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用拐杖重敲地面,严厉道:“宝笙若是清白的,自然该替他打官司,可他杀了人,官府已然掌握罪证,明知打不赢,为何要打?!”
六公肃穆道:“冯家不会与他共沉沦,萧婵,你要以大局为重。”
“我不在乎什么大局!你们想让他自首,我不同意!我偏要请讼师!”
众叔公摇头叹道:“若你执意如此,那么你也不再是我冯家的媳妇。”
萧婵站起身,眼睛又红又狠:“若元,宝笙也是你的儿子,你说句话!”
冯若元脸色苍白,屏息道:“我已经说过了,杀人偿命。”
“你果真如此狠心!”萧婵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裳:“宝笙纵然有错,可他也受到了惩罚,三年前被你打断一条腿,难道还不够吗?!”
六公冷道:“听听你说的话,难怪宝笙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们……”萧婵青筋暴起,勃然大怒:“我不准你们害我儿子,谁也别想害他!”
六公将她呵住:“你要作甚?”
萧婵不答,直往外走,被小厮拦下。
冯宝笙赶来,瘸着脚,惊声唤着:“娘,这是怎么了?!”
“宝笙,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六公怒道:“你这逆子,杀妻焚尸,如今东窗事发,祸及全家,还不束手就擒,明日随你父亲去衙门投案自首!”
冯宝笙愣怔片刻,忽而厉声大笑:“杨妃灵那个贱妇,该死!她不守妇道,成日家在我面前炫耀才华,还想考科举,做状元?真不要脸!她与徐贡狼狈为奸,背着我不知干了些什么,奸夫□□,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六公脸色发沉,即刻命小厮将他押下:“把这个满嘴胡话的混账东西捆好,找人看着,不许跑了!萧氏疯疯癫癫,也关起来!”
接着转向冯若元:“今日我和几位叔公便在这里住下,明日一同去衙门听审。”
七公紧紧皱眉:“宝笙如此猖狂,到了堂上,丑态万状,实在难堪。”
六公默然许久,道:“罢了,送入祠堂,今夜大家都别睡了,一起去祠堂跪祖先。”说着停顿片刻:“接着再商量一下,宝笙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呢?冯若元头痛欲裂,心下已猜到几分,用力闭了闭眼,脑中轰然崩裂。
萧婵被禁足屋内,咆哮不止,青女抱着孩子在偏房也不得安睡,直到冯若元进来,坐在外间,不知想着什么。
乳娘从里边出来,问:“老爷,夫人这么闹,小哥儿吓得哭个不停,可怎么好?”
冯若元摸着冷冰冰的茶壶,心也一样发寒:“宝笙的屋子里这儿远,把孩子抱去那边睡吧。”
“是。”
青女在窗下静坐许久,萧婵尖锐的哭骂声像利箭直往心里戳,她缓缓起身,走向冯若元:“父亲,我想与宝笙解除婚姻关系,然后离开冯家,我会去衙门递交诉状。”
他没有看她,只道:“诉状?没有必要,过了明日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到时想走便走吧。”
青女攥了攥袖子底下的手:“我会把小哥儿也一并带走。”
“族长和几位叔公不会答应的,他们要给宝笙留后。”
青女鼓起勇气:“那么我便告诉他们,小哥儿不是宝笙的孩子,他们管不着。”
冯若元抬眸,突然发怒,将茶壶砸到地上。
青女后退两步,心跳剧烈。
碎片在脚边绽放开。
两人沉默良久。
“你可知,他就要死了。”
青女抿唇:“什么?”
“宝笙,”冯若元仰头靠着椅背,磕着眼:“族里不希望他在公堂上胡言乱语,今晚便要他自尽。”
闻言,青女愕然,从昏暗光线里望去,见他弓着背,颓丧至极,像被抽走大半的气力,老态龙钟。
“他,”青女咬牙:“他是罪有应得!”
“呵,”冯若元轻笑:“我也是个罪人,将来不得好死。”
青女低下头,眉眼黯然:“您别这么说。”
正当此时,六公的随从来到廊下:“老爷,族长请您去祠堂。”
冯若元撑着桌沿站起身,行至门口,回头看看青女:“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呢?”
青女摇头。
他不知为何冲她笑了笑,抬抬手,诀别一般,打起帘子离开。
半夜细雨绵绵,萧婵似乎累了,瘫坐在椅子里,张着嘴,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冯若元从祠堂回来,悄无声息进屋,坐到她旁边的圈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檀木方桌。
灯烛闪烁,房子里大片阴影,像深渊,随时会将人吞没。
“宝笙走了。”他直视前方,声音嘶哑:“很安详,没有太大痛苦。”
萧婵忽而一笑。
冯若元觉得她可能疯了。
“青女明日离府,带着小哥儿,我同意了。”
“哈哈哈哈。”
“你放心,我不走,陪你留在冯家,一起闷死。”
“哈哈哈哈!”
