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而言, 不少初次进京的番邦使臣举止拘谨,看起来都比他们循规蹈矩得多。
他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尤鄯。此人求亲被拒,倒是没再作妖, 安分守己地坐在位置上大快朵颐。
还算识相。他正待移开目光, 忽然瞥见尤鄯的下属趁其不备,将不知什么东西撒入酒杯中。
有意思。
他不由多看了那人一眼, 许是错觉,竟无端感到些许似曾相识。
可能是在西州接受尤鄯归降的时候见过。他没有细究,招来陆平,低声吩咐了几句。
陆平悄然离开。
旋即,他望向身旁的赵晏。
她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放下时,里面的液体几乎没有变化。
姜云琛奇道:“你想喝就喝,不想就罢,这又是做什么?”
赵晏面不改色:“上好的龙膏酒,错过岂非可惜?但为免醉后再给你添麻烦,我须得克制些。”
姜云琛啼笑皆非,故作不解道:“你给我添什么麻烦了?”
“锦书告诉我,昨晚下车之后,我是被你抱回去的。”赵晏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她表面镇定自若,耳尖却有绯红弥漫开来,姜云琛看在眼里,并未戳穿,只不以为意道:“这哪里算麻烦,你又不重,别说回承恩殿,我即使把你从上林苑抱到东宫,也易如反掌。”
“我放着好好的车不坐,让你抱我回去,我吃饱了撑的?”赵晏嘴上不留情,但却因为心虚气短,显得更像是在嗔怪。
她自己也意识到语气不对,转过头不再看他如星辉洒落的眼眸,端起酒轻轻沾了一口。
皇后说的那些话似是醍醐灌顶,冲散了她长久以来的迷茫与困惑,她回想昨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提醒她,原来她真的喜欢他。
并非被他的美色/诱惑,也不同于年少之际的一时冲动,而是眼前的这一刻,她心里有他。
姜云琛见此情形,便知她没有忘干净,至少对车里发生的事还存着印象,否则,她绝不会仅因被他抱了就羞成这般。
尽管她坚决不认,但却不影响他的心情变得很好,看场中那些群魔乱舞的醉鬼们都顺眼了许多。
回过神,他拿起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赵晏愣了愣,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他。
虽然两人每天在承恩殿用膳时,都会礼尚往来地争抢食物,但皆是用干净的勺筷分到自己碗里,从未把吃剩或喝剩的东西丢给对方。
她莫名其妙:“你为何抢我的酒?这……”
本想提醒他自己碰过,可一想到昨晚,又面红耳赤地止住。
亲都亲了,再计较这些,难免有故作姿态之嫌。
等等,不对。
她不是应该装作一无所知吗?怎么反而不打自招了?
赵晏懊丧地叹出口气,只恨没法让姜云瑶分一半演技给她。
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她不主动提起,姜云琛也不能逼着她承认。
姜云琛看在眼中,一本正经道:“见你如此关心我,不忍我受累,我心里高兴,只想畅饮一番。”
赵晏没好气:“那你怎么不喝自己的?”
“我的不是酒。”姜云琛将酒杯推给她,“不信你尝尝看。”
赵晏面露迟疑,最终难敌好奇心,端起来喝了一口。
下一瞬,她睁大眼睛:“你也太狡猾了吧,居然用水蒙混过关!”
亏她还以为他酒量过人、千杯不倒,原来他压根就没喝。
“你小点声。”姜云琛理直气壮,“每次宴会都有那么多人跟我敬酒,我若来者不拒,岂不是得横着离开?”
说话间,看到她面前的空杯被锦书斟满,顿时在她之前出手,再度替她饮尽:“但有些时候,喝点真正的酒也不错。赵娘子,你的酒杯是不是与我的不一样,我觉着你杯里的酒格外甘醇。”
赵晏脸上像是烧了起来,一把夺回杯子,威胁道:“你不许喝了,等下醉得不省人事,我可不会抱你回去。”
“我又不是阿瑶,酒量还没有差到这种程度。”姜云琛捉住她的手,借着桌案遮挡轻轻拢在掌中。
她挣了一下,力度却可忽略不计。
他眼底笑意更深,缓慢又坚定地与她十指交缠。
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虽然他也说不清楚,但无妨,现下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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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宋国公府。
明德郡主的闺房中,地上满是瓷器与琉璃碎片。
婢女们被她轰出门外,听得里面稀里哗啦的响动,却不敢进去收拾。
许久,她精疲力竭,扑向床榻,眼泪夺眶而出。
尤鄯当庭求娶她,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她无法忍受旁人的议论与指点,只能称病缺席宴会。
虽说皇帝并未同意,但与一个番邦首领有所牵扯,对她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那些平日与她不对付的人,尤其姜云瑶和赵晏,背后肯定会幸灾乐祸,指不定正在如何嘲笑她。
她思及昨晚在赵晏面前丢尽了脸,新仇旧恨叠加,在心底问候了她千百遍。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明德郡主以为是婢女,正要呵斥,却听来者悠悠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哭?”
