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这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在场的文官中有几个已经红了耳根子,原本沉默的朝堂,四处响起窸窣的议论之声。魏钊与前朝太妃寺中行不轨之事,这样的事在这些自诩清白的文人眼中,不堪入耳,虽然之前,他们也对此事有所耳闻,但毕竟魏钊已经亲自下旨,关押了殷绣,他们也不削在这种皇家秘辛的事情上去下功夫,如今听一个同僚如此不怕死,义正言辞的揭露出来,虽使出突然,仍不免心中唏嘘。
  魏钊捏着那本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沿儿。
  范有阳已经有些跪不住了,大腿颤巍巍地发抖,他撑起身子,举起手,又是一个大拜,口中喊道:“官家……”
  “行了,范大人,朕知道您要说什么。”
  魏钊应了话,朝堂上陡然平息下来,将才还窸窣的人众人此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徐牧抬起头。“官家,要做何处置。”
  魏钊没有看徐牧,随手丢下手中的折子,起身走下了台阶,一路行到范有阳面前。
  他的身子遮挡了光,范有阳觉得额头一下子凉了下来。他不敢抬头,周身却颤抖地越发的厉害。
  “徐大人问朕如何处置,嗯。朕是要处置这个居心裹测,胆敢诬陷君王的佞臣。”
  范有阳一怔。原本颤抖地身子突然僵地笔直。
  魏钊绕过他,行到大殿中央。
  “后宫的女人,都是朕的私事,原不该放到垂拱殿来议论,但朕尊重众位御史台的大人们,有监察下言行之责。”
  说完,魏钊回身,“范有阳。”
  “啊……臣在。”
  “朕不能就这样砍了你,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话,如今说吧。”
  徐牧站起身。
  “官家,这是何意啊。”
 
第37章 山腰雾 你也要动你的慈老之心,护我们……
  魏钊回头,淡道:“舅舅,腰疾未愈,您还是坐。”
  徐牧迎道:“官家关心臣的身子,臣也关心官家的国本,此事官家必要给众臣一个说法,否则……”
  “否则如何,舅舅要行辅君之责,问朕的过么。”
  魏钊面色如常,徐牧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避过魏钊的目光,看了一眼范有阳,范有阳也正回头看他,话已经扯到这个地步了,早已不可能撤回来,徐牧原本握拳的手猝然一松,转对范有阳道:“范大人,你既如此忠心不惧,就把心中未尽的话都说出来吧,官家会体谅你一片忠心。”
  范有阳本就是鹦鹉学舌般替徐牧开口,听徐牧这样一说,忙又叩了一首,头顶的长翅帽也歪斜了,累世文人出身的科甲人狼狈成这副模样,朝堂上众人感同身受,不免唏嘘。对于他下头要说的话,又是猎奇,又是鄙夷。
  这一场早朝拖得久,炉中的龙涎香也快将烧尽了,底下立侍的内官要去添香,刘宪侧头轻道了一句:“换南海的崖香。”内官领话去了。
  不多时,鹤首中吐出的烟色淡下来。刘宪立在魏钊身侧,了无情绪地看了一眼徐牧。徐牧嗅到了炉中烧出的崖香,他突然有一丝惶恐。人心与人性相互搏斗,看似给出的是信号,却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的引着。
  魏钊从新坐回龙椅,“范大人,说吧。”
  范有阳跪得实在久了,眼睛里已经开始发潮,声音也颤巍巍的。
  “寺内直夜的僧人……曾……曾……臣万万死,值夜的僧人曾目睹太妃娘娘与官家……”
  “范大人,一言定生死,大人出口无路,要不要慎一慎。”
  魏钊的声音不大,却说得范有阳额头陡然渗出了汗。
  “臣……臣是具实以论……臣知万死,仍不敢负君啊……”
  梁太尉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官家,范大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身体有恙,还请官家恕
  罪,这……”
  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垂拱殿后面的画帘被一双宫人撩开,画帘里面是一挂晶莹剔透的水晶帘,铜线串着圆润的水精珠子,无风不动,只在缝隙之间,渐渐勾勒出两个女人的身影。
  刘宪回身,躬身亲自撩开珠帘。
  帘后程灵一袭大红罗朱衣,亲手扶着一个妇人缓缓走出来。
  那妇人身着正蓝底万字纹大袖罗衣,头带金龙翠凤的龙凤冠,虽体态孱弱,但面目精神尚可。她扶着程灵的手走出来,垂拱殿所有的人都愣了神。
  魏钊起身,下阶行至那妇人面前下拜行礼:“母后。”
