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梳问这话时眼睛已经看向他碗里的饺子了,宋阙如何不知她这话有几分敷衍,失声一笑道:“真的都给你。”
言梳将笑盈盈地将两碗饺子都吃下肚,这才觉得一身热气,包饺子冻着的手因那汤饺而暖了起来。
小二说冬至晚间街上会有许多热闹,比起往日的灯会也不差,他让言梳晚上可以出去转一转。
说是晚间热闹,但才过午时客栈前的街道上就已经有许多人出来摆摊了,卖面具玩偶的,卖木雕首饰的,都是一些不贵却新奇的小玩意儿。
言梳等不到晚间,下午便拉着宋阙要出门,宋阙除了看书也无所事事,便跟着言梳一同在街上转了两圈。
两条街道走过,言梳的手里已经多了许多玩意儿,她实在拿不下,就在一家店里雇了个小厮,给了些跑腿的费用让那小厮把东西都送回客栈,自己只拿着两张面具,一个狐狸的给宋阙,另一个兔子的在自己脸上比了比。
言梳拽着宋阙的袖子,双眼透过面具孔洞看向宋阙的脸问:“我这样戴着,走到人群里去师父还能认出来吗?”
宋阙不禁笑道:“兔子与你倒是有些相像,我应当能认出。”
言梳见宋阙的笑容颇深,心里也高兴,她朝宋阙那边凑上去脚下带着蹦跳地说:“那我把兔子的给你,我要那个狐狸的,狐狸吃兔子,我吓一吓你。”
宋阙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言梳与自己拉近的距离,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半步,便说:“两个都给你。”
言梳拿着两张面具,正在犹豫自己要戴哪一个,听见前面有人吆喝麦芽糖立刻就把面具的事儿给忘了,再朝卖麦芽糖的摊贩看去。
那人来得迟,摊位占的位置不好,正处于一个巷子的风口,言梳朝那边走了几步,原先是没察觉巷子里有人的,却在靠近时那人蹿地一下跑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言梳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愣怔了一瞬后才小跑过去,她站在巷子口看见深巷之中未完全融化的雪堆里错杂的脚印。
她认出那个人了,是唐九。
言梳没想到他会再回来京都,唐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京都里哪怕是一个客栈的小二都能说道几句,更何况此事已经成了京都城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唐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留在京都继续成为他人笑柄的。
言梳看见唐九身上的衣服,灰色的麻布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消瘦。
冬至天寒,言梳都穿了许多件,小袄里面夹了兔绒保暖,而唐九如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她有些心酸。
巷子那头忽而传来了一道笑声,言梳听到有人道:“哟,这不是唐公子吗?怎么冒失撞到我身上来了?”
京都里的纨绔不少,家里稍有些银钱的都认得唐九这张脸,以往唐九在京都是纨绔中的翘楚,秦楼楚馆里的常客,他也算得上风流之人,难免曾因为面子,仗着自己第一盐商之子的身份,欺压过他人。
“我昨日才与人说,我在街上看见了一条狗,那狗啊真是可怜,饭碗里的骨头都被人抢了去吃,别人问我是谁这么狠心,狗骨头都抢,我说是唐公子。”那男人哈哈一笑,伸腿不轻不重地踹在了唐九的肩上:“结果人家说,唐公子何等身份,怎会与狗抢食。”
唐九撞在了雪堆上,手腕曾经戴过镣铐的伤口露出,他低着头捂住脸正准备从另一边逃走,却被那人拦住了去路。
“唐公子,不如你陪我去做个证,证明我没看走眼,昨日在南角巷前与狗抢食的人是你没错吧?”男人说着,一脚踩在了雪堆上,大咧咧地露出自己的下门,那意思便是唐九若想走,便要从他□□钻过。
唐九浑身一震,男人却道:“唐公子,这就受不了了?你贵人事忙,不知是否还记得两年前我也是这般从你跟前爬过,这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恶狠狠道:“我也钻了几遍!”
因果轮回,当真是现世报。
有钱有势之人饮酒作乐后,遇上不顺心的便随意折辱他人,唐九年轻气盛,早两年在京都得罪过不少人,可谁都怕他与严瑾成,除了严瑾成,还有其他官宦子弟与唐九交好,他们几人一行,亦做过登不了台面的小恶。
唐九被人按着头,脸狠狠地埋在了雪里,冰冷的雪渣如锋利的刀一般割着他的皮肤,那男人将他当年说过的话还给他:“今日你跪着从小爷裆下钻过去,再磕两个响头,小爷便当没见过你。”
话音才落,男人便嗷叫一声,只见一个兔脸面具砸在他的头上落下,正掉在唐九的眼前。
面具遮住了唐九的半张脸,而他也看见了怒气冲冲站在不远处的女子,死灰一般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
方才被人折辱没有丝毫挣扎的唐九猛地抓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脸,眼中惊恐与无望交错,他双手捂着面具,连滚带爬地跑开,甚至忘了现况,直接从那名男子的□□钻过。
男人瞧见砸向自己的是个小姑娘,怒不可遏地冲过去:“臭丫头,多管什么闲事!”
