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是监刑的名目,二又挡了帘子不准旁人瞧见,君王的这份心,这双眼搁在这里,究竟要怎么落板子,他掌刑这么多年,突然真的不会了。
照理说笞刑比杖刑要轻,用的也是五尺长,一寸来宽的竹质板子。但为了堵宫中众人的口,程灵还是命宫中宫人观刑,掌刑的有心收那四五分的力气,却也不能在表面上太过敷衍。这也是魏钊心里不快之处。
“张令,还有多久。”
张令从进来之后就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看了一眼天时轻声回话道:“就等圣人娘娘的话了。官家,您坐会儿吧。”
魏钊回过头,这方想起自己心思一直在外头,忘了唤他起来。
“你先起来。”
“诶,是。”
张令踉跄着站起来,小心地又回了一句:“官家不用太过忧心,笞刑虽会至皮肉之苦,但绝不至伤筋动骨。奴婢与底下人有过交代,定不敢为难魏夫人。”
魏钊转过头,那张红木包漆刑凳安置在一棵老槐花树的下头,眼前放着深绿色的沙帐子,把那原本艳丽的红色衬成了乌青色。
“张令,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明仁殿前的那一次杖刑。”
张令脑门上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明仁殿的那场杖刑,他是刑行之人,那时他还没有做到掖庭令,这是掖庭中掌刑的一个的小内官。那日他听到的信儿是,五十杖脱皮断筋,但绝不能出人命。那日受刑的人,正是如今背对他而立的魏钊。
“官家……奴婢万死。”
说着,他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魏钊闭上眼睛,若不是殷绣受笞刑,他已经很久不曾去回忆那生不如死的五十杖。他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不令这份伤痛扭曲内心,不引其作私恨,但如今,看着外面备给殷绣的刑罚,再回想那个沉闷腐朽的夏日,他突然发觉,自己还是有恨的。
握皇权而不自由,这是大半年的隐痛,如今徐牧的势力去了一大半,但大陈宫的道理仍如天般大。他和殷绣仍不自由。
有些恍惚,魏钊突然想他救殷茹的那一夜,刘宪最后叮嘱他的话,:“无论你有多想,记住一定要把殷绣留下。无论是你或者殷茹,我都有力斡旋,但是殷绣,一旦出事,就只有死。”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然在自己身边,但却还是在从前的那个位置上面。但无奈,他要做明君,他要收复臣民之心,他不能像他荒唐的父皇那样,把一个“逆臣”的女儿,正大光明的册为嫔妃。
魏钊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平心而论,他是羡慕他那个父皇的。
外面的人声,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回来,身后张令也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殷绣只穿了一身单衣,庭中风瑟瑟的,迎着她的面儿吹来。在牢中多日,她从来体面精致的衣着和妆容不再,但眉眼依旧,仍是岁月厚待的清秀佳人。她走至刑凳面前,似乎有什么感知似的,她侧目向狭殿看来。狭殿的窗上挂了绿纱帐,透过纱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观刑的宫人们窃窃私语,也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魏钊闪身走到门后。看了一眼张令。
张令心里正怕得紧,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怔怔的跪着。
“你是监刑的人,跪在这里做什么。”
张令这方回过神来,知魏钊并不打算此时清算当年的事,忙磕了个头谢恩起来,走到门前又大喘了几口气儿,这才整正衣冠推门走了出去。
魏钊在门后往庭中看,殷绣的目光越过了张令,仍看向她这边。
隔得有些远,并不能看轻她的神情,但她恍惚是笑了笑,那一缕笑和当年陷入在长春宫雪洞子岁月中的笑是一样的。时光虽然漫长凄苦,人生虽然无望沉闷,但她的笑里有鲜活的生命力,和女人的坚韧和善良。
魏钊心突然尖锐的闪过一阵极其短促的疼痛。
他不自觉地用手去压住胸口。
殿外已经响起了竹板子与皮肉接触的声音,对于殷绣而言是扎扎实实的发肤之痛,对于魏钊而言却是满心的愧疚与愤懑。殷绣懂得魏钊的内心,也明白他就在那绿纱帐子的后面,是以她将头埋入臂弯,拼命地咬这牙关,不愿出声。
