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发无伤,纪循之却擦伤了好几处。即便这样,纪循之也毫无怨言,笑着继续教她。
这样温柔的人,真的会藏了那样深的心思吗?
纪循之察觉到林南霜的目光,抬眼朝她看来,目光淡淡,并无波澜。
林南霜叹了口气,铁证如山,她还有什么好希望的。
林南霜知道纪循之一定会指证陈乐池,只能在心中祈祷陈乐池经了她的提醒,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纪循之走到堂下,立在余氏旁边,向江决行礼,自报门户。
江决一敲醒木,“你说的证据是何物,直接呈上来,若是污蔑陈大人,我一定重罚你们二人”。
纪循之道:“余氏和郑廉其实不是屈打成招,他们之所以会签字画押,是因为郑廉的弟弟郑起来了衙门作证,他们二人见无可辩驳了,才认罪了”。
“但其实郑起的供词是作假的,当日我亲眼看见了陈大人命令师爷伪造了一份供词”。
余氏听罢眼睛一亮,“对,就是陈乐池拿着一份郑起的供词吓唬我们,说我们立刻签字画押,还能宽大处理”。
江川一敲醒木,“余氏,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还说是屈打成招,现在又说是见了郑起的证词才认罪的”。
余氏看了一眼纪循之,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说辞和约定的不一样,但想着大体没出问题,便替纪循之圆了过去。
“一开始他们如何打我我也不招供,后来他们说郑起指证我和郑廉通奸,我见没希望了,才放弃挣扎了”。
江川看向纪循之,“口说无凭,传郑起上来”。
府衙的衙役面露为难,“回大人,郑起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这便是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郑廉和余氏因为私通被撞破,才恼羞成怒杀了余氏丈夫,是推想,并无实证。
单凭邻居听到打斗声,也不能证明当日之人便是郑廉。
但若可以证明郑廉与余氏早有首尾,且郑廉当日不在家中,那郑廉杀了余氏丈夫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陈乐池便传了郑廉的弟弟郑起前来问话,二人说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但第二日郑起去码头上工时,意外卷入河中溺死了。
众人一听,皆是唏嘘,这案子未免也太巧了,刚问完证词,证人就死了。
陈乐池看着纪循之,面色复杂,当日其实是纪循之和他一起审问郑起的。
郑起确实承认了郑廉与余氏私通已久,且郑廉当日直到黎明才回到郑家,整个人十分慌张,郑起当时就起了疑心。
陈乐池见审问出了重要证词,便要郑起签字画押,但恰巧府衙里的印泥用完了,天色也晚了,陈乐池便让郑起第二日再跑一趟。谁知翌日郑起就意外去世了。
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但人证却没了。陈乐池虽然审案公正,但却不迂腐,反正郑起已经招了,那便等他的尸体打捞起来了,用他的手指头再摁一下。
但这事到底不光彩,容易被人抓到错处,陈乐池便交给他最信任的学生,也就是纪循之去做了。
陈乐池面色疲惫,双手微微颤抖,他真是糊涂,为了这么个小案子,葬送了前程,最要紧的还是连累了家人,要和他一起受罪。
纪循之仿佛没有察觉到陈乐池的视线,朝江川拱了拱手,“大人,我这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
“郑起来府衙录口供那日,真正的供词”。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皆道原来郑起并没有指证郑廉,是陈乐池为了破案,伪造的供词。
林南霜站在府衙外,看着陈乐池的背影,心急如焚,这不可能,陈乐池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案子冒险。
一定是纪循之当时就存了害人之心,故意设计陈乐池。
江决闻言,面上有了笑容,“将证词呈上来给本官看看”。
纪循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张证词,江决接过纸张,刚开始还是镇定的神色,越往下看面色越差。
“纪循之,你这写的什么东西,故意拿上来糊弄本官?”
纪循之面色不改,“不过是揭发那等尸位素餐,罔顾律法的官员的”。
江决再也坐不住了,手里拿着那张证词,面色难看,“先退下,此案容本官看完案卷后再审”。
府衙外的百姓议论纷纷,“那纪循之不是说有铁证吗?怎么一递上去江大人反而不审了?”
“我就说陈大人清廉公正,怎么可能做这等糊涂事,一定是纪循之污蔑他”。
“那江大人也奇怪,要看案卷之前不看,审案审到一半,反而要看了”。
陈乐池也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本来他已经做好了纪循之背叛他的准备了,想要拼死搏一把,至少保住妻儿,不想事情并没他预料那般急转直下,反而是柳暗花明。
江决退堂时,冷冷地瞥了纪循之一眼,眼中似含冰刀,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林南霜见陈乐池和纪循之一道出来,心中满是疑惑,所以纪循之这是?
