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左右为难。
她端着架子恩威并施一番,“我从青州行宫来,跟了殿下些许日子,殿下说青州将乱,故而叫我回敬都避一避,来得匆忙,许多事还仰仗诸位提点,我这人性子直,所以做事也简单,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全看大家做事如何了。”
下人们早听说行宫要回来以为殿下的侍妾,是个没什么出身的,本心里还觉得轻视,伺候殿下的奴婢们,怕是许多都比这位好。
几个老奴见了沈荞,甚至脸上都没敬意,还想着拿乔一番。如今瞧着沈荞谈吐从容,却也不敢造次了,一个个头垂到地下去,“是,娘娘。”
沈荞纠正他们,“叫我娘子就好,一切都还不是定数,莫乱了规矩,说出去让旁人笑话。”
在行宫,别人这样叫,是叫给司马珩听的,他若是允了,叫她太子妃都没人说什么,可到了敬都,处处都是大人物,沈荞再出风头,那简直是自讨苦吃,生怕不够招风。
低调保命,怂一点才能苟到最后。
打发完下人们,沈荞强撑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让人准备了热水,舒舒服服泡在浴桶里洗了个澡。叶小植守在旁边伺候她,沈荞不习惯,叫她出去,她也不听。
沈荞用不上她的时候,她就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吩咐。
这姑娘还真是固执得很,是个一根筋的,说要留在她身边伺候,就真真一点不掺水分地尽心尽力。
“等晚上,我再让人叫个大夫来,帮你看看腿。”沈荞浸在氤氲热水里,想起她旧疾复发,懒散着说。
叶小植而今把沈荞当做贵人,一路上见多了风波凶险,更觉世道有多艰难。沈荞一直对她照拂有加,她焉能不尽心尽力。
“谢娘娘……娘子记挂,奴婢没什么事,老毛病了。”叶小植微笑着回答。
“你这毛病怎么得的?”沈荞忽然好奇起来。
叶小植垂了垂头,小声说:“有一年寒冬天,被人推进河里头了。”她站在河中央,岸边是无数村民,冷漠地瞧着她,嘴里却谦卑诚恳祷告,虔诚到极致,却也残忍到极致。
沈荞猜到了缘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愚昧是无药可救的。这样一想,便觉出现代扫盲的好处了。古代开恩科举简直是一大壮举。
叶小植继续说:“那年里原本看着是个丰收年,到了收麦子的季节,突然一连下了十几日的暴雨,麦子全烂在地里了,生了芽,大家都紧衣缩食的。下半年又遇上炎夏,地旱得都裂开了,庄稼都不长,大家都快撑不下去了。偏偏年底又遇上暖冬,连日的妖风寒风,却总是不下雪,盼到过了年,仍是一场雪都没有,眼见着开了春怕是也无转机,大家都要绝望了。”叶小植表情痛苦,似是不堪忍受回忆的痛苦。
沈荞心里揪着,这年头,老百姓都是看天吃饭,辛勤劳作一年,可能颗粒无收,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天灾之年,不用战争,若无赈济,为了谋生只能啃树皮草根,连树皮草根都没有了,只能变成流民,四处迁徙求生。打仗的时候,再遇上横征暴敛,简直把人往死路上逼。
叶小植眼泪掉了下来,她拿手抹了下,“大约是奴婢命不好,我有时恨不得杀了他们,可……都是苦命人罢了。”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世道一直艰难,日子就一直难过。
沈荞心里不是滋味,抬了手,替她擦了擦眼泪。
叶小植努力给了沈荞一个笑脸,“娘子,奴婢感激你,若没娘子,小植不是烂在梅园,就是死在路边了,您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沈荞眨了眨眼,鼻子也有些酸,她冲叶小植笑了笑,“日子还长着呢!再坚持坚持,哪天不打仗了,慢慢就有好日子过了。你知道李朝盛世吗?书上说,李朝最鼎盛的时候,百姓富足,税赋连年减免,商贾贸易不绝,中原繁荣热闹到了极致,西域南部关北外的异族商队随处可见,新奇玩意儿不仅世家大族能有,百姓也有余钱置买。”
叶小植呆呆地看着沈荞,仿佛在听天花乱坠的故事,“真的吗?”
沈荞笑了笑,“自然是真的。”
等司马珩把他那昏聩多疑的老爹赶下台,一统九州四十二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荞对司马珩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的残暴无情上,可仔细回忆,他虽手段过于强硬,可自登基之后,所做的一切,都不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这样的人,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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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别院负责采办的下人们忙昏了头,一趟一趟往外跑,惹得都城百姓议论纷纷,不多时便有消息传出去,太子从行宫里带回一个侍女,美若神仙妃子,不日就要册封太子侧妃了。
沈荞听说这话的时候,一口茶水茶点喷出来,完了,谁给她戴高帽子,怕她死得不够早吗?