然而,刑具施加与人最本质的责罚是剥离一个人的体面,打破内心的某种坚持,疼痛这种东西,从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人。随着张令口中的数数到十八,殷绣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上一震,口中咳呛,接着痛地呼出声来。
这一声,把张令吓了一跳,他连忙抬手示意停下,战兢兢地回头,看向门后的魏钊。
魏钊双手握拳,关节处白的吓人。有了一瞬见,他几乎要出声喊停了。
这突如其来的停滞,令观刑的宫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张令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进退不得。门后的魏钊没有给他丝毫的回应,但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只好回头,求救般地看向殷绣。
殷绣伏在刑凳上咳呛了好几声,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刑罚,疼痛是超过她的想象的,这也同样令她不断地回想起,长春宫初遇魏钊的情景,□□下身的孱弱少年,一无所有,血肉模糊,撑着一口气儿告诉他,“等我作了皇帝,我就把我的姓送给你。”
要怎么说呢,她给了他活下去的路,他也给了她走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于人生而言,这是对彼此的大恩。
想着,她不尽抬起头,对着门后那道幽暗的影子摇了摇头。
默契至此,他也是懂的。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张令。”
张令闻声连忙回头。
“继续吧。”
张令松了一口气,刑罚继续,伤处已然见了血,往后也看不出轻重,刑行的人又收了两三分的力气,但伤疼叠加,还是让殷绣疼得难以自持。好容易三十杖结束,掌刑的人搁了板子撑着腰喘气儿,这三十板子打下来,他脑子那根弦都快要崩断了。
第39章 退后集 刘宪与官家,总会走到那一步的……
张令赶忙地让宫人们都散了,珠灵并几个福宁宫的宫人早侯在一旁,此时扶了殷绣回去,张令又张罗着小内官们吧中庭安置的东西都撤了,底下人少见掖庭令这副慌张模样,都不敢手脚怠慢,不出一盏茶,中庭连白沙子都匀平整了,
那日本就没什么日头,中庭卷风残云一般地消停下来,老槐树的落叶被累在根儿下,风一吹又往墙角儿下散去了,看入张令眼中又惹起他心中一阵儿乱。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儿,小心地理顺自个的袖口,回身见那深灰的色的影子还在碧纱窗后面。
打是打完了,人也被扶走了,但无论如何,最后的话还是要回的。
张令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汗,硬着头皮推开殿门。
此时殿中多了一个人,正坐在芙蓉罗纱屏风的后面,梳着高髻,鬓边垂着一只金凤流苏钗,手中握着一杯烫茶,茶烟幽幽,笔直而上,张令在烟后隐约认出那是程灵。
她口中正道“官家,那边传太医了,这会儿也不肖再问张令。”
这句话在张令耳中听起来似仙乐一般,他忙顺着程灵往下接着回道:“官家和圣人都不必忧心,都是皮外伤,修养四五日是能见过好的。”
魏钊仍背对着张令。
“你在掖庭这个地方……”
说完,他转过身,往芙蓉纱屏风后面行,走过张令身旁的时候,稍顿了一步,“平日都琢磨些什么,嗯?”
张令浑身骨头一颤,这要怎么说呢,总不能直接回话说研究折磨人的手段吧。
如果要认真论起来,掖庭狱真的不能算是个干净的地方,前朝先帝还在的时候,刘宪利用张令几个人认认真真地在古纸堆和从前的旧例子中研究出了好几套逼人开口的法子。加上这里本就是法外之狱,刑部的眼睛看不进来,进来的人全凭着皇帝的宽宥来活命,放在前朝来看,也可以说是靠着刘宪的宽宥来活命。
这里的冤案如果要被扒拉开来说,可能要说上三天三夜。
但在张令的眼界里,他也不能完全把刘宪定义成一个十恶不色的罪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积累权利的初期一定是要以血来喂剑的。
再加上他是受过刘宪恩惠的,虽常年守在这个阴暗的地方,脚底下趴的跪的却都是从前朝堂上叫得出名号的人,这些人无论是真恶还是假恶,在他张令的手上都脱了一层皮,从最初的横眉怒骂,到最后的求饶乞怜,张令坐在他们面前,坐在喂饱血液的刑具面前,慢慢修出了和这些人,这些刑具相处的心得,这对一个阉人来说,就算是活出了“人生”了。
是以无论自个心里如何慌张,他都逼迫自己慎重开口。
“奴婢们还能做什么,官家仁义,我们也要时刻醒着自己审慎。如今没有关家和圣人的吩咐,奴婢们都是把手干干净净地垂着。”
魏钊走到程灵神身旁坐下。
“从前呢,也是如此?”
