚君媚谈事,自从她搬入赵府,想见一面也难,楚太太和楚烟箩不许我明目张胆的露面,若有事情商量,便装作楚太太娘家的远房侄子,从后门找婆子传话,静静悄悄的入府……”
“等等,”御史打断:“既如此,你昨日为何扮成小厮才混进赵家?让人传个话不就行了吗?”
“不成的,”霍康紧抿着嘴,僵硬地摇头:“前两个月,因索债逼死东街鞋匠李老头,烟箩怕官府查到她这里,已经许久不肯见我了。”
“什么?你是说楚烟箩放私债,还逼死了人?”
话音未落,赵玺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立在公堂上,怒气冲冲的指着霍康:“你这阴鸷歹徒,休要胡说!我娘子深居内宅,极少出门,她怎么会在外面做这种勾当!”
霍康见着他一愣:“大公子……我没有说谎,早在两年前她便指使我放私债,而且每月五分起息,我提醒过她,朝廷规定不得超过三分,这么做是违禁取利,可她只说楚太太和君媚开销大,钱不够用,叫我就按五分算。那李老头去年借了三十两银子,原打算给他儿子娶妻盖房,再置几亩田,好过日子,谁知他儿子突然患病,媳妇没娶着,治病治得倾家荡产,最后人也没了……”
霍康说得直掉眼泪:“我将此事告诉烟箩,请她高抬贵手,别叫李老头还债了,他古稀之年,老来丧子,实在拿不出这个钱……可烟箩却说,她放债不是为了做善人,谁没有个难处,……都怪我,当日去李老头家略坐了会儿,他让我宽限一日,我应了,谁知当晚他竟然上吊自尽……我是个畜生啊,为了几十两银子逼死一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