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回到内宅,脱下脏衣服,泡在桶里沐浴。
阿照和宋敏进来时,她几乎睡着。
“姐。”
听见声音,意儿猛地惊醒,看见阿照,脱口直问:“怎么样,证人找到了吗?”
阿照摘下斗笠,喘着气告诉她:“没有,端芜可能已经不在县内。”
意儿贴着桶沿:“怎么回事?”
“方才我去医馆找苏锦,她说端芜带走了衣物,还偷了她的银子,早上她去送殡,很可能前脚刚走,端芜立马就溜了。”
宋敏道:“没有目击证人,这场官司很难打,对苏锦来说,基本没有赢面。”
阿照问:“不是还有仵作的证词吗?”
意儿道:“书证交给知府衙门鉴定真假,他们多半会说,字迹相似,但不能完全确定是仵作所写,即便确认了,仅凭那张纸,也无法作为直接证据给冯宝笙定罪。”
“那他岂不是要逍遥法外了?”
“不仅如此,若他反咬一口,苏锦还会因为诬告罪而受到刑罚。”
阿照又急又气:“那,杨妃灵的遗骸被盗,不就明摆着冯宝笙毁尸灭迹吗?!”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揣测,没用的。”
话至于此,三人渐渐沉默。
水快凉了,意儿起身更衣。
夜里睡不着,雷雨渐止,她提灯出门,来到赵庭梧的屋子。
里头灯亮着,她站在廊下,轻声问:“四叔,你睡了吗?”
稍待片刻,听见他说:“没有,进来吧。”
意儿打起帘子进屋,见他靠在贵妃榻上,手握书卷,外衫盖在腰下。
“有事?”
“嗯。”意儿端了把黄花梨的束腰方凳,坐到他面前:“证人可能找不到了。”
赵庭梧听着,应了声,目光继续落在书上。
“四叔准备何时过堂?”
“尽快,三日内吧,我也不能在此地多留。”
意儿道:“您把案子交给我,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审理。”
赵庭梧眼皮子也没抬,淡淡道:“这个案子到不了你手上,没有我,巡抚会让知府来办。”
“为什么?”
“因为庞建安是自己人,你不是。”
意儿看着他,憋了半晌,抽走他手里的书:“四叔,老实讲,你是不是打算让这个案子不了了之。”
赵庭梧愣住,想把书拿回来,她却一鼓作气,直接垫在了屁股底下。他无奈地笑了笑,端起香几上的茶杯,抿一口:“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公事公办的。”
意儿拧眉:“我看你都没打算找证据。”
他道:“不是有你在么?方才我还陪你去挖坟,忘了?”
意儿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分析着:“端芜出逃,算着时辰,此刻想必已经离开庄宁地界,衙门的人是指望不上了,看看阿照的哥哥能不能帮忙……除她以外,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徐贡,如果他能醒过来,这场官司还有得打。”
赵庭梧摇头:“苏锦本人便是大夫,要是能醒,他早就醒了。”
意儿道:“冯家我还未调查,肯定还有线索,冯宝笙的腿在三年前突然瘸了,想必和此案有关。”
赵庭梧道:“苏锦交代过,冯宝笙那条腿,是被他父亲打断的。”
意儿抬眸:“他父亲知情。”
“你不会想让他爹做证人吧?”赵庭梧笑了。
意儿离开凳子,蹲下身,扶着贵妃榻,仰头看着他:“四叔,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调查清楚,行吗?求你了。”
赵庭梧不语,目色如秋水般沉静,凝她的脸,半晌。
“杨妃灵对你那么重要吗?”
