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床上又缓了一阵子,哼哼唧唧,慢慢挪着身子,踩住床踏,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咦?浑身上下居然还真不酸了?
卫岐辛原地跳了跳,左右活动着胳膊,吃惊道:“真是大力出奇迹?”
门外又传来小厮的声音:“王爷,温老先生说夫人昨夜突得急病,今日暂且休沐。”
“知道了,叫李叔列个补品单子,你们今日送过去,代本王向温老夫人告慰。”
说起来,他也算是在家中闷了好几日了,既然今天休沐,还不如去街上逛耍一番。
“温良恭俭。”卫岐辛又扳着指头数了数这四个尚未达标的要求,有些迟疑起来。
倘若想要去街上逛耍,该如何避免犯忌呢?
照朱楼里的沁芷姑娘也有一月多未见了,不知道琴技有无精进?而且她茶艺极好,特别是一盏梅雪毛尖茶,久了没喝,还有些想念了。
但君子肯定不能出入花柳街巷。
假如去了,时间重置,秦妗还不知会有多生气呢。
况且……卫岐辛下意识地不想让秦妗知道他去那些地方听小曲。
“不对,就算不去照朱楼,也会在别处花银子。”
他皱起眉头。这个“俭”字,又是要有多俭?
还是去找秦妗再商量商量罢。至少,别让他刚掏出一两银子,玉佩就滴滴作响。
这是正事。要不然,他才不会去找那个心机女人。
卫岐辛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兴冲冲地到了秦府,才得知今日她去了城郊秦氏墓地祭拜母亲。
卫岐辛的生母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早就得病归了天。幼时,看见皇后把太子哥哥抱在怀里,他也是极羡慕极难过的。
虽然现在那两人也已经不再了,诺大的宫中,只留下个小不点当皇帝,以致秦家的野心更大。
这一点他们经历相似,卫岐辛明白没有娘亲疼爱的那种感受。
“王爷,现在您要去哪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逛耍的打算。
去找秦妗罢。
他才不是为了去看看她的状态,只是希望今日也不会出乱子导致时间重置而已。
车夫轻轻喝声,甩着鞭子,慎王府的黑檀马车踏着深秋时节清冷的朝阳碎光,向着城外飞驰。
坟前的扫墓祭酒结束,秦妗正在祠堂中磕头。
她起身,最后凝望了一眼祠堂上的那块已经斑驳的牌位,眸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转身便走,只字未说。
祠堂前开阔的大道被清扫得很是干净,落叶都堆到了两旁的枯黄草丛中去,却更显得幽寂落寞。
她一步步走出去,忽然看见秦氏拱门外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车前,站着这些日子以来,不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人。
那人面如冠玉,俊秀异常,负手伫立在车前,衣袂翻飞,如同一株挺拔的杨树。
轻风吹起了他的墨发,与乌青蟒缎发带相互纠缠。
他的眉眼精致柔软,转盼多情,安静的目光笼罩着秦妗,凝视着她走来。
“王爷怎么在这里?”
卫岐辛看着一身素净的她,并未回答问题,而是左右环顾了一圈,开口低声说道:“不如随我去走走,再说话。”
秦氏的祖坟选在松山,墓地正修建在山脚下。拱门外,一条弯曲的小路直通山顶。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山间树林荫翳,鸟鸣不止。
“人死不能复生。知道你现在出落得这般好,秦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卫岐辛才想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叫做出落得好?”
秦妗面上平静,没有任何哀色,只用眸光斜瞟了一眼身旁的贵气公子,似笑非笑地问道。
卫岐辛噎了噎,低头慢慢说:“我是说,你谋略不凡,聪慧过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女子。”
而且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实打实的美人。他在心中默默补充。
秦妗有些好笑。
这个小王爷怎么这样没有心眼?明明几天前还在绪英山被自己残忍折磨,如今却像是通通忘完了,把她看作成了友人。
呆子。
“王爷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赞美之词吗?”
“什么赞美之词!”
卫岐辛的耳廓有些发红,死不承认:“本王并非要夸你!只是,叫你不要过于难过罢了。”
秦妗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金黄色的阳光被繁密的树叶切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照在她白嫩优美的面容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那双猫儿眼目光幽淡,光束下,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浓睫繁密,像是一个漩涡,要把人吸进眼底。
“难过?”