这对夫妻落在阴影里,一个怪笑不止,一个端坐不语,像两尊阴森的牌位,守住这座罪恶的家宅,不见天日,了此余生。
第42章
意儿不晓得赵庭梧可曾料到, 冯家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竟然将一具尸体送至衙门受审。
冯宝笙畏罪自裁, 全城哗然。
那日过堂,赵庭梧为主审官,意儿与庞建安陪审,百姓在衙门外头围得水泄不通,无人不在议论这段公案。
没想到的是,端芜并未出城,她乔装打扮, 混在人群里,见冯宝笙大势已去,方才现身作证。
原来当年冯宝笙嫉恨杨妃灵才华,又因她不服管教, 更生怨怼,夫妻二人常起口舌争执,甚至几次三番动手。案发当日, 冯宝笙跟踪杨妃灵, 发现她与徐贡在水榭池边说话,认定二人有私,遂掏出匕首,上前捅了妻子十数刀,并将徐贡打成重伤。
之后的情况, 端芜与刘腾的证词相符,冯宝笙焚尸灭迹,收买仵作,使杨妃灵背负着通奸的骂名冤死。
如今既已审明,还死者清白, 杨妃灵的父母得知真相,在堂上哭晕过去。
赵庭梧公开赞赏冯氏一族深明大义,秉公无私。
这是意儿经手过的审结最快的案子,仓促之下,竟没有丝毫惩恶扬善的痛快之感。
“现下倒有一件值得庆幸之事。”宋敏这两日继续为《新婚法》奔走,调查县内妇女对自由婚嫁的意愿:“苏锦挑战宗族,大获全胜,她会成为庄宁县的传奇,咱们可以借此推动新律。且据我所知,一些妇女虽有摆脱痛苦婚姻的念头,却不敢轻易尝试,我想,衙门若能提供庇护之所,也能让她们安心。”
“不错。”阿照立马赞同:“新律颁布后,已经死了多少人,官府早该采取措施。”
意儿思忖道:“城里有一间闲置的仓库,隶属知府衙门,明日我便找庞建安商议,改设为临时庇护馆。”
“好!”
赵庭梧回京之期在即,临走前夜,意儿忙到晚上,准备设宴给他饯行。
回到内宅,刚换好衣裳,听见他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意儿呢?”
宋敏回:“在里头呢。”
意儿打起帘子:“四叔,你想吃哪一家?咱们去千鲤居,顺道游湖赏月吧。”
赵庭梧面色严峻:“我收到消息,大姐被革职查办,押送京师会审。”
闻言,宋敏缓缓站起身,意儿也怔住,心下重重一跳:“怎么回事?朝廷有官员被革职,衙门怎么没有收到邸报?”
“应该还在路上。”赵庭梧道:“大姐给皇帝上了一篇奏疏,致使龙颜大怒。”
意儿忙问:“上奏内容是什么?”
“奏本被皇帝压下,不许通政司抄录存档,更不许公布。”赵庭梧沉默片刻,斟酌道:“长公主说,大姐她意图动摇皇权,可能涉及谋逆大罪。”
阿照见宋敏和意儿缄默,忍不住喊起来:“赵大人之刚正,满朝皆知,怎么可能谋逆?!莫不是……抨击朝政,或被同僚诽谤,所以才遭此大祸?前些日子你们还说,大人预备上书朝廷,要求君上遵守新律,遣散后宫,可是为此得罪了皇帝?”
意儿道:“这么多年,姑妈铁腕之治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君上对她始终信任有加,从未责备过只字片语……”
宋敏道:“看来大人是将《民本论》呈上去了。”
赵庭梧拧眉:“何为《民本论》?”
“那是赵莹大人的政治主张,”宋敏回道:“别的倒好说,只有一样,她反对君主专政,提出皇室应与政权彻底分开,要求恢复宰相制度,以相权约束皇权。”
阿照忙问:“什么意思?”
宋敏敛眉:“大人认为,上古时期,人们对君主之位淡泊,传贤不传子,然三代之后,天子窃国为家,皇位世袭,但皇帝的贤能却得不到保障,相权的存在即可弥补家天下的弊端。从此,皇帝只作为国家统一的象征,宰相负朝政实际责任,相位推选贤能者担之。”
赵庭梧听完难掩恼怒:“大姐这是想废了君上吗?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她怎么敢递上去?”
