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她若有机会去习字,不见得字会差。
她身上总有那股不服气的劲,尽管她眉眼里总是恭顺。
他问侍卫:“娘娘可有说什么话?”
侍卫摇摇头:“娘娘祝陛下平安,早日归来。”
他点点头,心想多半这一句也是侍卫替她说的,她可真狠心。
过了会儿,侍卫才又想起来,“对了,娘娘哭了。”
他蹙了下眉,心口闷得慌。
又想,她还不如狠心些。
怎生这么爱哭,哭得他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第二次回敬都,是沈叙之被联合参奏,因着他不在,诸多事宜由沈叙之全权总揽,而沈叙之之外,仅沈荞行着约束之权,奏本便送到了沈荞手里。
司马珩那时正在敬都外不过百里的地方调兵,闻讯急马带了容湛赶回来一趟处理乱局。
彼时沈荞正坐在承贤殿上首,垂着眉眼,安静看着下首参奏之人,十数人立在那里,控诉沈叙之的累累“罪行”,言说陛下不在,沈相独断专行,强行推进不合宜的政策,以至敬都百姓苦不堪言,朝中各位大臣亦群情激愤。
你一言我一语地攻讦着,然后威胁:“若此事没有个说法,臣等都无法安心做事了。”
意思是要罢工不干了。
沈荞安静听完,掀了下眼皮,颔首道:“既如此,那众卿就安心回去休息吧!此时等我调查清楚再议。”
众人面面相觑,大约不明白她的意图,她的反应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又疑心她是没懂事件的严重性。朝中半数大臣罢工,整个敬都都要停止运转的。
司马珩便是在此时入了殿,一群人吓了一跳,齐刷刷跪了一地,而后一副哭天抹泪的样子,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只是敢威胁沈荞,却不敢威胁他。
司马珩瞧了他们一眼,“贵妃不是要你们回去好生歇着?去吧!”
那些个人面对沈荞还带着几分傲慢和轻视,但在司马珩面前,却谁也不敢造次,方才说过的话又不敢即刻收回,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退了下去。
人走了,沈荞才又惊又喜地抱住司马珩,明明方才还一脸冷酷不耐的人,此时眼睛都是闪烁的亮光,仿佛觉得委屈憋闷了,唇角下撇着,“你的那些臣子,一个比一个会念经,好生讨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听这个说的也有道理,你听那个也说的有道理,仔细去品,却都好生没道理。
动不动还拿江山社稷仁义道德说事,沈荞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会念经的一群人,比唐僧都能念叨。
司马珩低着头看她,挥退下人,将人拥入怀中,“方才不是做得挺好的?”
那些人就仗着她什么都不懂过来吓唬她,甚至他们都不敢当着沈叙之的面说这个,但凡沈荞在维护沈叙之和处置这些参奏者之间摇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一群守旧派,害怕变革触动自己利益罢了。
沈荞不动声色把人堵回去,倒是做得很好。
沈荞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就是觉得烦,他们想罢工,便罢工好了。”
司马珩瞧她那副赌气的样子,倏忽笑了,亲了亲她的额头,“好了,不必生气了,孤替你出气。”
他留了一旬的时日顺势来替沈叙之铺路,却有半数时日都是在清和宫的床上度过的,克制压抑许久,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要得狠了,沈荞便哭,哭着抓他咬他,他却丝毫不觉得恼,只是亲吻她,“小荞,孤很想你。”
沈荞没甚力气地哼着,“陛下此时说的话,不过是哄臣妾罢了,臣妾还是知道的。”
为了哄她配合,真真是不要脸。
司马珩笑着瞧她,觉得她比上次见面,眉眼更生动了些,原本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庞,添了几分气韵,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没有骗她,思念入骨,时常辗转反侧。
每每胜仗,军中载歌载舞庆祝之时,常有女子助兴,甚则送去他帐中,美人含羞带怯,妩媚妖娆,他却勃然大怒,近卫惶恐之际,仓皇将人带走,他兀自坐在帐中喝了几口冷茶,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发怒,待想明白是觉着沈荞会生气,便更懊恼,他似乎被一个女子绊得死死的。