卫岐辛听见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从不曾难过。”
他一怔,看秦妗抬起手,拨弄着发梢,微微歪头,再次对他强调:“有什么好难过的?她的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了,今日只是例行祭拜而已,王爷何必如此劝我?”
是啊,她的声音平淡,脸色和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是在哀伤。
卫岐辛皱眉不语。
山间只有鸟儿的啾鸣。
就在秦妗想要抬脚往回走时,仅隔一步的卫岐辛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向前半步,执起秦妗腰间那枚玲珑剔透的玉佩,低低说道:“既如此,那为何玉佩会发热?”
秦妗瞳孔一缩,立即抢回玉佩一摸,果真在升温。
卫岐辛认真说话时,嗓音很是清雅,音质带着些许磁性:“因为你差点犯了信讳。”
仁义礼智信。秦妗方才几乎要违反诚实守信。好在玉佩检测是把握有度的,未曾发出警报。
她撒谎了。
就算她心底再不承认,玉佩作为天赋灵性之物,终究揭示出了那份最深的伤痛,撕破了小心翼翼戴好的面具。
“所以呢?”
秦妗放下玉佩,声音很冷,像是沁了冰雪,紧盯着卫岐辛:“知道我伤心,你满意了?”
“你今日专程赶来看这个笑话?”
她像是个开始自我防备的小刺猬,亮出玫瑰花瓣下藏着的尖刺,恼羞成怒,不惜咄咄逼人,冲着当朝王爷冷笑,眸底涌动着水汽。
是不是所有人都非要看着,早年丧母的她跪在墓前淌眼泪的样子,才会舒坦?
“没有娘亲,我照样活得很好,不需要谁来同情安慰。”
秦妗逼回了眼泪,只余下微红的眼眶。
眼泪属于娇气的小女儿,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这样脆弱。
但下一秒,有人将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头顶上,带着柔和的温度,抚了抚,那小心呵护的意味,几乎要颤动了她的灵魂。
就连冰凉的秋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卫岐辛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他空有个风流名声,却着实不知道如何对待秦妗。
没办法,小刺猬实在太惹人怜爱了,神差鬼使就摸上了她的头,像是要把她的尖刺抚平。
发觉秦妗有些僵硬,同样僵直站着的卫岐辛拧眉深深思索了半刻。
“秦妗。”小王爷终于开口说话了。
被他一喊,秦妗闭了闭眼,有些恼怒,暗自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
或者也可能是安慰罢。
美人抿着唇,仰起了脸,恢复了冷静,等待着小王爷继续说话。
这人非要来惹她,都是他的错。
她打定主意,任他怎么安慰,都不给好脸色。
只见卫岐辛愣愣看着她,半晌,忽然挂上了委屈又苦恼的神情。
“你说我每天最多能花几两银子啊?”
仿佛有寒鸦嘎嘎飞过,树林沙沙响。
?
第14章 赴宴芙蓉
“你是傻子吗?只说要节俭罢了,又不曾规定每日可用的银钱。”
这道姑娘的声音出奇得冷。
“那又该如何遵守?”
“一切遵照本朝王爷应用的规制来,在这基础上减少浪费即可。”
夜色笼罩,明月高悬,凉风拍打着门楹,室内倒是暖烘烘的,弥漫着好闻的玫柑果木香。
几缕月光穿过窗纸,使得房间有了些微弱的莹白细光。
秦妗尚未闭眼,回想着今日在山径上的那幕,默默把锦被又往上拉了拉,拽得更紧了些。
她恐怕是得了癔症,才会以为那家伙要安慰人!
棉被裹着,慢慢升起了热气,秦妗烦闷地踢了踢,索性赤足下地,打开窗户,倚着窗台,托腮望向皎皎圆月。
迎面吹来的清爽空气让她燥热的脸庞感觉好受了些。
秦妗看着萤黄的月亮,深深叹了叹。
今日,实在太丢脸了。
还差点掉眼泪。
绝了。
“主子,还没睡吗?”
外屋的巫清耳力极好,听见开窗的动静,连忙轻轻敲了敲门,有些责怪:“明日可要去宫里赴皇太妃的宴,还是快睡罢。”
再熬夜,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去宫里,岂不是让别的贵女抢了风头?
尤其是廉家的嫡女,廉明玉。
“你还不睡,明日怎么梳妆——”
巫清颇为担忧,嘴里嘟哝着,又扬起嗓子喊道:“主子,秋风冷瑟,把窗关上再睡,不然会着凉。”
一个好端端的年轻姑娘怎么像个唠叨老妈子似的?