“公道对我很重要。”
他不忍熄灭她眼里的热切,斟酌一番:“巡抚派庞建安同审此案,就是为了保住冯宝笙,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在这里啊。”意儿求他:“四叔,大理寺有权复核驳正,你品级高……”
“在地方,权力最大的是巡抚,在他之下还有三司衙门,我接下这个案子已经僭越了。”
听见此话,意儿屏住呼吸,跪坐于地,忽然感到泄气,心头突突直跳。
是啊,就算这案子到她手里能有什么用,即便给冯宝笙拟了死刑,移交上级衙门,之后一级一级复审,根本不由她掌控。七品知县,太小太小了。
“我不相信没有办法。”意儿咬牙:“就算端芜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抓回来。”
赵庭梧打量着,温言细语道:“你跟在大姐身边,她教你学问,教你耿直清正,可是为官的手段你却一点也不懂,这样下去,如何坐得上高位?比如此刻,没有权力,处处受人压制,你明知冯宝笙有罪,却无法将他送入监牢,有没有想过自己信奉的那套法则其实有问题。”
意儿屏息不语。
“至刚易折。”赵庭梧轻轻慢慢的:“先前你曾谈及你的政治理想,可还记得?”
她记得:“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赵庭梧点头:“你和大姐一样,被清官的名声所累,不觉得愚蠢吗?”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我明白,为公道,正义,你想做正人君子嘛。可这些观念也是圣人灌输给你的,道德只能用来修身,不能用来治国啊。”
意儿闻言忽然笑了:“四叔,诸子百家,我推崇的是韩非子,不是孔圣人。”
赵庭梧道:“你相信法家,可如今律法不能给死者讨回公道,又当如何?”
意儿这回非但没有顶嘴,而且端正姿态,恭恭敬敬:“好,请四叔教我,用你的法子,该如何给冯宝笙定罪。”
赵庭梧愣住,没想到绕来绕去,她还是不肯放下此案。
“你这孩子……”他有些无奈,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气:“好吧,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她不假思索:“好。”
“先把书还给我。”
“……”意儿乖乖双手奉上。
赵庭梧接过,置于灯下:“趁着夜里,你让林阿照去趟杨府,找杨妃灵的父母帮忙。”
“作甚?”
“挑一个可靠的丫头,扮作端芜,带回衙门,然后把消息放出去。”
意儿拧眉:“我不懂。”
赵庭梧道:“你只需照做,不出三日,我会让冯宝笙投案自首。”
听到这话,意儿睁大双眼:“他怎么肯?!”
“到时便由不得他了。”赵庭梧从贵妃榻起身,往床边走:“你先去吧,我要睡了。”
意儿满心困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四叔此举难道是想让冯宝笙杀人灭口,自露马脚?”
赵庭梧回头,见她杵在跟前,细细的眉尖拧着,双瞳漆黑,葡萄一般。
“这种计谋就像赌博,赌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可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
“不用着急,明日便见分晓。”
意儿满不情愿地“哦”了声,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四叔,你方才要我答应你做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赵庭梧眼帘低垂,沉默稍许:“以后再说吧。”
她没多想,心中记挂着案子,也没有继续追问,提着灯,衣袂带风,脚步轻轻地离开。
第41章
次日清早, 证人端芜被带回衙门的消息放出去,风平浪静一整日, 到了傍晚,依旧水波不兴。
黄昏时分散衙,意儿发现赵庭梧还没有任何动作,于是穿过几重院子去找他。
“四叔。”
“来得可巧。”他将将更衣,穿一件黛色长衫,打算出门:“庞建安和冯氏族长来访,你可要随我一同过去?”
意儿自然立即跟上。到了小花厅, 赵庭梧让她进入里间,只能听,不能露面。
没过一会儿,周升引庞知府与冯六公进来, 上完茶,出去把门带上。
意儿没敢动,静静悄悄的在里头听着。
“大人, ”庞建安顾不上吃茶, 直接问道:“那个丫头审得怎么样了?”
赵庭梧将苏锦的笔录递给他:“原告提供了仵作受贿篡改验状的证词,端芜也交代了案发当日的所见所闻,明日过堂,冯公子这场官司不好打。”
庞建安与六公相互对视,这位族长神色复杂:“有没有可能, 端芜被苏锦收买,一同诬告……”
赵庭梧笑道:“是否诬告,老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死者遗骸被盗,不知所踪,杨家也要求彻查, 另外,西席徐贡随时有苏醒的可能,原告方或许还藏着其他证据,等明日过堂当众拿出来,到时即便本官有心袒护也无计可施啊。”
庞建安道:“此案传得满城风雨,若是君上知道了,恐怕会龙颜大怒。”
六公握住手杖,眉头紧锁:“君上御赐碑楼,为若棋亲题悯忠诗,将我冯氏一族视为忠烈之门,怎么偏在这时出了一个孽子?!”