可即便懊恼也无济于事,他骗不了自己的心,往后仍旧不许任何女子靠近他卧榻半步。
就连受了伤,脑子里想的却是,不能叫她瞧见,她惯会在他面前使性子,可其实是个心软又胆小的,叫她见了,难免伤心。
他不愿她伤心。
于是回敬都之时,只沈叙之冒夜去城外迎接,看到马车里的陛下,整个人吓得脸色苍白,连夜去宫中请太医。
——他夫人一向身体不好,得了沈荞的特许,允他随意请太医去家里。
不然怕是瞒不住。
太医来瞧了,伤口重新清洗包扎,又兼调养内里亏损,说新伤旧伤并发,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下床。
如今已过去好几天了。
沈叙之在司马珩床前汇报了近日里敬都的大小事,司马珩半阖着眼,没有什么精神,最后只说了句:“你只管去办,不必事无巨细跟孤说。”
沈叙之面露感激,“臣谢陛下信任。”
沈叙之二十五岁便已拜相,年少即得器重,原应是意气风发之年,越觉得甚为苦闷,每每向先帝提出改革之意,都被堵回来,渐渐也就失去说话的意图,原本以为此生已矣,没想到,竟还有施展抱负的一日,因而他对司马珩,不仅仅是臣子对君上的敬重。
沈叙之怕陛下觉得苦闷,汇报了公事,又说了几句私话,“娘娘对那些进献的异族女子颇为不满,这几日瞧着都没精打采的,臣听娘娘身边的小侍女说,娘娘思念陛下,前几日还去勤政殿坐着发呆……”
说到这里,司马珩神色才动了动,似乎是笑了。
沈叙之接着道:“小皇子和小公主已经入了学,循例是六岁才入学,可娘娘同先生念叨许久,搬出来许多大道理,臣觉得,娘娘怕是只想清净些。”
司马珩这回是真笑了,“她自己仿佛还没长大呢!带孩子像是能要她的命。”他微微出神片刻,轻抿了下唇,“孤原说两个孩子要亲自带的,是孤对不住她。”
沈叙之想起许多画面来,都是沈荞手忙脚乱带孩子的场景,沈荞甚至还曾试图忽悠他把孩子带回相府去。
“娘娘会体恤殿下苦衷的。”
国事为重,若陛下不顾百姓黎民拘于儿女私情之间,岂非昏君所为,国之将覆,家又焉能存在。
司马珩微微出神,“她自是会体谅。”
她向来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只是每每深明大义之时,表情总是很明确:我理解你,但不妨碍我难过生气。
司马珩便觉得头疼起来,他如今,似乎太过于看重她了。
沈叙之瞧了陛下一眼,倏忽叹气道:“不如陛下还是告诉娘娘罢,娘娘肯定也是极思念陛下的,定然不希望您瞒着她伤情。”
司马珩蹙眉,“再等等吧!现在这个样子,她若哭起来,孤可招架不住。”
沈叙之笑了笑:“陛下对娘娘情深义重。”
司马珩:“她陪伴孤这么多年,又为孤诞下一子一女,孤自然应当对她好一些。”
沈叙之:“陛下九五之尊,伺候陛下是本分。”
司马珩觉得沈叙之说得对,可没来由皱了下眉,脑子里只想着沈荞那套弯弯绕。
又想起方才沈叙之说她问为何男子可以娶很多妻,女子却不可以同时嫁很多夫君。
他觉得这话问得荒谬绝伦,却又觉得像是沈荞会说的话,又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想要嫁许多夫君?是不是对他不满?
想着想着,司马珩便觉得生起气来。
他生气地说:“本分又如何,她若哪日不想行这本分,孤去治她的罪?”
可他舍得吗?他不舍得。
他不想要本分,他只想要她的爱慕。
是了,究其缘由是他慕艾于她,已不可自拔。
第五十章 带你们出去玩
沈荞近日总觉得闷得慌。
烦闷, 憋闷,气闷,各种闷。
那几个选侍, 最近常来清和宫, 不是要请安,就是来拜见, 都是各族的公主王女,样貌品性也皆都不俗, 每每来拜见, 寻的理由也都妥帖, 见了面, 说话也讨人喜欢。
于是她连发脾气都发不了,甚至偶尔觉得这些个姑娘都挺好的, 对她毕恭毕敬,周到妥帖。
但因此,沈荞更难过了。
她觉着, 若自己是司马珩,也不见得能抗拒这么些美人。
傍晚的时候, 渤海王的孙女周绾来拜见, 门侍递了信儿进来, “周选侍说, 白日听闻娘娘最近胃口不大好, 特意做了开胃的酸梅汤, 顺道给小皇子和小公主做了些点心。她说只是远赴异乡, 无所依靠,观娘娘可亲,便冒昧叨扰, 希望娘娘莫要嫌弃。”
沈荞能嫌弃什么呢?
那周绾尚且豆蔻之年,懵懂可爱,叫人心生怜爱,沈荞想起那张脸,那双柔软的眸子,都不忍心伤她的心,便说:“叫她进来坐会儿吧!”顺便吩咐叶小植,“去库房拿新进的锦缎来,给人回礼。”
周绾进了殿,盈盈一拜,“娘娘万福金安。”
“不必客气。”沈荞瞧了她一眼,瞥见她手上缠的纱布,“手怎么了?”