他一出拳,拳风尚未带起便被人从后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腕背过去,男人哎哟一声弯下腰,手臂别在腰后,直至整根手都麻了之后他才被人推开。
他踉跄了两步,瞧见站在言梳身边的男人,心里气急,见他们衣着华贵,又不敢在京都当真得罪什么权贵,便摸着鼻子施施然走开。
宋阙才跟了上来,即便他没看见唐九,恐怕这城中任何一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朝唐九跑开的方向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既然担心,为何不去找他?”
言梳的手里紧紧握着狐狸面具,摇了摇头:“我怕他此时并不想见我。”
言梳不算多懂人情世故的,可方才唐九应当是看见她了,所以才会跑的,他既然跑了便代表他不愿见到自己,言梳不想追上去让他为难。
言梳没想过唐九会落得如此,这与她从账房先生口里听到的古董商人的结局相差太多了。
她听到了方才那名男子对唐九说的话,其实她并不认为那人记错了事,让人当众从□□钻过磕头这种折辱人的事,以前的唐九未必做不出来。
只是言梳与唐九见的次数并不多,那样一面他从未展现在她跟前而已。
言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唐九捡回了一条命,这般活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心里有许多疑问,她想问唐九不是已经离开京都了吗,为何还要回来,与他一同被流放的唐家人也被释放了,他怎么没与自家人在一起?
这些话她不敢追上去问清楚,怕一开口又是一把刀,最后只会伤了唐九的心。
唐九从言梳跟前逃走根本漫无目的,脑海中浑浑噩噩,所到之处看见的人皆是这些天所见的一张张脸,讥笑的,嘲讽的,见他如瘟疫般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尽是。
那一张张人脸上没有一丝善意,而他耳边充斥的也全是这些人说的话。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唐家大少爷呢?你凭什么身份与我说话?实不相瞒,我今日来见你,无非是想看看你如今有多落魄,现下见到了,当真可怜!”
“唐九?哈哈哈!你怎还好意思留在京都?什么?借钱?我为何帮你?你与严瑾成出去喝酒时想不到我,如今落难倒是与我称兄道弟起来了?起开!”
“唐兄?不……不不不,唐兄莫怪,你唐家的事儿实在太大,闹得满城皆知,我若此时帮你被人瞧见,官府查上来,我家生意便不好做了……”
“堂堂唐家大公子如今也成了要饭花子了,罢了罢了,给你一文钱,买个馒头果腹,也算我日行一善。”
……
诸多话语皆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耳中,句句诛心。
当初的唐九在身份地位上有多骄傲,如今他的自尊便被人践踏得有多低微。
唐九知晓,当初的酒肉朋友与他其实并无多少真心情意,真拿他当朋友的,也早就为了皇帝送了性命。
唐九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走运,押送他的官兵半路放他走时他还不解,他以为自己恐怕不知何时有恩于那官兵,想要将叔伯也一同带走,却听那人说:“你当我为何冒险放你?也不知你是走了什么运,几日前一男一女去刑部找我,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我才肯做这事,你要走便快走,舍不得你叔伯便一同上路!”
那男人没说是谁帮了他,只说一男一女,唐九便立刻猜到了对方身份。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酸楚之余还有窘迫,一时不知是感激,还是觉得难堪。
后来皇帝大赦天下,唐九的叔伯投奔他来,说他往日在京都有许多好友,如今唐家被赦,他们也不算罪人,只请唐九能往好友那边借些银两,好让唐家另择他路。
于是唐九来了,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的人会有多险恶,因他曾经富贵,所以周围人看他的脸都是恭敬、倾慕,甚至是谄媚,好似他生来便被好运青睐。
可当他深陷泥沼才知,这世上的恶意与善意一般多,他所处的位置不同,境遇便不同。
往日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能因为他当初迁怒爆发的讥讽辱骂,他豪掷千金拂人面子,他不甚在意地轻蔑玩笑,与他彻底划清界限,甚至不惜在他身上狠踏几脚。
可悲的却是,当唐九去唐家后门小院找叔伯时,见心气高的小叔留字逃出京都城,而舍不得唐家的大伯与三叔吊死在唐家的祠堂内。
他们是撬开门锁进去的,谁也受不住从云端跌入泥地,而看他们的依旧是那一群人。
唐九见到叔伯悬于梁上的尸身时,只觉得周身寒意,一切希望皆被这些天的讥言打压烧成了灰。
家道中落,爹娘相继过世,人人喊打,叔伯皆悬梁自尽,他成了如今唐家唯一尚在京都的活人。
可他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第18章 旧梦 他想买下她的身契,带回唐家自己……