“祖母。”她抽噎着起身,“您怎么回来了?”
“本宫年事已高,熬不动了,便先行离席。”嘉宁长公主绕过满地碎片,“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昨日你擅作主张,企图把太子骗上床榻,本宫还没与你算账,明德,你可真不叫人省心。”
明德郡主无地自容,低声争辩道:“祖母,我也是别无选择,若不然,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赵晏生下皇长孙,自己却连接近太子都是奢望吗?”
嘉宁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教过你多少次,要沉得住气,耐心等待机会。”
“可我等了这么多年,还须得等到何时?”明德郡主委屈不已,眼泪簌簌而落,“与我年纪相近的宗室女子,除了姜云瑶那个怪胎,都已许下婚事,只有我待字闺中,导致什么人都敢打我的主意,今日是西域的蛮夷,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歪瓜裂枣的玩意儿!”
“不会等太久了,本宫向你保证。”嘉宁长公主安慰道,“至多一个月,你定能如愿以偿。”
明德郡主一怔,望见她胸有成竹的眼神,点点头,啜泣着投入她怀中。
嘉宁长公主勾起冷笑。
尤鄯身边的幕僚乃临川王手下,求亲完全是他指使。
他口口声声为了大业,却从未想过,万一皇帝点头,明德便要远嫁西域。
如若真能成事,她并不介意送出区区一个孙女,但她怕的是临川王有朝一日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她,毫不客气地牺牲她的利益。
相比之下,皇帝虽然不肯重用宗室,但只要他们安守本分,还能落个善终。
她不敢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临川王身上,必须给自己留条退路。让明德进入东宫,哪怕只是做良娣,也算与皇室嫡系一脉搭上了边。
将来见机行事,苗头不对,她便反戈一击,将临川王的阴谋供出去,换得自己余生安稳。
反正她一个长公主,皇位永远轮不到她,她所求的,不过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但再多金银财宝、锦衣玉食,也要有命在才能享受。
至于临川王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不用白不用。
先借他的手把赵六娘拉下太子妃之位,再谋划把孙女嫁给太子,就可坐收渔利。
临川王已经开始行动,这一个月内,她只需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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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重新斟满,赵晏望着微微晃动的深色液体,注意力却被手中传来的温度占据。
周遭喧嚣归于沉寂,仿佛只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
有些事情先前没有戳破,她虽习以为常,却从未多想,而今,脑海中颠来倒去都是皇后所言。
她并不排斥姜云琛牵她的手,甚至还很喜欢。
他的手生得赏心悦目,摸起来似乎永远都是暖的,她感觉到他掌心和指腹的薄茧,那是经年累月执笔写字、舞刀弄剑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曾经参与过他生命的证据。
过往与现实交替重叠,她回忆这一个月来,两人在东宫形影不离的日子,与从前别无二致,忽然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一年,十年,乃至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既选定正月十五为期,那么等到上元节之后,便与他说明吧。
到时候,不知他会觉得是惊喜还是惊吓。她想象他的反应,不觉一笑,忙侧过头去。
姜云琛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直觉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
看她展颜,他心里被莫大的满足与快乐充盈,已然别无所求。
不多时,赵晏觉察到姜云瑶投来的目光,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她朝姜云琛凑近几分,抬手掩在唇边,与他说了姜云瑶的计划:“我和阿瑶去别处避一避劝酒,你也别喝太多,否则我就让陆公公找人把你抬去显德殿。”
说罢,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示意锦书不必再添。
她走后,姜云琛拿起空酒杯,仔细端详片刻,交给身后的陆平:“带回去,我要好好珍藏。”
旋即,他也起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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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瑶的演技出神入化,赵晏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大殿,差点怀疑她是真的醉了。
直到喧闹渐远,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她才不慌不忙地站直,理了理有些散落的衣裙和鬓发。
“真有你的。”赵晏笑道,“我们还去老地方吗?”