三人皆知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一齐先回了陈府。
陈府前厅,陈夫人正焦灼地等着消息,看到陈乐池平安归来,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我就说循之是好孩子,不可能做那等事的”。
纪循之直接跪在陈夫人跟前,“是循之的不是,之前……”
“之前我确实与江决他们私下有往来”。
陈乐池叹气摇头,“他们和你说,是我害死的你爹?”
纪循之低下头,“学生愚昧,才会被他们蒙蔽”。
“那你今日又是为何临阵改换阵营,你该知道江决他们饶不了你”。
纪循之声音低沉,“那日和晚晚去书意阁,我便知道我这些年一直错了”。
“若老师存心害死父亲,如何会一直在书意阁的隔层里保留着父亲的手稿信件,直接一把火烧了毁尸灭迹不是更方便”。
陈乐池感慨万千,“当初你父亲把他藏手稿的地方告诉我,确实是希望我烧了它们,说他这一生的祸事,皆起于那手精湛的棋艺”。
“只是我不忍心,围棋黑白分明,又有何错,错的是贪婪的人心”。
纪循之神色激动,额间隐隐有青筋暴起,“是德亲王对吗,是他逼迫父亲不成,就痛下杀手对吗?”
陈乐池将纪循之扶了起来,“天道有轮回,德亲王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循之,放下吧”。
林南霜听着二人对话,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纪循之的父亲纪听,也就是秦焕之,原先是京城闻名的棋手,在他夺得魁首后的五年,都无人能赢他一局,名满天下,被誉为“棋圣”。
秦焕之是京城王公贵族家中的座上宾,这些人皆以能和秦焕之过招为荣,哪怕输了说出去也能自抬身价,毕竟普通人输给棋圣是常事。
这时,德亲王找上了秦焕之,希望他能在当年的棋赛上输给德亲王的幼子,让他在京城众人面前露脸。
秦焕之自是不同意,但德亲王却步步紧逼,直接以秦焕之在京城的产业要挟他。
秦焕之这时才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若只是想让自己的幼子出风头,德亲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背后定有更深层的目的。
秦焕之自知惹不起这些王公贵族,直接带着妻儿逃到了临州隐姓埋名,也是在这个时候,秦焕之与当时的知县陈乐池重逢了。
二人本就在京城见过,从此便成了好友,陈乐池一直在帮秦焕之掩藏他的身份。
但两年后,德亲王的人还是找来了,为了不让秦焕之被抓走,陈乐池便给他安了个冲撞衙役的罪名,把秦焕之关在了县衙大牢。
秦焕之想着,德亲王的人一日不走,他就一日不离开县衙大牢,不信他们还能劫狱。
不想二人都算错了,德亲王的人此次前来,并没想带走秦焕之,而是直接在秦焕之的饭菜里下毒,要了他的命。
陈乐池对此一直十分愧疚,便用心教导纪循之,因德亲王在朝中势力颇大,陈乐池担心纪循之替父报仇心切,反而伤己,便一直未将此事告知纪循之。
不想江决等人却私下与纪循之接触,污蔑当年是陈乐池害死了秦焕之,让纪循之投靠他们的阵营。
纪循之听完当年事情的始末,跪在地上给陈乐池连磕三个头,“是学生愚昧,竟错将恩人当作……”
“循之你起来,你这不是迷途知返,没有铸成大错吗?”陈乐池和陈夫人一起扶起了纪循之。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别自怨自艾了,帮我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江决,他此番来了汴州,可不会善罢甘休”。
纪循之终于冷静了下来,与陈乐池开始谈正事,林南霜和陈夫人便一齐退了出来。
陈夫人感慨万千,“幸好循之迷途知返了,否则那江决若真策反了他,你爹就是腹背受敌了”。
林南霜点头附和,“江决他们摆了那么大的阵仗,还顶着个巡抚的名头来汴州,现在只怕是难收场了”。
林南霜见陈乐池这边终于没事了,便想出门去看看齐豫的伤势,却被陈夫人叫住了。
“晚晚,沈家来人了,你随我一起过去”。
林南霜陪着陈夫人到了花厅,沈夫人已经到了,一见到林南霜走进来,立刻瞪了沈明生一眼,示意他跪下。
“陈夫人,明生这孩子实在是糊涂,那日他和他妹妹一齐去茶楼看棋赛,不小心喝多了,才会冒犯了晚晚,他绝不是有意的”。
沈明生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面色通红,“陈姑娘,对不住,上回是我失礼了,我并非有意的”。
沈明生上回被齐豫直接从茶楼二楼摔下去了,伤得不轻,今日身子终于好些了,却被沈夫人着急地拉来给林南霜赔罪。
林南霜为了不让陈夫人操心,并未将沈明生为难她的事告诉她,故陈夫人这会儿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只能看向林南霜,问她态度。
林南霜自然是不愿意原谅沈明生,那日他出口如此恶毒,她若轻易放过他,指不定他回去还会编排她什么、
“喝多了?”