意儿道:“姑妈说的不错,丞相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才被废除,由君上一人独/裁政事,这原本就是制度的倒退。”
赵庭梧呵斥:“你还敢说!”
意儿也怒了:“我有什么不敢的?皇帝要治臣子的罪,总该师出有名吧?姑妈乃提刑按察使,三品官员,犯了哪一条律法,怎么就谋逆了?他倒是拿出证据啊!”
赵庭梧抬手指道:“你嘴里这个他,是当今圣上,是皇帝!”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皇位是世袭得来的,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官位可以世袭,凭什么皇位就行?他是不错,还算明君,可难保老了不会昏庸,难保他的儿子、孙子也是明君!”
赵庭梧气得面色铁青:“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大姐树敌多少,君上从未理会过弹劾她的奏折,可眼下她竟如此辜负圣恩,还有谁会保她周全?”
意儿道:“姑妈乃大周朝的官员,并非皇帝家臣,《民本论》为社稷而作,若为社稷便是辜负圣上,岂不更能看出问题所在?姑妈没有做错,若她被定罪,我便联络她在朝中的门生和好友,上书朝廷抗议。”
赵庭梧冷道:“那你们便等着再被定一个结党营私之罪吧。”
宋敏问:“不知长公主对此事有何看法?”
没等他开口,意儿轻笑道:“还能怎么看,坐收渔翁之利,偷着乐呗。”
赵庭梧拧眉:“你知道什么?”
意儿找了把凳子落座:“四叔,您别不高兴,我实话实说,长公主虽为首辅,但依照现有制度,内阁阁臣只是皇帝的顾问,并无决策权与行政权,她时常被言官参奏,正是因为越权。可若坐上宰相之位,便能名正言顺地掌管政事,长公主可不偷着乐么?”
赵庭梧沉着脸色,思忖道:“她毕竟是君上的胞姐,若皇室权力让渡,对她不一定有利。”
“无论对谁有利,反正姑妈是变成活靶子了。”意儿道:“四叔你是她的兄弟,又是长公主亲信,眼下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出面。”
赵庭梧道:“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君上可能已经怀疑赵家和长公主勾结,谋权篡位。”
意儿道:“姑妈离家近二十年,要说勾结,也只和我勾结罢了,与旁人何干。”
宋敏纳罕:“赵莹大人并非冒进之人,她把《民本论》交上去,自断前程,究竟为何?”
“无论她想干什么,我只怕意儿会被牵连进去。”赵庭梧道:“你们切莫轻举妄动,等我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一语落下,无人应答,赵庭梧皱眉,问她:“听到没有?”
意儿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次日清晨,下着雨,她送他离开庄宁,马车候在衙门外,赵庭梧把她叫过去说话。
“怎么了,闷不吭声的,又憋什么坏呢?”
“没有。”
天色幽暗里,赵庭梧看着她,一时颇感无奈:“我交代的事情,你从来不听,这次也一样,若要你安分守己,自保为上,又该怨我精于算计了。”
意儿微叹:“四叔,我与姑妈必定要共同进退的,我只怕连累了你,早知今日,当初该让你脱离赵家才好。”
赵庭梧摇头嗤笑:“早知今日,你不如别做官的好。”
意儿嘀咕:“我还想做宰相呢。”
赵庭梧忍不住抬手轻叩她脑门:“你还是先保住自己这条命要紧。”
雨愈发大了,她撑伞立在马车旁,衣冠楚楚,面如皓月,他记着此时此刻,眼前人的模样,怕忘了,多瞧一会儿,心里感到分别的忧愁,不愿细想,抬抬下巴:“回吧。”
意儿往后退开两步:“四叔保重。”
他点头,放下轿帘,命小厮启程。
心绪如同这雨天,湿湿哒哒,不清不楚,惹惆怅满怀。
意儿目送马车远去,转身回到县衙。
赵庭梧走后第七日,衙门收到邸报,通政司奉旨公开赵莹呈给君上的奏疏,引朝野哗然。多名官员看准时机,纷纷上奏弹劾,称《民本论》离经叛道,妖言惑众,更有谋夺帝位之心,其罪当诛。
赵莹科举进士出身,为官十五年,历任知县、通判、刑部郎中、监察御史、知州、提刑按察使,其人严峻刚直,行事气势猛烈,为权贵所不容,十数年来备受排挤,如今失宠于圣上,仇恨者无不欢欣雀跃,忙赶着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