果然还没到晚上,皇后便差人来通传,说甚是挂念太子,知晓行宫那边回来了人,要请她去中宫,说几句体己话。
沈荞吞咽了口唾沫,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司马太子!
王生还在一旁劝她:“殿下尚未婚配,来日娘子是这东宫最尊贵的女子,少不了要应付各方,且放宽心,殿下还在前线打仗,就算是看在殿下面子上,皇后娘娘也不会为难娘子的。”
沈荞有苦不能言,你们殿下可是刚搞死人家亲弟弟啊亲弟弟!
她算什么,一个出身微贱的侍女罢了,碾死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把她弄死了,司马珩再生气,也不至于为了她同自己嫡母皇后翻脸。
她可不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炮灰吗?
沈荞沉默良久,突然捂着嘴,作干呕状。
算了,只能剑走偏锋了。
王生忙问:“娘子可是还不舒服?”
沈荞前几日颠簸,又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胃里便一直不舒服,那会儿倒是真吐出来了些什么。
此时她……病急乱投医罢了。
沈荞装作无意地说:“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觉得似呕非呕的,难受得很。”
王生常年在宫里泡着,对女子那些事自是熟知,脸色微微有些诧异,似是想到了什么,忙说:“那奴去给娘子请太医来。”
沈荞摆摆手,故作懵懂地再次干呕了一声,“不碍事,皇后娘娘那里要紧,待我回来再说。”
王生犹豫片刻,回道:“是,那娘子可要小心些。”
第十六章 她可真能耐。
中宫寝殿里,榻上斜靠着一个闭目养神的美妇人,穿着织金广袖的暗紫长袄,腰上搭了一条狐狸毛的小毯,汤婆子随意丢在手边,屋子里炉子烧得也旺,熏得人昏昏欲睡。
张嬷嬷跪在榻旁的毯子上,给主子捏着腿,余光里不住看着榻上人的脸色,语速时快时慢,声音时高时低。
“娘娘,沈氏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了。”张嬷嬷提醒。
沈荞就站在殿外的屏风处,也没人看个凳子,一直站着。
卢氏头隐隐作痛,难言的悲愤时刻折磨着她,青州传过来消息,说弟弟私通前朝,私藏前朝传国玉玺。
她心急如焚,卸下钗环,一路跪到陛下的乾宁殿喊冤请罪。
此事可大可小,若处理得当,未尝不可全身而退。她那时并没多害怕。
她极力盘算,还派人前去知会了父亲,可没想到,第二个消息紧接着就来了,说弟弟在押送路上,已然畏罪自尽了。
这绝无可能,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好几日,她神思都是恍惚的,卢氏子嗣亦是单薄,这一代里,可堪大用的只有弟弟,弟弟没有了,父亲年纪也大了,若将来在朝中渐渐失势,她中宫之位岌岌可危。
青州的人来报,说太子似有预谋,毫无先兆,一招调虎离山和声东击西,几乎没有给安定王反应的机会。
尸首旬前才送回敬都,因为担着意图谋逆的重罪,皇帝态度不明,家里不敢声张,只是偷偷下了葬,她连提一句回家祭拜都不敢,连弟弟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几次喊冤,试图为弟弟平反罪名,陛下都充耳不闻,且这些日来,虽未追责,眼见着是对她越发冷淡,对卢家越发防备了。
她焉能不恨司马珩。
他不能怎么着太子,莫非他的一个小侍妾,她还不能整治了。
皇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且让她等着。”
沈荞小腿肚子都快要抽筋了,暗自骂了皇后无数句。追根究底还是司马珩惹下的祸事,于是沈荞又骂了他无数遍,最后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她来中宫前做的那一番戏,也不知道王生看懂了没有,也不来救救她。
约莫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外头天都暗了,掌灯侍女进来点了灯,内殿仍是毫无动静。
叶小植容貌有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荞没有带她来,跟着她伺候的是一个叫静柔的侍女,静柔眉宇里都有些着急了,来之前王生公公交代要时刻注意娘子身子,可她而今动不都不敢动。
皇后宫里的侍女嬷嬷,一个比一个凶。
许久,静柔才鼓起勇气,拉住进出的侍女,低声询问,“姐姐可否为我家娘子看个凳子来,我家娘子最近身子惫懒,不好久站。”静柔凑近侍女,小声说:“似是有喜了。”
侍女脸色变了一瞬,说了句稍等,便转身回了寝殿,伏在皇后耳边,轻声说了句,“娘娘,沈氏那婢女,说沈氏似是有喜了。”
姿态疏懒的皇后,倏忽从榻上折了起来,柳眉倒竖,咬着牙问,“当真?”
