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应向来,当真可悲可贺。
想着,她便把后头的路走歪了,不曾从延福宫绕过去,反而走上了一条狭长的宫道,草木幽深,朱红色的墙壁多年不粉刷,已然泛出褐色。墙上垂挂着藤萝,多数结出了老果子,如人眼目,在光中闪闪烁烁。
殷绣认出去,前面是长春宫外的广玉兰树。
又走了几步,当真走到了长春宫的宫门前。
那里仍然是从前的模样,就连门口横放的那一把笤帚,也是当年时常握在她手中的那一把。她弯腰将它扶起来靠着,恰巧就靠在那蝙蝠纹样的大铜锁上。老旧的东西勾一旦勾起回忆旧一发不可收拾。殷绣站在光中,视线里细腻的灰尘游丝,如同细枝末节,温柔舒展开来,偶尔有糊味的米粥,半凉的茶水,魏钊亲手剪过的蜡烛,以及架子上整齐罗列的书,都在眼前缓缓展开。
她不禁闭上眼。秋日的阳光珍贵,与浅浅的风一道拂弄着肌肤上越加敏感的绒毛。她正沉浸其中,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姐姐。”
殷绣一怔,转身回头,殷茹正慢慢向她走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艳色的衣裳,耳后别着一朵新下的白色龙爪菊,粉黛清透,发髻一丝不苟,手上带着一只同殷绣一模一样的羊脂玉镯子。
“你不是在慈安宫备了香案吗?”
殷茹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是备了,但左等右等,姐姐都不过来,做妹妹的就出来找找,没想到,姐姐果真是在这里绊住了。可是怪得很,都是老旧的地方,姐姐怎么不去看看妹妹曾经住过的翠薇殿呢?”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那个地方,被官家的那场火,烧成了嶙峋的魔鬼地。可就算如此,我仍觉得不如当年握住在里面时恐怖。那几年啊……”
话到这里,她突然不往下说了,转而起了另外一句:“姐姐,你受刑过后,身子将养好了么。说起来,何必呢,你如今也开始不和亲近了,护着我做什么呢,我殷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领你的情了。”
殷绣不愿与她多说,转身道:“回去上香吧,今日寒衣节,父母之灵在天上守着,你要说诛心话我拦不住,但我不想与你争执。”
谁知她还未走两步,身后的人却陡然提高了声音。
“殷绣!你还敢提父母。”
声音一路追了过来,越往后越近。
“当年在家中,父亲眼中只看中你这一个女儿,教你诗词歌赋,甚至亲子□□你那一手点茶的技艺,把我丢给母亲,日日苦作女红,甚至近庖厨,十只指头在友油膻寒水泡着。凭什么啊,我们一母同胞,我不是殷家庶出,我也堂堂正正的嫡小姐!可是殷绣,我当年,都让你了,什么好的都让你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回。”
殷绣抿紧唇,她觉得眉心一阵一阵地刺痛。
“你究竟还要我怎么让!”
殷茹的声音突兀地软下来,“你把魏钊让给我吧……啊……姐姐啊……你就把他让给我吧。我已经背糟蹋地不成样子了,我就想他能像在宫外时一样,看看我,同我说说话,可是你活在我与他之间,他就始终把我当成你殷绣的妹妹……他……”
殷绣回过身,眼眶的滚烫惹出了眼泪,她拼命忍着,颤声道:“说了这么多,你是真要我死啊……”
殷茹摇头,“你逼我的,若你当初你接我进宫,不给我这个前朝遗人的身份,若你愿意替我在他身边谋一星半殿的位置,我殷茹一定将你当恩人来待,可是,你看看做了什么,你把我圈在周太后身边,陪着她守青灯,喝冷水,我还不到二十啊姐姐……你春宵一刻时,想没想过,我快熬疯了。”
这一席话说,殷绣的心一阵狂跳。
整个大陈宫,只有殷茹会把□□露皮露骨的表达出来,也只有殷茹,能拿捏住她最痛最脆弱的软肋,令她陷入矛盾不知所措。
她摁住胸口,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然而脑门还是充血一般,涨涨地发疼。
“我也是一个人啊!你让我怎么做,让我帮着你,用脏污的法子去接近他么。殷茹啊,你若真与官家有情,我绝不会拦着,可是,你扪心自问,他当真是你的良人吗?你当初若能听我的,留在宫外,现在也……”
“你住口!”
殷绣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殷茹也红了眼睛,玉面般的脸颊爬上一阵潮红。
“若没有你,他一定会喜欢我,我一直记得他带我离宫的那天晚上,为我挡的刀和箭,无论再怎么凶险,他都没有放开过我的手。在南方,他最艰难的那几年,是我陪他走过来的,是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喜欢吃我做的饭菜,他还夸过细致。若不是回宫见到你,我与他,一定能开花结果,一定……”
“开花结果?”