  这一声称呼出来,众臣方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行礼。
  周太后一病多年,就连太后的册封礼都是省了的,平常年节里,各处的诰命们要去朝贺什么的,也都是被程灵推挡了的,更别说什么价节年宴上,更是多年不见太后,原本以为白马寺能磕回头的,谁知又传出太后病得不好的消息,这会儿见周太后这样安安稳稳的走出来,又是这个场合下走到垂拱殿上来,众臣心里各有揣测。
  周太后低手,“吾儿起来,众卿家也免礼。”
  魏钊替过程灵的手,扶太后在龙椅上坐下。
  周太后低头看向仍然跪在殿中的范有阳,开口道:“范卿,哀家与何氏也很久未见了,她可还好。”
  何氏是范有阳的妻子,上了些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忆往追昔的有情话。周太后的话音落下须臾,范有阳竟潮红了眼睛,他已经是极疲倦了,又是被徐牧逼着说这些不由衷的话,骑虎难下,突然有这么个人提及家中,提及过往,他肩头一酸热,心里的气儿都要顶不住了。
  “老娘娘啊,我们这些老匹夫,可算是能给您磕个头了……”
  周太后侧头,“皇帝,范卿是你父皇的肱骨,当年不是他们正德行,匡王道,你也不得如今的清明江山,皇帝要重他们,尊他们,不能忘了本。”
  魏钊点头,“母后教训的是。”
  说着,亲自下阶走到范有阳面前,弯腰相扶,“范大人,朕年轻,言语鲁莽。”
  范有阳一怔,慌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陛下,万万使不得。”
  周太后笑了笑,“范卿,这是后辈们该的,哀家在这里坐着,你有什么受不住的。”
  范有阳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发烫的核桃一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后将目光移开,扫向朝中众人。
  “你们今日在朝堂上议内宫之事,程皇后都说与哀家听了,哀家原本是不该过来的,但转念一想,论的事内宫事,又涉及前朝先帝嫔妃的名声,事关我皇家的清誉,哀家还是该在这里,为太妃的清白作个证的。”
  说完,她稍稍提高了声音。
  “今年的八月十五,不太平啊,先是徐大人中秋家宴,高朋满座,后是吾儿附庸高/祖风雅,白马寺赏宴,原是皇帝年轻,有这份雅心,哀家觉得身子好些,也乐意跟后辈们凑个趣儿,谁知身子不争气,那日夜里又犯了咳疾,折腾的一夜不好眠,也扫了皇帝和你们的兴儿,皇帝走后,亏得太妃看守了一夜,寸步未离哀家榻前。范卿啊……”
  范有阳肩头震颤。
  “你是被奸人蒙蔽了眼,要与我大陈离心啊。哀家让后辈重你,你也要动你的慈老之心,护我们大陈的后辈啊。”
  一袭话,动情入理,说得范有阳哑口无言,两股战战。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太后娘娘,老臣惭愧啊。”
  魏钊蹲下身子,亲手撑着他站起来。
  “范大人,朕知你有为难之处,才会受人蒙蔽,您安心,幕后爱惜老臣,朕遵从母后之意,必将感怀您对大陈之贡献,今日朝上,您受了朕的累,朕改日定与大人赔罪,后头议的事,朕不问您,自会有人替您呈词,刘宪。”
  “在。”
  “送范大人回府。”
  化为无形的指控令在场朝臣皆明白过来,纷纷看向徐牧。
  徐牧扶着倚背坐下来,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刘宪扶着范有阳退了下去,魏钊信不走到朝堂中央。
  “朕自继位以来,一直敬佛重佛,以求以己为范,教化百姓。自问虽无建树,但德行无亏,范大人适才言之凿凿,朕觉得,该与众卿一道听听当夜寺中僧人所言。”
  话音刚落,殿前司带着四五个僧人入殿。
  几个人都不敢抬头,瑟瑟颤颤地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膝上一软就要跪下去。
  魏钊淡道:“你们是跪佛的人,不用跪朕。都站着说。”
  其中两个僧人悄悄往徐牧处看,徐牧坐在禅椅上胸口起伏竭力平顺自个的呼吸,事情在朝堂之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这令他始料未及,腰上的痛楚使他有些恍惚,面对那两个怯弱的目光,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我们……我们是那日在白马寺值夜的僧人,我们是看到一个女人……但,宫中都是贵人们,我们哪里都认得,是……是慧仁和慧衡跟我们说,那是太妃娘娘,我们……”
  一旁的白庆年突然问了一句,“奇了,慧仁慧衡什么出身,也见过前朝太妃?”