作为中宫之主,她自然知道皇家的子嗣意味着什么。
陛下登基时已然四十有余了,她的发妻早在边线时候就因病而亡了,卢氏原本只是侧室,因为司马荣湚对她的儿子寄予厚望,她才能被扶正。
她入主东宫的时候,正是花信之年,满心以为自己可以为陛下再生下一儿半女,可惜陛下早年醉心朝政,这几年又沉迷丹药,身体亏空严重,且随着年纪渐长,对房事早已没有了热情,也曾为了子嗣吃些补药勉强行事,最后徒增郁闷罢了。
任她手段用尽,也无法改变局面,这两年,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可最让她恐惧的是,她的儿子竟然亦无法生育,从他晓事以来,房里女子从未断过,没有一个肚子有动静的,她悄悄找了无数太医过去诊脉,回来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叩头,只说:“二皇子尚还年轻,娘娘莫急。”
她焉能不急?
皇帝曾对自己孩儿寄予多少重望,而今就有多失望,最后以立长立贤的名头,将储君之位给了司马珩。
那个母亲身上留着卑贱之血的野种,也配和她的儿子争。
这些年,她已经谋划好如何为儿子铺路,将储君之位夺回来了。
这个关头,竟告诉她,她的侍妾有喜了?
皇后一瞬间神色沉怒,“叫她进来。”
偏巧此时,乾宁宫的太监迈着急步进了殿,站在殿外禀传:“奴见过娘娘,陛下说,沈氏来了明贤宫已有些时候了,想来娘娘同沈氏话说得差不多了,陛下亦挂念太子殿下,故而想传沈氏去回话。”
皇后脸色变了又变,心思百转,沈氏进来明贤宫的时候,陛下就传王生去回话了,这会儿又传沈氏,难保不是因为得知沈氏有了身孕,故意帮她脱身,她弟弟刚死,她有怒气,陛下不会不知,传沈氏来,自然也藏了私心。
不过是个侍妾罢了,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撒了气,便过了。
毕竟卢氏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陛下就算心里恼她,也不会做到明面上去。
如今却特意来传沈氏,可见是把司马珩的子嗣看得很重。怕她胡来。
皇室的血脉单薄到这种程度,陛下心急是难免的。
卢氏咬牙切齿片刻,不敢拿乔,只能答应,“既然如此,你便即刻带她去回话吧!莫叫陛下等。”
小太监应是,抬手冲沈荞说:“娘子,请跟奴走。”
沈荞头皮发麻,怎么有种出了狼窝进虎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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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沈荞在路上耽搁了两个月之久,司马珩那边已然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了。
沈荞到敬都的时候,司马珩的军队也已然到长徳了,离敬都,不过半月的路程了。
长徳全然在敬都的辖管范围内,是以尚算安定,官道亦是通畅的,消息来往亦是方便。
前几日沈荞方入了宫,隔了没几天司马珩便接到了消息,彼时他正同李冢在谈而今天下之势,西面异族猖獗,意图进犯中土,野心勃勃,不可忽视,若不及时阻止,必然酿成大祸。
驿卒这时过来报,“殿下,敬都的消息。”
司马珩微微蹙眉,“说。”
驿卒看了看李冢,见殿下没有避让的意思,便直说道:“卢氏一族近日似有异动,二皇子私下里见了不少大臣。陛下最近身体不适,已经连日没上朝了。另外沈氏似是有了身孕,陛下甚是高兴,赏赐了许多东西。”
司马珩眯了眯眼,“嗯?”
驿卒只是传信的,其他一概不知,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他的人回来的时候多说了几句,“那日原是皇后娘娘要见沈氏,晾了沈氏有个把时辰,还是去陛下那里回话的王生提了一句沈氏似是有喜,陛下才把沈氏叫去了。见着沈氏的时候,叫太医去诊脉,并未有身孕,但不知沈氏说了什么,陛下甚是高兴,赏了许多东西,而今咱们别院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许多世家小姐和夫人想要拜访,不过沈氏都没有见。”
司马珩挑了挑眉,哼笑了声,“她可真是能耐。”
第十七章 垂死梦中惊坐起
天冷了,沈荞日日里待在房间也不出来,每日里王生过来回话,言说谁谁递了拜帖,谁谁送了礼。
拜帖沈荞都拒了,名字却都记下了,礼也都推了,但礼单沈荞还留着。
她每日里闲着没有事,就做这些,数数敬都的达官贵族,熟悉都城的风土人情,默默回忆盘算后来这些人都做了什么,哪些是有名字的,哪些是无名小卒。
沈荞觉得自个儿现在像是个编剧了,梳理起剧情来颇有心得。
可惜编剧可以有时间大法,什么都可以一夜过后,xx年过后,转瞬间……但她的日子却是要一刻一刻熬的,每日里无聊得很,什么娱乐项目也没有,几个侍女就坐在那里绣花纳鞋垫,缝制点稀奇古怪的东西,沈荞手比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无聊得紧,也跟着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