周绾悄悄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无事,娘娘。”
旁边侍女忍不住道:“下厨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
周绾似乎有些无措,小声解释道:“久不下厨,生疏了,是我不小心。”
乖乖巧巧的小可怜样,沈荞都心疼了,侧头叫阿忠,“去太医那里拿药过来。”
周绾“哎”了声,“不……不必了娘娘,我待会儿自个儿去就行。”
沈荞:“无须跟我客气。”
沈荞喝了她的汤,又叫下人把点心拿给毓儿和阿景。
周绾同沈荞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冲沈荞腼腆一笑,一派天真烂漫。
她刚走,柯丹的格格大阿珠又来了,阿珠长得极美,眉眼深邃,笑起来像太阳一样耀眼,据说骑术也是一等一的好,她来给沈荞送狗。
沈荞养了一条大狗叫奔奔,纯白色,跟头狮子一样,毛很长,瞧不出是个什么品种,活泼好动得很,可惜宫里头无趣,它整日无事可做,总是躁动,沈荞懒得很,惯常是小太监带它出去转转,或者毓儿和阿景陪着它出去散步。
前几日走失跑到了大阿珠那里,她亦是活泼好动之人,陪着狗玩了个把时辰,于是奔奔最近闲来无事就跑去朝露殿去找她,她陪奔奔玩一会儿,再送回清和宫。
一进门,便听她笑,“娘娘的狗好生有灵性。”
阿珠一身大临女子装扮,笑容明媚灿烂,其实她穿柯丹服饰更美,只是在宫里头不合规矩,她似乎是陪着奔奔刚玩过,面庞红润,额头隐有香汗,显得越发唇红齿白,眉目生动。
“辛苦你了,若它下次去,不必费心去照看它。”
阿珠摇头,“不是我照看它,是它陪我玩耍解闷,如此说来,我要感谢奔奔。”
过了会儿,阿珠也走了。
过了晌午,沈荞睡了个午觉,毓儿和阿景来寻她,沈荞蹲在院里地上陪他们看蚂蚁,看了许久,毓儿无聊说:“母亲,朝露殿的选侍娘子们,日后是不是就要分派各宫去住了?”
偌大后宫,如今冷冷清清的,各宫空置,朝露殿里,十几位选侍挤做一处,因着身份限制,不可到处走动,平日里除了花园和清和宫,旁处都不能随意去。
毓儿并无什么想法,她只是太无聊了,想让后宫热闹些罢了,听人说,这些娘子是父皇的妾,将来得了封赏,便可移居到各宫去住了。
阿景倒是比毓儿早慧些,小心翼翼捂住姐姐的嘴巴:“姐姐莫说了,日后那些娘子得了封赏,父皇便不能时时陪着母亲了。”
这话也不知是他一个小屁孩从哪里听来的。
沈荞原本就平静的心思,一下子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从前一日一日得过且过,总想着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司马珩离开这四年,她统共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司马荣湚和司马琰的尸首送回之时,她记得自己慌得很,后宫诸事皆由她一人做主,丧仪自有礼官主持,可各项细节,都要她去敲定筹谋,她像是个烂泥突然被扶上墙,赶鸭子上架一样,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愁得几日都没睡好觉。
到了下葬那日,却听闻陛下回了,沈荞记着自己站在重重仪仗队外,隔着茫茫人群瞧见他的那一刻,倏忽觉得无比安定,沈荞觉得有人依靠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好。
那些慌乱和不安悉数都消失了,委屈也消散了,几日未眠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南边在打仗,他匆匆办完丧事就走了,沈荞难过得很,怎么也不愿意去送他,好像不去送他,他就可以不用走了似的。
可他还是走了。
沈荞送去的香囊应该很丑,可却是她一针一线绣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没敢问。第二回 回来的时候,处境更惨,她被那些大臣折磨好几日了,一群人仿佛唐僧念经似的,一直在她耳边叨叨叨,弹劾沈叙之的折子雪花片子一样往她眼前送,她又不懂政事,无非就是做给沈叙之看的,如果沈荞再能从中搅一搅浑水,他们估计更高兴。
沈荞夜里做梦都是沈叙之和大臣们在斗法,沈叙之是司马珩最信任的人了,他几乎代表了司马珩所有的政见和野心,那些大臣就像是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将会永恒持久地存在。
沈荞觉得很气愤,却不是气愤那些人跟沈叙之对着干,她只是气愤历史的洪流冲击下,逆流而上是件那么难的事,司马珩却还是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帝王气魄。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
一点都不好,日日殚精竭虑,对着满是疮痍的九州大地修修补补。
可那些个憨瓜臣子脑子跟生了疮似的总也不安分,抽一鞭子走一步,还时时想要扯后腿。
为谁呢?
为何呢?
司马珩是个野心家,可他却也是个合格的帝王,冷酷,却又仁慈。
以前沈荞总觉得他是个残暴不仁的狗皇帝,可其实他不是,到了这时,沈荞再回忆剧本里的他,发觉他并没有那么不可理喻了,许多时候,他并非残酷,只是局势危急,四方异动,非铁血手腕不可。许多事他本不必做,可身为帝王,他仍旧是心系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