“从前……从前冯氏在的时候,奴婢们也昧着心捧出了很多恶毒的法子,甚至万死伤过官家,官家仍留着奴婢们的性命,如今奴婢们都是向官借命来活的。”
程灵听出了魏钊话语背后的意思。
虽然不过是寥寥数语,连刘宪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但魏钊问题的指向,分明是冲着刘宪去的。但凡行走在权力中的人,无论再怎么干净利落,背后的形迹都不可能全然抹干净。徐牧是如此,刘宪也是如此。程灵亲眼目睹了魏钊在朝堂上同周太后一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牧逼到了死角,如今他对着张令提这么一句…
程灵望着魏钊。魏钊立在她身旁,一手握拳抵在一面铜镜上。面色如常。“张令,掖庭从前卷宗你归录一分,送呈与刑部许成宗。”
张令齿缝中吸了一口气儿,轻声问了一句:“从什么年起。”
“平贞末的那几年起吧。好了,朕不多留了,圣人,跟朕一道回去。”
福宁宫的偏殿此时到算是平静,里间点梅花香,所有帘子都垂落着,珠灵在灯上烤着药膏子,余下的宫人都捧水候在外头。
殷绣榻边坐着一个人,殷绣此时也醒着,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急不缓。
“等了这几年,娘娘的病总算是好了。”
周太后轻轻撩干净她头前潮湿的头发,“从前就不曾病,不过是为了在冯氏的眼皮底下活命而已,平白拉着你跟着哀家苦了那么多年。”
殷绣呛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发辛,便问珠灵要了一口水,含下来缓缓咽下去,方觉好受些,周太后顺手接过珠灵端在手中的水。
“再含一口,把心里那一阵按下去才好,仔细嘴皮子,你这丫头就是爱拼命地忍,下嘴唇都咬得破了。”
殷绣忙伸手道,“奴婢自个来吧,哪里配您照顾。”
周太后笑了笑,松手由她接过去。“你也算陪着钊儿熬出来了,徐牧但凡归到西南地方上,也就算是把汝阳让给了朝廷,钊儿以后为政,会比现在自如很多。”
殷绣摇了摇头:“娘娘,我哪里能比您熬得苦,从前长春宫那样的日子,奴婢再不济还能有珠灵这样清醒说话的人,娘娘您一人就那么处着,实在是……”
“绣儿,自从哀家的魏敬去了以后,哀家的这颗心原是真死了。只是不肯称徐淑妃的意,留她在这世上快活,才赖活着。冯氏呢,大约是想留着哀家的性命恶心徐淑妃吧,明里暗里的出了些手,好歹让哀家在长春宫活了下来。这么些年,哀家还算过得清净,后来遇见钊儿,哀家也想过,或许因果轮回,徐淑妃送走了我的儿子,冯氏却把她的儿子送给了哀家。”
殷绣想起从前一个大雪天的夜里,魏钊任凭周太后握着手说出的那一句:“碟谱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照应着周太后如今这一句因果轮回,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其道理的。
“我原本以为,您恨过官家的。”
周太后叹出一口气,影子从她华丽的裙面儿上走过,人都是寂寂地坐着,伏着,物影纷纷在行走,听起来寂静,看起来却无比的热闹。
“当初也恨,但时间一长,就恨不起来了。”
说着,她回头看着殷绣,“说什么,子嗣都走了,女人活着,不就该另找一个活着的道理么。”
殷绣点了点头。
外头程灵在殿外请太后的安,周太后叫传,程灵把载荷都留在了外面,自个独自推门进来。
周太后问了一句“官家也回来了么。”
程灵应道:“是,这会儿在正殿坐着,胡相和梁太尉过来了,正议事。”
周太后扶着珠灵站起身,“圣人既过来,哀家就不再这里多坐了。”
程灵替过珠灵的手,一路扶着她往外行,“还有一个事,臣妾想请娘娘的意思。太妃娘娘请了话,想过来探问一番。”
周太后沉默须臾,“哀家并没有什么话,你去问她吧,她们是姊妹,这种关联这种局,你这个做皇后的,是解不了的。”
程灵答了是,一路将太后送至福宁宫的殿门前,方原路折返回来。
行经正殿,正遇见刘宪与杨嗣宜回来,二人都换过了内官服,在殿前与她见过礼,程灵唤了起,刘宪起身并没有看他,沉默地垂着头从她身边行了过去,程灵闭上眼睛,秋风寒凉,从她的脸上掠过一片黑暗之中,她却能看见刘宪那个清瘦俊逸的背影。
“刘知都留步。”
刘宪与杨嗣宜停住脚步回头。
“圣人娘娘有吩咐吗?”
“本宫有话,和刘知都说。”
杨嗣宜本就是会看眼色的人,程灵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对刘宪拱了拱手道:“那奴婢就先去正殿伺候了。”
刘宪点了点头,待他行远了,方对程灵弯身道。
“娘娘有话请说。”
程灵朝她走了几步,地上枯萎的叶子还来得及被扫累,脚踩上去发出脆弱的响声,刘宪静静地立在对面,分明是不远的,可程灵却觉得,好像无论怎么走,都靠不近他。她索性也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
“官家今日,翻起掖庭狱从前的案子了。”
刘宪笑了笑,“迟早的事情。”
“刘知都,你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