唐九不知自己逃到何处,他只双手紧紧地抓着脸上的面具,兔脸面具的孔洞里,唐九的双眼猩红流泪,早已了无生趣。
他没想到会看见言梳,自入京都以来,唐九甚至都没敢靠近青龙客栈附近的两条街。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折磨屈辱已经够多,实在没有脸再去看言梳,他知道将他从流放中解救出来的人是言梳与宋阙,可唐九并没打算好好珍惜来之不易地再生。
他跟随父亲经商多年,家中叔伯也是算账的好手,唐九原以为找到京中好友借一些银两,凭着这些经验从其他地方东山再起。或许无法再创唐家当初的辉煌,却也不至于落得风餐露宿,可自唐九看见叔伯吊在梁上的尸身时,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今日碰到的人说得没错,他昨日才与一条狗争过食物,若非仗着那条狗拴在了门边,他未必能抢下那块连着肉的骨头。
如今想来,他只觉得胃里泛酸,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唐九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唐九极累,极饿,冷极,他浑身无力,眼前一片模糊,倒地时他也不知究竟身处何处。
无所谓,反正他不想活了。
街巷空无一人,鼎沸的人声似乎离他很远,唐九平躺着,兔脸面具还盖在脸上,他的四肢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唯有一双眼紧紧盯着明朗的天空。
今日的天气真好,唐九忽而想起来三年前的冬天,他与严瑾成约好了去城郊打猎,那日也是这般好天气,林子里有许多躲过了大雪出来觅食的小东西,唐九猎到了一只野兔,与严瑾成烤火取暖时侃侃而谈。
一切画面犹在眼前,他似乎还能听见严瑾成的笑声,入口的兔肉有些烫舌。
眼前所见越来越模糊,唐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就像是濒死之人脑海中纷纷闪过生前的诸多岁月,有许多杂事甚至都能记得清楚。
而那些记忆渐渐破成了碎片,纷飞成片片秋叶,形状就像……银杏叶。
一股热流灌入口中,将唐九逐渐冰冻的躯体渐渐唤醒,也让他险些合上的双眼再度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但蹲在他身旁的人离得很近,所以他认出了那人是谁。
她没摘下唐九脸上的面具,只是颤巍巍地提着一口破旧的小铜壶,慢慢将里面的热水倒给唐九喝下。她不敢倒得太快,怕唐九会呛,喂了几口水后,女子又从一旁拿出糕点掰碎了一点一点塞进唐九的嘴里,等他有了吞咽动作后再喂水。
如此反复几次,唐九才渐渐觉得身上有了知觉,只是知觉抵不过困意,他只沙哑着声音说了句:“你……”
一声你后,唐九晕了过去。
这一场梦很长,长到几乎是从唐九幼时便开始了,家庭和睦,兄妹亲近,爹娘恩爱,叔伯谦恭,唐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十四岁赶马上街便无人敢管。
少年意气风发,交友无数,自视甚高,难免闯祸。
一日踏马将人重伤,那人告上官府,唐家花重金将此事压下,唐九因此被爹娘狠狠责备,他被关几日出门去马厩找不到父亲送他的千里驹后才知道,那匹伤人的马已经被处死。
唐九愤怒伤心,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他不想被唐家人找到,没去平日里吃喝玩乐的地方,可又怕唐家人找不到,不敢躲在犄角嘎达的小巷。
那时正秋末,一片银杏树从祥云街里被风吹了出来,唐九远远就能看见一棵金黄巨大的银杏树在祥云街的正中央。
祥云街窄,却也不是无人通过,唐九顿时跑了进去,他在银杏树下站了一会儿,抓起一片黄叶玩儿,顺着祥云街中富贵人家的后门一间间看去,而后便到了一间院落旁。
小门里传来了窸窣声,似是铁链撞击叮当作响,唐九垫着脚从花窗往里看,正见到一张圆圆的小脸,头发微乱地贴在脸上,乌溜溜的眼睛仿若会说话,眼中盛了泪水,红唇紧抿,似是伤心惧怕。
唐九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儿,她瞧上去大约只有十岁,甚至更小一点儿,面容虽未完全长开,却已有将来倾国倾城之姿。
女孩儿见到唐九很害怕,瑟缩了一下,唐九一怔,顿时对她扬起了一抹笑,起了示好之心,只是他出门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便将自己捡来的银杏叶从花窗递给了对方。
女孩儿不知该不该接,唐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丫鬟?”
她没说话,唐九也不急,道:“我是京都盐商唐家之子,我叫唐九。”
他身量不算多高,两人只能在花窗的孔洞内打照面,仅能看见彼此的一张脸。
唐九话多,喋喋不休,女孩儿却是一句也没说,只是那双害怕畏缩的眼渐渐变得清明,待到唐家小厮找来,唐九才匆匆对她道:“我改日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