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倒也不觉得尴尬,随手放下酒盏。
“其实我今夜并不想跟你说太多朝廷的事,寒衣节嘛,但凡是个人,心里总会有念有响,听说,你养母死后,你每年的中元,寒衣都会去他们的坟上上香祭拜……”
“徐大人,这是刘宪的私事。”
“好好,私事,我不问……”
正说着,梁氏从天井后面绕了进来,见刘宪在座,颔首算是见了个礼。
徐牧抬手,“刘知都,这是在我的家中,你也不用多礼了,一道坐着。”
说完,他扶着梁氏在自个身旁坐下。
“礼送给太后了吗?”“送了。”
“太后可还高兴。”
梁氏在刘宪身边坐下 ,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回徐牧道:“高兴,自然高兴。娘娘说,您与她的那样旧物,让她十分感怀。”
刘宪心里存疑,这二人如谜一般的对话,看似与他无关,可他却明白这些话都没有说透。但他同时也明白,徐牧不肯说,他即便问也是无用的,是以便站起了身。
“既然夫人回来了,刘宪就不打扰二位忆旧,先告辞了。”
“等一等。”
刘宪站住脚步,徐牧也站起了身。
“刘知都,我知道你未必会记我当年救你性命的情,甚至可能还很恨我,恨我利用你和济昆两个人,在先帝面前做哪些腌臜的事,不过,我到想与你说句实在的话,我这辈子,子嗣缘薄,几个兄长到都是儿孙满堂了,我这里,通共剩了这些个女人……”
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不曾有一个能与我谈几句的。这几年,你我也算共同扶持,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当我是仇人,我还是当你是我徐家半个亲人。魏钊开始查掖庭狱的事了,我看你毫无动作,全然一副等死的模样,就觉得,有些话,我想还是应该说给你听。”
刘宪转过身。
月已上中天,从天井走出来,夜风便是自由自在的。
清冷的屏风后面飘出一缕女人柔软的头发,月琴放置在脚边,一双玉手扶在屏风上,女人侧着身子,正隔着纱往他们这处瞧。
“徐大人,请说吧。”
徐牧从他身边慢慢行过,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吗?”
刘宪怔了怔。沉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
“当年汴京出时疫,父亲是病故的。”
徐牧笑着摇了摇头,“那年时气是不好,但你父亲,却并非死在这个病上。”
刘宪跟上他几步,“您知道什么?”
“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
徐牧回过头来,没有马上回答他。
刘宪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
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徐牧避开的他的目光,“因为,下毒的人,是我的妹妹。也就是魏钊的母亲。”
刘宪脑中轰地响了一声,他素来冷静,如今却也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颤动。
“你究竟什么意思,徐淑妃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害我的养父。”
徐牧往后退了一步。
“无缘无故?刘知都智谋举世无双,你想想呢。”
刘宪没有说话,寒秋的冷风一阵一阵地往他的耳朵里灌,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如同闷雷一般轰鸣的声音,他的确还没没有完全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冥冥之中他却预感不祥,心中某一处的平衡好像猛地被一个重物压过来,瞬间就破了。
徐牧见他失神,声便放缓了下来。
“你在宫中多年,听没听过周太后的儿子,魏敬的事。”
刘宪喉咙里哽着不知名的什物,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徐牧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他身后,背向他而立。
“当年周妃之子五周岁,徐妃产下魏钊,宫中传说,这儿子相克,必有一子会殒命,徐淑妃便求皇上,将周妃之子送到宫外八王府中养着,谁知后来这个孩子出宫之后就一病不起,最终病死在宫外,周妃大恸,至此之后就得了疯病。”
说着,他将手从刘宪身上移开。
“你知道的,大概也是这样吧。不过,这事背后还有另外一段事。周妃之子魏敬自由聪慧异于常人,我的妹妹怕他威胁到魏钊的地位,借命数相克送魏敬出宫后,又命人取他性命。八王夫妇不忍皇嗣血脉受损,偷偷将魏敬送出了王府,交给了你的养父。世人皆以为魏敬已死,事实上,他现在……”
徐牧看向刘宪,“也仍然活着。”
“你……你早就知道?”