殷绣突然觉得好笑。
“你我都是殷家的人,不说你与先帝的那一层关联,就算是我,也只能守着奴婢的身份一辈子!”
第42章 木有实
殷茹却也笑了,又朝殷绣走近几步, 日头渐逼正午, 物影皆短,光地里一片茫茫,干净地令人心痒痒。
“那是你啊……我不同。殷绣, 我告诉你吧, 我啊……有魏钊的子嗣了。”
头顶如夏夜惊雷炸响, 殷绣额头赫然爬拱起乌青色的经, 她突然觉得牙齿莫由来的一阵尖锐地酸疼,甚至牵扯到喉咙,然后一路直至心头。
“你说什么?”
殷茹如星如月般的眼眸里闪出迅速一丝凶狠的光,她将手扶在细软的腰肢上,唇角微微上扬。
人背阳而立时,时常会有一半面目藏进太阳耀眼的光里, 殷茹抬手挡住背后那轮刺目的日, 另外半张脸才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何为, 殷绣觉得那后来清晰的半张脸比另外半长脸扭曲可怕,但细看之下,又看不出什么区别。
殷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着殷绣的眼睛笑。
骨骼缝隙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寒疼, 殷绣的脚像定在地上一般,她赶紧背身走了, 什么都别听, 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
“姐姐, 长春宫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这么些年,身上没有半点动静,我猜啊,你是自己对自己下了手。呵,姐姐,怎么说呢,你原本是个清灵毓秀的冰雪人儿,自从跟了他,就知道把自己往泥淖里作践,后妃的名分你不敢要,皇家的子嗣你也不敢要,为了不让‘逆臣之后’的身份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名声,甘心一辈子做个奴婢。不光如此,还要逼着我跟你一样,清心寡欲地做周太后的奴婢!”
说着,她唇角笑开,“满朝文武知道你这贤良的心么?啊?当年,先帝册我为婕妤,结果又如何呢,朝廷上敢说一句话么,如若当年,朝廷有人能用‘逆臣之后’不堪为妃来据理力争,我也不会落得之后的境地,也不会有今日你我这样相对!殷绣啊,他如今也是皇帝了,就算我有身孕,那也是我们皇家的私事,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殷绣的喉咙开始微微的发甜,她吞咽了几口,试图将那一丝令她的反胃的腥甜咽下去,然而徒劳。她索性猛地催几声咳,腥甜充满口腔鼻腔,恶心的感觉,反倒让喉咙里的辣痛给压了下去。
她抬头看着殷茹,“我虽然是你的亲姐姐,可我至于今日才发觉,你所爱之人,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
殷茹冷冷地笑出生来,她抬头望向天空,光落尽眼睛里的那一瞬,眼泪却一下子被被蛰了出来。她抬袖去抵住。声音赫然提高。
“你懂什么?刘宪吧……站得远远地护着你,魏钊为了你,当了皇帝也不曾宠幸一个女人,父亲把毕生所学全部教授与你,母亲疼惜你,庖厨女红,一样不用你沾染,你是过得不好,可是爱你的人实多。我呢……姐姐,你觉得先帝算爱我么……”
说完,她低下头来,一双美目通红,两颊泪痕化开胭脂。
“谁爱我啊?连你都在恨我了!”
殷绣胸口钝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当初我与你入宫,我所求不过与你平安一生,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若能保全性命,我舍掉性命也在所不辞。我从未想过害你,也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可在你心中,我却害了你一生。”
她叹出一口长气,“殷茹,我辩不过你,我也想不清楚其中究竟谁对不起谁,但无论你有多恨我,我只求你,为了官家,不能留这个孩子。”
“你放心,我不会再污魏钊的名声,也不会再害自己的性命。姐姐,我所求不过他一丝情意而已,你肯从他身边退让一步,我就能进一步,就看姐姐,你愿不愿意了。”
殷绣想起临出福宁宫前,魏钊的那一番话。再看向殷茹那双希冀与欲望交相而错的眼睛。
心中五味杂沉,实有怨恨,亦深有不忍。
“求仁得仁,有多难,你知道吗?”
殷茹愣了愣,“什么意思?”
殷绣没有出声,远处珠灵一路寻了过来,殷茹忙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没有再问下去。
珠灵行过来,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
“奴婢好找,原以为夫人去了慈安宫,结果寻过去,太妃与夫人却双双不在,太妃宫里的碧澄姑娘说,太妃娘娘和夫人在这边,奴婢这才一路找过来。可算是寻着您了。夫人,延福宫那边快开席了,夫人还未更衣……”
“既然如此,哀家也先回了。魏夫人,宴上再叙。”
说完,殷茹绕过珠灵,顺着长春宫的围墙,转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冷飕飕的天光地中,殷绣沉默地立着。风里藏着无数深秋老桂的甜香,将才的对话,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珠灵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
“夫人怎么了,眼睛怎么还红了,不是说只是去上炷香么,太妃跟你说什么?”