“沈夫人这时说笑吧,在茶楼如何会喝多了,和铁观音喝的?”
沈夫人讪讪一笑,说不出话来。
“想来沈公子也是大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不担心坏了沈家在汴州的名声”。
沈夫人手捏紧手帕,面上一块红一块白,被林南霜这么个后辈敲打,实在是令人难堪。
但想到出门前,沈老爷同她说的话,沈夫人还是按下了脾气。京城有人在圣上面前一力担保陈乐池的人品才干,若陈家挺过江决的刁难,陈乐池不仅不会被贬职,还极有可能被调入京城。
沈夫人向林南霜赔着笑脸,“晚晚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明生,一定让他闭紧嘴,绝不会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
林南霜颔首,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也没必要继续为难沈明生了,“我自是相信沈夫人的,沈公子请起吧”。
“明生,还不快谢过晚晚”。
沈明生觉得十分屈辱,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快速地谢过了林南霜。
沈夫人见气氛终于缓和了,便同陈夫人说了一些家常话。
快结束时,沈夫人无意中提到,“若非明生和我说,我都不知道陈夫人您早给女儿安排好了贵婿”。
“明生也是不懂事,怎么能和齐世子抢人呢”。
林南霜扶额,这沈夫人真是不消停,早知刚才就直接送走她了。
陈夫人抬眼看了林南霜片刻,接着神色如常道:“什么抢人不抢人,都是没准的事”。
沈夫人想到日后林南霜若是嫁给了齐豫,陈家更会扶摇直上,便巴结道:“齐世子如此心诚,我看这事一定能成”。
林南霜终于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母亲,刚才翠竹说庄子里的管事来了,有事禀告”。
沈夫人见状,便带着沈明生离开了。
陈夫人抚过手上的佛珠,面色严肃,“晚晚,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南霜便掐头去尾,专门说了沈明生是如何侮辱她的,最后只道齐豫是正巧路过,才会拔刀相助。
林南霜有些窘迫,微微咬唇,“母亲,沈夫人一定是听沈明生添油加醋,才会误会的”。
“我和齐世子只见过几面,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陈夫人面色微沉,一回是巧合,两回还是巧合?
过了半响,陈夫人起身,“晚晚,我当然相信你,但人言可畏,下次遇见齐世子,还是避开些”。
林南霜点头,目送陈夫人远走,长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至少目前是糊弄过去了。
第94章 94 二更
林南霜还惦记着齐豫的伤势, 眼见夕阳西斜,便急匆匆朝大门走去,翠竹忙跟了上去。
“姑娘, 您这是去哪儿?”
林南霜蓦地停住脚步, 她刚同陈夫人说了她与齐豫并无瓜葛,现在眼见天黑了, 她这么着急赶去齐豫的宅子, 不是不打自招吗。
但齐豫是为她挡剑才受了那么重的伤。
林南霜抿唇,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守门的小厮跑了进来,“姑娘,龙舟工坊的伙计求见”。
龙舟工坊?最近工坊一切顺利, 如何会有伙计特地来找她。
林南霜走出大门, 发现是一身麻衣的夏昌立在门外。
夏昌看见林南霜后,恭敬行礼, 低声道:“陈姑娘放心, 我先前并未在城中露过面,旁人不会知道我是公子的侍卫”。
“公子的伤并无大碍,姑娘不必担心, 姑娘先处理府内之事便好”。
林南霜长松一口气, 齐豫无事便好,否则她真因他落下伤残, 她会愧疚一辈子的。
林南霜缓缓走回清荷院,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竟让她有些恍惚了。
林南霜揉了揉太阳穴,刚走进游廊,就见纪循之长身玉立, 身姿挺拔。
林南霜向她颔首示意,“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