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刘宪没有回答她,却向她脚边,“娘娘,你的裙角污了。”
  程灵正色道“刘知都,程灵是为知都忧心的。”
  刘宪喉咙里轻“嗯”了一声,仍是看着她云淡风轻地笑,而后朝她走去,一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一方素帕子,亲手替她擦拭裙角的脏污。那动作丝毫不轻佻,弯曲的脊背甚至显出谦恭温顺的气质。
  “刘宪与官家,总会走到那一步的。”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程灵,“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刘宪会往后退一步,甚至很多步,到那个时候,刘宪希望娘娘,就如那日赐灯相送一样,停住玉步,不要动。”
  程灵心里一阵刺痛。
  “你……为了殷绣吗?”
 
第40章 流云散 里面的人越发敏感,声音越发腻……
  刘宪站起身,他与程灵很少立得这么近,不过半个身子的距离,女人精致的妆容,端庄秀丽的眉目就在眼前。那满身香墨雅书养出来的请灵气质并不输殷绣。
  万丈红尘中的这份美人恩情实难消受,刘宪沉默了良久,终于她面前由衷地笑了笑。
  “不单为了绣儿,也是为了娘娘。”
  程灵心头一烫,寒凉的秋风灌入衣袖,皮肤似乎也丧失了感知寒冷的知觉。
  “殷绣曾经对我说过,在知都的这个位置上,是一步都退不得的,退了就是万丈的深渊。”
  刘宪重新沉默,殷绣还是殷绣,了解他的处境和难处,但刘宪却宁可她看不明白。
  男人一旦坐上皇位,就再也不能纯粹的爱一个人,忠一件事,从魏钊坐上龙椅的那一天起,刘宪就知道,手握权柄的人会被一个一个的剥离,徐牧不会是第一个,他自己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暂时也想不到退到那一步是个尽头。
  “娘娘,您的人生山高水阔,还有更大的天地,犯不着为刘宪这个结局已定的人,走到歧路上去。”
  程灵摇头,“你怎么知道结局已定,刘知都,我听说您在前朝,连冯太尉那样的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为我大陈整肃吏治,推改新政,那是何等的收放自如,如今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刘宪笑笑,他抬起头来,天上云疏,太阳在清白的穹顶上挖出了一个金黄色的光洞,透出黄昏温柔的光来。
  “不同的,那个年代,人们头顶都是一片混沌的天,我行我的道理,哪怕满手血腥,众人诟病刘宪也不在乎,人人都不需要谈论忠心和家国的时候,我哪怕行如鬼魅,世间自由明眼人从我的道理,但如今不同。”
  程灵迎上一步:“如今究竟有何不同。”
  “不同处在于,官家如今有了自己的道理,大陈天下,有君王可忠,有家国可保,刘宪这个人,可以弃,可以流,甚至可以诛。”
  程灵摇头“不对啊,这是什么道理,这对你不公平!”
  天边的日光将尽,福宁宫的天色期期艾艾的暗下来,程灵身上的牡丹金绣襦裙为风所展。那富贵耀眼的牡丹花吐出惊心动魄的艳色。此时他突然发觉,这就是程灵和殷绣的不同。
  程灵为他不值,殷绣却知他无解。
  人啊,不是不想争,是太聪明,是眼睛太毒辣,毒到连自己的结局都能解读。解读过后,却还是要一日一日,往前走。刘宪偶尔也想与佛教亲近亲近。人生无解,岁月不停,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个无法愈合的伤。
  “刘宪告退,圣人娘娘若要去看殷绣,替刘宪与她带一句问候。”
  程灵鼻边扫过一阵清凉的风,刘宪已经从她身边行过了,灯她再回头时,他已走出去很长地一段路。宫道已经上灯,暖黄色的灯光蒸着他高瘦的影子。程灵望着刘宪的背影,不禁握紧了一双手,闺中岁月十几年,清心寡欲,端正清明,头一次啊,她竟然有这么强的胜负欲,且不是为自己,只是不想刘宪输。