“当然。”姜云瑶举目环视,轻车熟路地踏上青石小径。
两人对上林苑内布局了如指掌,有几处位置偏僻、风景秀美的宫室,是闹中取静的不二之选。
宫婢们提灯照路,赵晏挽着姜云瑶的手从红梅林间穿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年幼的女孩心血来潮,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宴会,结伴在偌大的上林苑中寻找人迹罕至的美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猛地从道路旁窜出,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赵晏反应飞快,迅速把姜云瑶拉到一边,随行的内侍们拔出武器,将两人护在中间。
来者却恍若未觉,似是醉得不轻,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与一众内侍大打出手。
赵晏听懂他的语言,不由皱眉:“是西域使臣。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云瑶闻言,连忙下令:“按住他就好,切莫伤人。”
内侍们的动作收敛了几分,然而那人力大无穷,觉察到他们所有顾忌,登时愈发肆无忌惮,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赵晏见势不对,反手抽出身边一名内侍的刀,但还未等她上前,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过,动作迅捷而凌厉,三下五除二就将那醉鬼放倒,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
“卑职护驾来迟,请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殿下恕罪。”
竟是虞朔。
那人被紧随而至的禁军制住,姜云瑶丝毫不以为惧,走近几步,疑惑道:“他是何人?”
“此人名叫尤鄯。”虞朔也听闻了含元殿之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太子殿下在席间发现此人及其下属形迹可疑,便让陆公公给卑职传信,令卑职多加留意。卑职来晚一步,公主受惊了。”
“无妨。”姜云瑶调侃,“即使没有虞将军,十个尤鄯加起来都未必是晏晏的对手。”
虞朔请示道:“此人冲撞殿下与娘娘,该如何处置?”
“交由陛下裁决便是。请虞将军带他走一趟吧。”
“遵命。”
这时,有人匆匆奔来,焦急地用胡语叫着尤鄯的名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近前,看到这幅画面,顿时大惊失色,扑通跪地,磕头道:“贵人饶命。”
姜云瑶见他胡服打扮,又会说官话,应是尤鄯的下属,正待发问,却听赵晏道:“他不像醉酒,而是被下了药。”
她的目光落在尤鄯身上,他穴道被封,按说已无力抵抗,却双目通红,仍在不知疲倦地挣扎。
众人一怔,那名跪着的随从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随即,竟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拔腿逃窜,嘴里冒出一句惊惧到极致、几乎变了调的叫喊。
姜云瑶不通胡语,赵晏和虞朔却听得一清二楚。
——死人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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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走进一间空旷无人的宫室,接过陆平呈上的信件。
拆开逐字逐句看罢,沉默半晌,失望地用灯烛点燃。
半个多月前,他请纪家的表舅父帮忙调查一个叫做纪十二、自幼貌丑、年龄十七八岁、在凉州到西州一带跑商的人,然而表舅父翻遍所有档案,都未能找到同时符合这几个要求的伙计。
难道说,这人故意伪造身份,只为接近赵晏一行?
但他目的何在?总不会是想要窃取情报的内鬼,结果在相处中对赵晏情根深种,最后改邪归正、舍己救人,保护了她的性命……
他深吸口气,令自己打住,却又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所幸赵晏已经不记得了。
他有些自私地想,她还是永远不要想起来,带着对纪十二的感恩过完这一辈子吧。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他的思绪,陆平前去开门,将一位官员引入屋内。
是安西都护府的刘长史,此番进京述职,顺便向他禀报西州那边的探查结果。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刘长史行礼,在姜云琛的示意下落座,开门见山道,“殿下离开西州之后,王都护派人全力追查那批火/药的来源,但对方似乎来头不小,行踪隐蔽且谨慎,王都护的人马跟随至凉州附近的沙漠,便失去了他们的下落。”
他有些欲言又止,姜云琛却明白他言下之意。
再往前,就会进入凉州都督府的管辖核心,王都护的人马自西州追到这里,手已经伸得太长,何况凉州大都督一职是广平王遥领,王都护作为臣子,岂敢将刺杀太子的罪名推给一位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