殷绣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说什么,走吧。”
延福宫此时正热闹,几位老王妃诰命带着魏家孙子辈儿的人在周太后面前逗乐子,殷绣走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一小儿在背诵许及之的《相台得菊本名之绣菊》。
非红非紫烨茸茸,依旧黄流美在中。
汉使携将名绣菊,要同丹桂钟蟾宫”
小儿声音稚嫩,却一本正经及其认真,众人也都带着笑耐心地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得诵来,诵完后皆拊掌称其聪。殷绣刻意从侧门走进去,见七王,九王的王妃都在,除此之外,胡相的夫人也在,与梁氏同坐在一处,正轻声说话。
梁氏因为徐牧的事兴子不大好,众人在前面夸九王的世子,她也只陪着点头,胡相夫人与她说话,也迎合的有一句没一句的。
殷绣一路绕到太后身后,吴嫣抬头看见她,颔首与她见了个礼,郑婉人正和九王的王妃说笑,身旁坐着的是殷茹,二人见她过来只扫过来一眼,便都把目光移开了。殷绣心里有事,也不大愿意去应付,索性就侍立在太后身侧,不多时,杨嗣宜从垂拱殿那过来,在太后面前回话。
“娘娘,官家和刑部许大人有要是要议,命奴婢传话,会迟些过来,请太后和诸位娘娘们不必候着,先开席。”
这话虽是这样传的,但众人口中都道“不敢不敢,该候。”
太后笑了笑,对杨嗣宜道:“去跟皇帝说,今儿这宴上的吃食是吴婕妤和郑婕妤一道安排的,橙酿蟹,一离了火儿,过不了一盏茶,滋味就要要泄了,今儿也是合家过节,杨嗣宜,你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皇帝松一松自个精神,也放人家许大人早些回去。”
九王妃笑道:“老娘娘这么一说,妾到真是想尝尝这橙酿蟹,妾府上的人也爱食蟹,但都不以这样的法子做,不过是蒸熟了上姜醋来浇,糊里糊涂也就吃了一顿,不想还有这种同橙子一并蒸酿的新奇做法。”
太后牵过郑婉人的手,“那是郑婕妤家乡的做法,她兄长如今在南边农政上的差事,人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才俊,闲时既风雅又入十市井,说不好,也能像吴自牧那样,写出一卷《梁梦录》来。”
九王妃将孙儿搂至面前,“娘娘这么一说,郑婕妤就该替郑家好好谢恩了。官家倚重你兄长,太后有疼惜你这个可心人儿,郑大人又是御史台出了名的一把铁笔,日后这蒸蒸日上的日子,可不得像这橙酿蟹一般,滋味浓厚么。”
郑婉人被九王妃这样一说,当真要起身,太后扣住她的手腕。
“行了,王妃一打趣你,你就认真起来。”
吴嫣在一旁坐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到是淡淡的,侧头问身旁的嬷嬷要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就端在手中静静地握着。殷绣看着她的侧脸。那也算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眉目清秀,气质温婉,柔柔弱弱的一双手半藏在袖子里。无论别人再怎么热闹,都自然而然地避着。
她身旁的嬷嬷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婕妤,也不能这样一言不发,太后娘娘的意思,本就是一道抬举你与郑婕妤,再说,为了这橙酿蟹,您用的心不必郑婕妤少一分,她走到前面去了,您就算不与她比着肩膀,也不该在这后面坐着。”
吴嫣看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郑婉人。
“我不大会像她那样说话做人,也觉得,不该像她那样说话做人。”
殷绣将这句话半清晰半模糊的听入耳中,觉出有几分滋味,竟莫名地缓解了她心中郁结,正低头细致琢磨其中滋味,杨嗣宜悄悄走到她身侧。
“来,我与你说几句话。”
说完,转身往角落去了。殷绣忙跟上去。二人一道行到延福宫侧殿的小花圃中。
杨嗣宜四下看去,殷绣心里有些不安,先一步出声道:“你不回垂拱去,寻我究竟什么事。”
杨嗣宜走近她身边,“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啊,总觉得要出事。您不知道,今儿许成宗来了,官家就把我支了出来,还传话所有的宫人远退开,一个在门口答应的人都没有留下。后来掖庭的张令被官家下旨拿了,现在已经押在掖庭狱中了,您想啊,许成宗是刑部尚书,张令是掖庭令,怎么他一进去,张令就被官家下旨拿下了呢?”
殷绣低头想了想,“你是说,这事和刘知都有关。”
杨嗣宜点头,“您也是知道的,从前先帝在时,掖庭狱一直是掌在刘知都手中的,那个时候,刘知都是用了些严刑酷法来立威立信,要说这里面的事情绝对公正无错,那也是不可能的,再说,里头好些案子,还是照着徐大人的意思来做的,自从您从掖庭出来,我连张令的面都见不着,那会儿我还没想得这么深,今儿这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