  ***
  福宁殿接连忙乱了几日,太医守着用药,宫人们连夜伺候。张令的花倒是不虚的。殷绣身上都是皮外伤,将养了几日,就渐渐行动无碍了。魏钊下了朝也大在正殿呆着,杨嗣宜带着人,几乎把福宁宫的书房都搬到了殷绣的屋子里。他平时也不怎么多话,要么就着灯看折子,要么与殷绣有一大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大多时候,殷绣睡着,魏钊就在一旁看书。
  殷绣的宫室在福宁宫的侧殿,且不是在殿中,而是在侧殿附建的一处耳房中,通共一个暖阁,外面并一个三四米见方的小堂,摆两三把禅椅供人闲坐,再有就是一方小榻,悬着藕色的纱帐子。室内陈设简单,但却精致,东面靠墙摆着一个博古架,上面列着满满当当的书。
  魏钊在里面,就不好在站人,索性杨嗣宜也在外头答应着,留珠灵一个人伺候茶水。
  魏钊最近在独《资自通鉴》,那是很厚重的十册全套书,杨嗣宜领着人从福宁宫书房搬来的时候,也没寻着地方安置,就把殷绣榻前的那张小木案腾空了累上去。魏钊平时就坐在那方木案的后头,书遮了他的身子,就露个头在那儿,殷绣偶尔打眼睛看过去,到也觉得滑稽。
  “回去看吧,这里光也不好,怕伤了您的眼睛,我也大好了,等过了寒衣节,便能在官家跟前伺候了。”
  魏钊抬手臂,“没看,剥橘子呢。”
  殷绣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那颗橘子,橘皮儿已经剥干净了,连橘子身上的白络子也去了一半,“这么早就能吃上橘子了。”
  魏钊收回手,低头继续剃那剩下一半的络子。
  “南边贡上来的新种,今年是头一季。郑焕是个可靠的人,岭南那一代的农政从前一直不好,去年田中还在亏空,今年还未到秋末,到把去年的都补齐了,郑焕在农政方面也算一把好手。”
  殷绣低头想了想,“这名字听起来……”
  “耳熟是么,嗯,郑氏的兄长。”
  殷绣笑了笑,她倒是没立即去接这一句话,刻意顿了顿。“兄妹都是官家的人,您能顺手顺意,那可真好。”
  魏钊抬头冲她笑了笑,将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橘子递了过去,刚要开口,却被殷绣的话拦住。
  “绣儿知道您想说什么,只不过,她即便待我再不好,也是她身为婕妤的立场,你也不能再冷着她了,徐牧初失势,但也不过是在朝堂上败了一局,树大根深,官家刚刚站稳脚跟,能稳住贤臣的心,才是重要的。”
  魏钊站起身,走到殷绣的榻前坐下。
  “你猜皇后会不会这样劝朕。”
  “不会。”
  “为什么会这样猜。”
  殷绣抬起头,“因为……她怕是一个不兼济天下的圣人。”
  “你是这样看她的?”
  “绣儿说错话了吗?”
  魏钊摇了摇头,“不是,朕在斟酌兼济天下这四个字。”
  殷绣望着魏钊,他眉宇之间到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神色,可她分明感觉到魏钊语气当中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徐牧……还在汴京城吗?”
  魏钊点了点头,“推病仍在城内府中养着呢。不过,调任贵南节度使的调令已经从兵部过了,梁太尉亲子押了印。这件事是吏部起的头,白庆年大大方方在朝上奏请议的,徐牧不在,朕的耳朵,倒是难得清净了一回。”
  殷绣掰了一半橘子送到他面前。
  “难得没听见反调么?”
  魏钊就着她的手吃了,笑道:“这大半年来,朕也是头一次这样手脚自由。”
  正说着,杨嗣宜从外面进来,请了个安。
  魏钊回头,“怎么了。”
  杨嗣宜道:“太后娘娘命人过来传话,说后日是寒衣节,她老人家身子清朗,有意思跟后妃们一处热闹热闹,还说宫内人少,掖庭的良人子也都一并召了,这厢也请官家去凑个热闹,官家,您看您有什么话,奴婢这好趁传话的人在外头,一并带出去回。”
  魏钊应道:“就回朕知道了,定往。”
  杨嗣宜应是,转身出去回话了。
  魏钊回头,却见殷绣掩唇在笑。
  “笑什么。”“我在笑,太后娘娘的心和我是一样的,都盼着官家有后嗣绵延万代。”
  魏钊弯腰靠近她的脸庞,“等你再好些,朕也会同你有子嗣。”
  殷绣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您忘了么,我的逆臣之后,本就是个罪人,我与您的子嗣,是什么呢?”