但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巫清绝不会让步,有时甚至会凶起来。她不得不从。
秦妗撇撇嘴,只好“啪”地关上窗户。
她正打算回到被窝,余光一瞥,瞧见了随意放在檀木小几上的宣纸。
拎起一看,卫岐辛狗爬的字体在月色下有几分可爱。
但内容却依旧让她看一次不爽一次。
秦妗的目光钉在了第三条上,黛眉深深蹙起。
“第三,在京城各大宴会中要表现出该有的贵女礼节,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窗外风吹不止。
沉默半晌,她把宣纸一丢,上床盖好棉被,拧着眉,自顾自地说了句话。
“我平日就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双猫儿眼中笼罩着颇为不服气的幽光,眨了又眨,最终慢慢闭上。
睡了睡了,再不睡,明日可能真就不好看了。
华阳宫不远处,芙蓉园里秋花金黄灿烂,并着一汪碧水,式样别致的席案上摆了各色点心瓜果,缠丝白玛瑙碟子中更是呈了一味难得的精致甜点,名曰见风消,却没有几枚被动过。
花团锦簇,十数名京城贵女在园中翩然来去,皆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衣着不凡,面容姣美。
听闻皇太妃素来与成国公、镇国公交好,如今这两家中的嫡子都到了适婚年龄,她们之中保不齐就有人会被皇太妃所欣赏,亲自赐婚。
尤其是镇国公家的嫡次子,冉白。
乃是今年京城里最为炙手可热的探花郎。
那日他容色雅致,手执鲜花,袭了探花郎的官服,打马走过街头,不知迷醉了多少待嫁闺中的少女心。
出席这场宴会,贵女们的打扮都是下足了心思的。
“呀,好明玉,你今日可真美!”
也有几个自知够不上国公世家的姑娘,此时都围住了廉明玉,趁皇太妃还没来,和她一块亲热地说说话。
廉明玉人如其名,生得一身洁白似雪的好肌肤,穿什么颜色的衣裙都能被衬得如同明玉,光彩照人。
她今日专门挑了件樱色绣花罗裙,白里透粉,明眸皓齿,唇瓣像是桃花般,正是少女好姿色。
“哪里有。”
廉明玉颇为害羞地笑了笑,拿着小团扇轻轻拍了拍身侧的闺中好友,闹作一团。
“明玉这般好看,说不定要被许配给探花郎去了!”
人群中,这道略有酸味的话使得整个小团体都静了静。
廉明玉坐直了身子,杏眼扫过这群贵女,正色说道:“妗儿容色秀丽,又是太妃的亲侄女,你们都该去盯着她,怎么笑到我头上来了?”
听见秦妗的名讳,众人神色微妙。
齐尚书家的嫡女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听她这么一说,便环顾了一圈:“说起来,秦家那位怎么还没见着人影,该不会不来了罢?”
这下氛围更是寂静。
这些年来,每每都秦妗出现的宴会,她们都要收敛几分,不敢过多玩乐。
不为别的,一来,秦家势力正盛 ,谁也没法轻易招惹。
二来,秦妗的美貌当真是京城贵女第一流,任谁看了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最关键的第三点是,秦家独女向来不喜合群,气质冷肃,不打扰她也就罢了,一旦惹怒,下场定不会好过。
故而秦妗就像一把浑身带刺的冷剑,贵女们都要小心翼翼,避其锋芒,最好缄口不谈,以免招祸上身。
她们害怕她,就只能紧紧依靠住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廉明玉。
毕竟廉家积荫深厚,廉明玉的父亲又乃内阁大学士,是当今独敢和秦相叫板的大臣。
要论起来,廉明玉对秦妗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知道的是,几年前,京城贵女圈中更新迭代后,廉明玉便成了核心人物,处处都把秦妗当做对手来竞争。
“不管来不来,”萧家的小姐打破了微冷的气氛,笑着握住廉明玉的手:“在我心里,明玉是顶漂亮的人,特别是这嫩生生的脸,连我都想亲一口!”
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缓和场面,便都默契地笑了起来,不再说起秦妗,转而找了别的话题闲聊。
还没聊几句,园口便来了宦人唱到:“皇太妃到——”
这下,园中的人立即停下说话,纷纷站起了身,行礼请安,声音像是黄鹂啼鸣,一个比一个脆。
廉明玉深深低头,视线中逐渐出现了皇太妃雍容华贵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