徐牧摇头,“也不能说是早就吧,你养父临死之前,寄了一封信给八王,连同一块青玉佩一同封在信中,只是八王正在当年与殷相谋反案中,那封信就辗转到了我的手上。看过那封信后,我十分后悔送你入宫,让你同你生父……”
“住口!”
屏风后面的月琴被受惊的女人踢倒,当的一声,一根琴弦骤然断去。
天地间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声音,连风也渐渐颤巍巍地停滞下来。刘宪头顶一轮弯月凄惨地照着。在这座精雕细琢的古雅宅子里,每一处景致都是有灵气和心意的,此时仿佛都低垂下面目,不敢看他。
“刘宪,你与魏钊注定要生死相搏。”
说着,他抬受指向屏风后面,又扫向梁氏,“你本有无双智慧和谋略,本可以继承大典,逐鹿天下,不要为了这些女人,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住口!”
“我可以住口,你的兄弟能住手吗?掖庭狱的旧案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你以为,他还会留着你的性命吗?我知道,你为了宫里那个绣儿,不想与他博弈,可是,我告诉你刘宪,你退不出来了,如今这个局,就算你死了,恐怕都不能完全解开!”
“你当年……就不该救我,就该让我和那些清白干净的读书人一道,死在丽正门口……”
“事情都不过去了,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同心同德的,刘宪,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在女人身上执念,她们心里头只有浅薄的情爱,不配得到你这样人的全心全意。”
刘宪没有说话,手指却几乎要扣进肉里。
徐牧的声音逐渐开始模糊,他的脑子里一下灌入无数的声音,有先帝的,有魏钊的,还有殷绣的,甚至还有养父养母的,那些年生已久,依旧温暖如春的言语如今像一把又一把饮血的刀子往他心上刻画。
他慢慢的转身,往外面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徐牧声音。
庭院中嶙峋的奇石如丑恶的野兽一般,环伺在他的周围,他步履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绕过庭院,行到大门前面的。
门前牵马的人正候着他,见他出来,忙道:“刘知都,您的马我们替您栓在那边呢,这就替您牵过来。”
他似没听见一般,并没有搭理。依旧径直往前走去。
牵马的人回来时,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夜路上万家灯火,他的马扬蹄长嘶一声。
庭院深处,那诸宫调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唱的仍旧是《井底引银瓶》。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灯下很人托腮寻声,路上独行的人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十月恍然就过去了。刘宪得了一场重病,一直在宫外养病,久不入宫。
宫里的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一应事情都在杨嗣宜处拿主意,到也事事都有条理。
朝中却又很多人慌了神。十月底的时候,刑部许成宗从掖庭旧案里拎出了一件案子,是关于前江西运盐使杭见的案子,这个案子原本并不显眼,这个人原本是八王的府中幕僚,后来外放出去做官,当年刑部正在查八王谋反的案子,腾挪不开眼睛,这个案子就归到了掖庭,由刘宪来查。
结果是判的是收受民间商人贿赂,为贩卖私盐开道的罪名,人是砍了,但是他手上这条贩卖私盐的门路却断了,一直没有查到落在谁人的手中。前几日,刑部从江西押解回来几个地方上的官吏,如今一直扣在刑部,没透消息。
这条财路原本是捏在刘宪手里的,汴京很多官吏,都是通过刘宪的门路,入股其中收了一堆污钱,如今刑部查到这份上来,谁心里不犯嘀咕呢,偏偏又一直看不见刘宪的人,有些沉不住气的,甚至还跑到他的宅子上去寻他,但也没有结果,纷纷吃了闭门羹。
杨嗣宜也多多少少听见了这些消息,心里没有主心骨,又不能到前面朝廷去打听消息,只能过来问殷绣。魏钊前几日对殷绣说了对殷茹的安排,殷绣心里正乱。见杨嗣宜过寻他,更觉得焦头烂额。
珠灵知他二人有话要说,在炉上煮好水便合门出去了。
那日殷绣刚好启了一罐子去年蠲的雪水,配的是这一年春天的刘安茶,她没有心思做点茶之事,也就就着滚水胡乱泡了一壶,斟盏递与杨嗣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这里也没有法子,他一个人避在外面,我哪怕有心问什么也问不到啊。”
杨嗣宜道:“您好歹让我知道官家是个什么态度啊。”
殷绣抬起头,“你也该知道的,我不能问,问了反而会害刘知都。”
杨嗣宜拍了拍脑门子,“哎,你说我这脑子,也是急乱了。我就是怕官家一气之下,当真要治刘知都的罪。”