  魏钊直起身子,“所以,君王还是荒唐些好,如朕父皇那般,虽未留什么好名,却是天底下头号自由自在的人物。”
  殷绣笑了,“您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门是合上的,也就你听见了。”
  这句话一说完,珠灵也端着水推门出来了,笑着一把将盆子放在杨嗣宜手中,回身仔细合上门。杨嗣宜探着头还要往里瞧,却被珠灵推了一把。
  “供奉您又作什么死。”
  杨嗣宜笑道:“我想看看你乐什么。”
  珠灵走到廊子上,“好大胆,原是我们不配瞧,供奉有这个脸。”
  杨嗣宜到也明白过来,便跟上几步,“哟,你这个丫头也敢歪酸起我来了。”
  珠灵屈了屈膝,接过他手上的水盆,“奴婢不敢的,我去前面倒水,您也离远些听着答应吧。”
  阶下苔痕深碧,绿纱蒙着的窗户上落着夕阳金黄色的余晖。杨嗣宜转到廊外去后,外面也没有人了。
  几丛斑竹垂落旧叶,庭中沉寂,里面的人越发敏感,声音越发腻痒。
  两三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班主丛里窜起,天无流云羁绊,快意自由。
  这一回,魏钊在男女情爱之事上有了不同的体验,女人的温情和柔软,与胸中的酣畅激昂交相辉映,哪怕未入夜点灯,眼前也是辉煌一片。
 
第41章 花无果 对应想来,当真可悲可贺。……
  转眼便至寒衣节那日,说起来是个节日,民间却是叫鬼头节,大陈向来讲究“慎终追远”,其在儒家讲究“孝亲”与“灵魂不灭”,文人们由生者推及死者,由阳世推及阴间,认为远在黄泉之下的亡亲,需要在十月添衣过冬。作为亡者亲属,有义务为其置备御寒物品,以示悼念之情。
  大陈宫里到没有这样的真情真意,位至君王,太后,即便心中有挂念的亡故之人,也不便在这样一个略带民间小气的日子里大兴悼念之礼,寒衣节便只是一个阖宫同聚的由头罢了。
  这日晨间起来,殷绣在镜前匀妆,珠灵坐在一旁,大理一件蓝绫的袄子。一面道:“伤病中赶着做了好几日,眼睛都熬抠了,今日赶着烧掉,奴婢总觉得可惜。”
  殷绣簪一朵珠花在鬓,望着镜中的珠灵道:“父亲在的时候,我年级尚小,那会儿母亲没让我在针线上下功夫,我也放纵自己在书房里,做了好些不该女儿家沾染的事,到是入宫后,才把针线的功夫学起来。以前,没在父亲那里尽过孝道,如今他和母亲都不在了,我能做的有限。”
  珠灵将袄子叠好,放在她手边。从她手上接过木梳儿。
  “其实夫人在大陈宫中住着,要尽孝心也是能走宫中贵人们那一套的,不光您省得心,丞相和夫人也大为体面。”
  殷绣笑了笑,“你到总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听前面半句,本想拿捏话来和你辩的,听后面一句,又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我自认还是懂父亲这个人,他喜欢清白,干净,雅致的东西,一生执念于此些,不肯和富贵虚名沾染,就这一点,我就不能拿宫中的东西去祭他。”
  珠灵将一只玉簪别入殷绣的发中,轻道:“您一说奴婢就无地自容了,这么些年,奴婢都是跟着夫人学道理,深的浅的虽不能全然明白,但也记了一脑子,时常把这些话拿出来琢磨琢磨,偶然到当真能体会出些心得来。”
  殷绣到不觉得这是恭维的话,反而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主仆二人一面闲说,一面理妆,时间到消磨的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话说,太妃娘娘遣了人过来请。
  珠灵道:“凭她怎么请呢,只说我们夫人身子才好些,哪里就那么快挪动得。”
  不多时,外头得宫人进来回话道,“夫人,传话的人说今儿寒衣节,太妃那儿备了香案,只想与夫人一道为仙去的二老上两柱香。”
  珠灵回头,“您要过去么。”
  殷绣站起身,“你是明白我才这样问,你留在这儿吧,上一炷香,我就回来。”
  珠灵一直将殷绣送至福宁宫的大门前。谁知还没出宫门,就见魏钊的仪仗迎面而来,二人随宫人一道退至道旁行跪礼。
  魏钊下撵负手行到殷绣面前,人影落了她满身,背上原本覆盖着的阳光也背遮挡干净了,风颤颤的有些冷,她没有抬头,只看着眼前那双经她手制的革靴浅浅而笑。
  魏钊刻意地咳了一声,“你起来。”
  殷绣站起身,“官家今儿下朝比寻常早。”
  魏钊笑道:“大小是个节,朕与他们彼此放过。你去什么地方?”
  “去看看殷茹,同她一道给父亲上柱香。”
  “哦。”声刚落,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添道:“朕对殷茹有一个处置,想听听你的意思……”
  “什么?”
  魏钊侧身往前行了几步,“不急,你先去,晚些母后那里散了,朕再与你细说。”
  殷绣忙追了一句:“官家,绣儿没有怨她。”
  魏钊没有回头,声不重,却一字一句吐地扎实:“你不怨她是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朕不会过问。朕要行的事略大些,但你不必忧心,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你不肯,朕不会勉强。”
  殷绣心里陡然一颤,说这话的魏钊,像极了先帝在位时的刘宪。
  但她此时却说不上来心中的感受,一方面,魏钊终于慢慢握起了刀俎,于此相对应的是,宫中朝中的人逐渐沦为鱼肉。这是年轻君王必要的成长。另一方面,当年长春宫中笃信圣人良言,发愿要带她辨忠奸,杀罪人的少年悄然隐身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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