赵庭梧瞥他两眼:“恕我直言,打君上的脸,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冯大人一案,推动了全国反腐反贪的势头,君上有心借此东风整顿吏治,冯家若在此时泼一盆冷水……”
话音落下,庞建安与六公脸色大变。
“这天大的罪过,老夫万万担不起,冯家也担不起啊!”
“大人,”庞建安沉声道:“为大局找想,端芜那丫头,留不得。”
赵庭梧叹气:“来不及了,端芜被赵知县的人看着,没法动。”
“可赵知县是您的侄女……”
赵庭梧摆摆手:“她是我大姐赵莹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听我的话。”
六公面色发青:“难道我冯家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
赵庭梧默了会儿:“那得看您想保全的是冯家满门的声誉,还是冯公子这个人。”
“此话怎讲?请大人提点。”
“依我看,如今最好的办法,唯有冯氏一族与冯宝笙割席,大义灭亲。”
六公怔住,慢慢垂下头,屏息不语。
庞建安思忖道:“不错,冯家此时应当表明立场,秉公灭私,莫要为了一个不肖子孙坏了朝廷的大事!”
赵庭梧打量六公苍老的脸,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本官言尽于此,该怎么做,老先生自行掂量。”
六公仿佛一瞬间憔悴了好几岁,撑着手杖站起身,微微颔首:“多谢大人。”
周升进来,送他和庞知府离开。
天色渐暗,淅淅沥沥,雨又开始下了。
意儿从里间出来,神色晦暗不明。
“明日冯宝笙会到衙门自首。”赵庭梧抬眸看她:“你不高兴吗?”
意儿垂下双手,青色品服随之晃荡,空落落的:“我只是没想到,罪犯受到制裁不是因为司法程序,而是他们对皇权和大局的妥协。”
“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排斥政治手段。”赵庭梧轻轻磕着茶盖:“我在朝中久闻宏煜大名,听说他为人乖张,办事从来不择手段,怎么你跟他却很合得来。”
意儿略微愣怔,一时不语。
赵庭梧轻笑:“还是说,你对我有偏见。”
“侄女不敢。”
他脸色稍稍沉下,默了片刻,又笑道:“我很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意儿敛眉,胸膛平缓起伏,憋了许久:“我也说不清楚。”
赵庭梧看她半晌,点点头,未再多言。
——
六公从衙门出来,上了轿子,发现自己背心透凉,全是冷汗。
掌灯时分,他到冯若元宅中,找来族内几位长老,在书房密谈。
“宝笙这个孩子。”六公重重叹气:“若元,你长年在外,家里的事情丢在手边,儿子也不去教导,令他犯下这种罪孽,累及全族,你有责任啊。”
冯若元攥着玉佩,低头不语。
“眼下赵大人给咱们指了一条出路,渡此劫数,请各位叔公来,大家商量一下吧。”
半晌缄默,终于有人开口:“若棋已成为反贪倡廉的旗帜,刚竖起来,冯家不能亲手推倒。”
“笙儿左右是保不住了,与其垂死挣扎,不如体面些,自首吧。”
“不错。”六公道:“而且得在衙门升堂前把人送过去,冯家必须表明态度,公开将他从宗谱除名,不能包庇袒护。”
话说到这里,几人又静默半晌,问:“若元,你……”
萧婵立在廊下听着,浑身发颤,整张脸煞白。
冯若元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缓缓回道:“杀人偿命,明日我会亲自送他投案自首。”
“不行!”
萧婵闯进书房,扑跪在族长跟前:“各位叔公不能放弃宝笙,官司可以打,我请最好的讼师!我有的是钱!为宝笙洗脱罪名才能保住家族的名誉不是吗?!”
六公沉吟道:“打官司,抵死狡辩,丑态毕现,你还是给我冯家留一丝体面吧。”
“在你们眼里,体面比命重要,可那是我儿啊!我只有这一个儿子,绝不能眼看他白白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