  那两个僧人被这么一问,吓得都秉了呼吸。
  白庆年并没有松口,“官家,查过这二人身份么,这可骇人了,白马寺不是我大陈皇寺,因着高祖看重的关系,才受了这几年的香火,如今可发达了,眼睛都看到内宫里来了,臣必要问问,这究竟是谁的眼睛。”
  魏钊不言语,只是看着二人,抱臂而笑。
  徐牧咳呛了几声,周太后道:“徐卿近来身子也不似从前来了。皇帝,今日就议到这儿吧。”
  魏钊回头,“母后说得是。”
  而后又转身对徐牧道:“舅舅,汴京入了秋,时气不好,从前同舅舅在南方,朕到不曾听闻有病痛,从前在西南部屯田的郑将军如今升任皖阳节度使,西南边境空乏,管制松散,非舅舅之能不能治。舅舅一定养好身子,朕仰仗舅舅,如鱼望水。”
  魏钊留了余地,徐牧座中哑然,这一场局虽然在明面儿上没有解透,但明眼人都把其中的曲折瞧看清楚了。魏钊的案上明着的,暗着的多了无数道参奏徐牧及其党羽的折子,魏钊尽阶扣下,一折未复。
  刘宪在醉仙楼听杨嗣宜说了这件事,到一言未表,只是捏着手中的青瓷盏笑了笑。
  白庆年叫了八珍鸭,又去文君巷搬了竹叶青,扯开一个杏花屏风,同刘宪杨嗣宜坐在窗边。
  “杨供奉,刘指都在外头也就罢了,今儿这么你也不当值。”
  杨嗣宜夹了一口鸭子,“刘知都不忍心在宫里看,我也不忍心啊,于是跟着知都来糟蹋您的鸭子。”
  白庆年亲自烫酒斟来,“宫里怎么了。”
  杨嗣宜看了一眼刘宪,他正面色无波地看着楼下东市里买卖丝绸的商贩和行人。
  杨嗣宜靠近了白庆年,轻声道:“魏夫人,被判了三十笞刑,今日行刑。”
  白庆年是知道刘宪心思的人,听杨嗣宜这样一说,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对,只能伸手为刘宪添满一杯酒。
 
第38章 竹上斑 于人生而言,这是对彼此的大恩……
  醉仙楼下正起风,女人们深色的秋裳随风而扬,风中的酒香和岁月的沉没交融。
  屏风外面传来几声软糯的唱曲儿声,白庆年放下手中的酒壶,隔着屏风往外瞧了一眼,“如今,醉仙楼这个地方也染这种风尘气质了?”
  杨嗣宜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吗?”
  白庆停下筷子,“怎么,杨供奉好上这一口了。”
  杨嗣宜笑了,“我们在皇家做奴的人,敢动她的心思?那是从前废帝从勾栏里带回去的那个女人,后来从宫里流落出来,到这里来谋活路的。不过啊,她是从宫里面出来的女人,很多人有心无胆子,她的银子也是有限的。”
  白庆年又添了一盏酒:“这到是奇得很,前朝都过去大半年了,谁还未那个人守礼节。”
  说完,他又想着什么,“哦,也是,如今的风流人都读了一肚子的酸文墨,帝虽是废帝,好歹受了他们几年的磕头跪拜,膝盖软惯了,一时撑不直。”
  这话一说完,刘宪也回了头。
  杨嗣宜捂了嘴笑,白庆年到也回过神来,自个着一席话,连自身都揶揄进去了,尴尬笑笑,低头灌了两口酒。转道:“二位中贵人什么时候回宫啊。”
  杨嗣宜道:“我听刘知都的。”
  刘宪询了小二一句时辰,那厢回快过午时了。
  刘宪低头理了理袖口,“那便再坐会儿。”
  杨嗣宜和白庆年都明白她的意思,都不再闲话了,竹叶青就想甘冽,三人沉默地又喝了一壶,外头唱诸宫调的女人递进来一只绘着梅花的白瓷碗,柳宪放一枚碎银子进去,杨嗣宜与白庆年也随了。碗递了出去,曲儿声停歇下来,小二从屏风后面绕进来说,外头女人想给贵人们磕个头。
  刘宪没出声,杨嗣宜侧头道:“你就回她,我们不敢,从前她是旧主子。”
  白庆年听了笑开,用筷头儿敲了敲那鸭子的硬嘴唇,“这话,可真妙。如今无论宫中还是棚子里,都是些苦难的女人,分不清了,分不清了。”
  杨嗣宜顺着他的话往窗外看去,流云翻滚的苍穹之下,大陈宫柔情万种睡在汴京城中央,集结无数能工巧匠修筑的木骨石架,中渗无数红颜温热的血液和深情。仍不曾软半个日夜,不曾留一分情面。
  午时将过,掖庭正备刑。
  中庭放置刑凳,掌刑的人是掖庭令张令的人,如今正愁眉苦脸地在荫地儿下立着,前夜被各处纠着说了四五回的话,如今这竹板子虽握在他手上,他却宁可自个趴那凳子上去受了还干净些。
  中庭侧边儿的狭殿里,魏钊沉默地立在窗边,张令跪在他身后,额头上已经渗了一层薄汗了。刘宪昨日出宫,偏杨嗣宜那滑头也跟着他出去了,整个大陈宫推来算去,就他能这件事情上来回话。他在掖庭呆了很多年了,宫女太监,或者不受宠的,犯过错的嫔妃他到是没少责过,如今轮到这位魏夫人,不说刘宪出宫前留的话,连皇帝都亲自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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