殷绣握住茶盏,手上的温度渐渐起来,心也稍定。
“杨供奉,我总觉得刘知都的病有些古怪,从前他但凡有个身子不爽快的地方,太医院的人还不巴巴地过去给他请脉用药,这会儿太医院的人去了么。”
“说是有人去,但知都都没有见。”
殷绣看着盏中映照出来的两个人影,“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事。最近太后那边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说不上来,自从寒衣节那夜,徐牧呈上那块青玉佩之后,太后娘娘神色就有些不大对,后来,也接连推说身子不爽快,不大见人。连郑婕妤和吴婕妤她们去请安,太后也让免了。”
杨嗣宜想了想,想不出头绪,揉了揉额角道:“哎,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就想……”
话未说完,就听珠灵在门外道:“夫人,载荷姑娘来了,圣人娘娘请您去明仁殿呢。”
殷绣站起身,“你若能抽得开身,到不如出宫去看一眼。我先去明仁殿,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你们知都那样的人,比你我都周全,还不至于……”
这话说出口,殷绣自己也有些悲哀。
在她的立场上,她绝不希望看见刘宪与魏钊相争。
但人不能活得那么矫情,不能爱情,忠义,恩情,什么都要拽在手心里,这是神佛不许的事情,她是个明白人,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但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一处站。
***
那日有雨,殷绣走进明仁殿的时候,雨陡然的大起来。
雨水敲打着没明仁殿的屋脊,发出如碎瓷般的声音。
程灵在殿中焚这浓厚的吉备真香,殿中的佛龛被擦拭光洁透亮。程灵跪坐在佛龛对面,抬头正望着观音那一双慈悲的眼睛。载荷替殷绣打起帘幕,朝内唤了一声,“娘娘,魏夫人过来了。”
程灵回过头,指了指身旁的一个蒲团,“过来坐吧,载荷,你带他们先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是。”
众人鱼贯而出,殷绣走到程灵身边坐下。程灵今日只穿了一身半旧的蓝绫大袖,头上簪了一根素玉簪子,未施粉黛,显得有些憔悴。
“娘娘寻我来,是为刘知都么。”
程灵的目光仍落在那观音相上,“你老实告诉我,刘宪究竟怎么了。”
殷绣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官家的心思,我也不明白。”
“你没有问过他吗?”
“我不能问。”
程灵陡然回过头来,“殷绣,刘宪是如何对你,你心里应该明白,在魏钊初登帝位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处处掣肘于他,但为了你,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处处帮着魏钊,令他能够站稳脚跟。你们如今风波过后,到是风平浪静了,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殷绣轻咳了一声,“娘娘,官家尚未做出处置,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程灵冷声笑了笑,“还要什么处置呢,这入主大陈宫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模样,为了所谓皇权,不谈恩情人情。”
“娘娘,官家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殷绣口中话窒,她明白,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宜说太多的话来惹程灵恼怒。
她索性站起身,从新在程灵面前跪下来,声也跟着软下来,“娘娘,奴婢跟您说过,无论如何,您都不要为轻举妄动,这样非但帮不了刘知都,反而会害了他。刘知都推病,太后娘娘也推病,这件事情,其中恐怕还有隐情,奴婢身份低微,不便去查,还得仰仗娘娘您的眼睛,待事情理顺,您再责绣儿也不迟啊。”
程灵听她这样说,到想起周太后的事情来。
“是了,你这样一说,太后娘娘那里近日确实有些不大寻常,平日我前去请安,她都是见的,这连着快一个月了,竟只有在十五那日,见了我们一回……后来……”
殷绣添问道:“您那日在宴上见过那枚青玉佩吧。”
程灵点点头,“娘娘说是个旧物。”
“我那日捧盒过去的时候,离太后娘娘近,娘娘看了那玉佩的神情,绝不是看见一个牵情旧物的样子,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娘娘,奴婢想请您查一查。”
第45章 龙隐疾
程灵宁神仔细回忆了一番,开口道:“我记得, 那个青玉佩上雕刻的是龙, 但是龙首却是隐藏在云中的,到是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