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马车重新驶过了一条街,捂着大氅的卫岐辛忽地撑着榻坐了起来,怔怔看着小案几上的玉佩:“说好的道歉呢?”
真真是美色误事啊!
第12章 口水弟弟
书房的门半掩着,微风穿了进去,吹得宣纸哗哗作响,带着些许秋意,寂静而又敞亮。
快到门堂前时,卫岐辛停下了脚步,背手而立,抬起眼,瞟了瞟头上那片湛蓝高远的天空,颇为惆怅。
今天是第二次九月初四。他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失去生活的乐趣。
昨日在书房和武场所做出的努力,通通都要重新进行一次。换了谁,都要觉得委屈。
不是他小气,但这一笔帐,确实得要算在秦妗身上。
卫岐辛磨了磨后槽牙,喟然长叹一口气,抬脚走进书房。
书房中的老先生听到动静,关上手中的书,转身向他看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多谢温老肯来教导小王。”
卫岐辛穿得周正,行礼更是毕恭毕敬,唇边挂了一丝微笑:“得您东窗教诲,实乃岐辛之幸,今后定会认真听讲,勤于学问。”
慎王这是已经提前得知了他要来的消息,打探了身份不成?
温清德有些讶异,略一思索后,抚着胡须,微微点头,颇为满意:“王爷客气了。坊间皆传王爷你向来疏于进学,老夫闲得自在,本不打算前来,但有人说你并非朽木,实则天资聪颖。如今一看,是老夫轻信传言之过了。”
秦妗说他天资聪颖?
行着躬腰之礼的卫岐辛有些发怔,身形一动不动,眼神游离在地上。
前几日,秦妗亲口说过,他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笨玩意儿,是个胆小鬼。
她会看好他吗?
罢了。卫岐辛心里明白,所谓的天资聪颖,只是把温老先生哄骗过来的伎俩而已。
他的的确确是个疏于进学,惫怠求知的人。
一股淡淡的自卑和羞愧之情忽然涌上了卫岐辛的心间,说不清道不明,反正让他觉得闷闷的。
“温老师。”
他扶了扶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挺直了腰板,引着温清德坐下,斟了茗茶后,将桌上的《左传》递了过去:“还请您不吝赐教。”
小王爷的神色很是庄重。
他眉如远山,鬓若刀裁,桃花眼眸饱含风情,眼尾微微上扬,本就有些轻佻的意味在里面,现在却被认真至极的眼神给生生压了下去,就像是海棠忽然添上了寒梅的气息。
不知怎么地,这让温清德想起了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他家爱徒的掌上明珠,秦妗。
那个早慧的孩子从小便是个倔脾气,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独立自主,力求完美。
当然,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面容是难得一见的艳丽。
但这样的艳丽长相,却也盖不过她骨子里的孤寒之气,正如冰天雪地之中的一树海棠。
唔,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娃娃。
温清德眼神深邃,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呷了口茶,从容地接过了《左传》。
秦家的暗卫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一刻后,慎王行为的日常报告便传到了秦妗手中。
“他倒还算是拎得清是非轻重。”
看罢纸条,秦妗轻轻一笑,随意将其搁在了妆镜一旁的匣中。
“主子,为何要紧盯慎王的学习呢?他越勤奋,岂不是对秦家越不利?”
巫清实在看不透她家主子在做什么,得知慎王在认真学习,竟然心情还会颇为不错。
秦妗托着雪腮,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闲闲地绕着耳畔的一缕乌发,红唇依旧微微勾着,却并不言语。
沉香静静燃着青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秦妗才慢悠悠地说道:“巫清,今后关于慎王的一切事宜,你都不必好奇,哪怕发生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也不必理会,只听我的去做便是。”
巫清并未因为主子的避而不谈感到憋闷。无论如何,主子自有分寸把握。
她只是有些担心。毕竟主子是和慎王一块亲亲热热地从绪英山回来,种种行径有些无常。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她心里,秦妗不但是值得追随的主子,更是个孤独坚强到惹人心疼的妹妹。是她想好好护住的妹妹。
见秦妗不再说话,漫不经心地玩着发梢,似乎有些无聊,巫清便终止了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转而开口道:“今日秋高气爽,金菊开得灿烂,正适合去后院游园,主子,不妨我们出去透透气?”
去和许姨娘一块哄孩子吗?
昨日她便是听了这个建议,一时大意,惹得那个奶凶奶凶的小王爷蹿上门来讨说法。
所以,时间重置后,她自然不会再去后院了。
秦妗摇摇手,站起身,披上了银边狐绒斗篷,将长长的乌发一扬,侧脸道:“备车出门,去青湖边走走罢。”
青湖距离相府不远,虽说深秋时节岸边有些寒凉,但风景尚美,是京城小姐们都爱去游逛的地方。
只要不撞见许姨娘,那“仁”字忌讳便也不会犯了。
不稍时,自信满满的秦妗站在青湖岸边,走了几步,面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迅速消逝。
远处的许姨娘已经看见了她们两人,愣怔一霎,便扬起了客气的笑脸,快步向她们走来。
许姨娘身边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她那胖乎乎的弟弟。
秦妗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后退半步的冲动。
看着许姨娘走来,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卫岐辛昨日的面庞。
他卧在软榻上,双腿被大氅遮得严严实实。苍白着脸,看着她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委委屈屈的小狗:“本王今日如此努力,却还是白费了。”
秦妗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起。
她眯着猫儿眼,抿了抿唇,终究是重新微笑了起来:“许姨娘,今日真是巧极了。”
专程跑到青湖来也能撞见你,可不是巧极了?秦妗严重怀疑是这枚玉佩在作祟。
或者说,是那个离耳尊者的恶趣味。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总不会让人轻松躲避了过去。
许姨娘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咬牙切齿,只感觉今日的大小姐比往常要和善可亲了些。
或许是因为风景悦人心?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机会拉近一些距离。毕竟她被纳入相府三年有余,却一直对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大小姐有所忌惮,不敢多多接触。
想到这里,许姨娘连忙侧身,逗了逗裹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昂哥儿,姐姐在这里呢,快看姐姐。”
胖弟弟被裹得很厚实,精神劲儿十足,被他娘亲一戳脸蛋,便傻呵呵地张嘴笑了起来,光秃秃的牙床上只有一颗小小的乳牙,显得有些呆萌。
小婴孩的脸颊肥嘟嘟地,像是剥了壳的煮鸡蛋,白里透红,惹人喜欢。
昂哥儿瞧着自己眼前的美丽姐姐,大眼睛更亮了些,顿时,和昨日相同,一言不合就伸出了讨要抱抱的双臂。
“呀,昂哥儿很喜欢姐姐是不是?”
许姨娘对小儿子的行为很满意,立刻把他从丫鬟手中抱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秦妗怀中送。
不就是抱个打扮庸俗、口水滴答的小娃娃吗?
大不了回去洗净衣服,再好生沐浴一番。
秦妗凭借自己良好的演员修养,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襁褓。
啊这。
好家伙,这孩子才八个月,到底是有几斤重?再加上这厚厚的襁褓,实打实的璎珞圈和长命锁——
要不是她练过,说不定还真抱不了多久。
难得许姨娘昨日还能抱着他游园,瞧她那副不甚丰润的娇小身材,真是,为母则刚!
昂哥儿不太熟悉抱着他的美人姐姐,但却也不怯生,反而激动不已,咿呀笑着,在秦妗的怀中手舞足蹈,左右晃动,只差在她臂弯里游泳了。
秦妗面不改色地抱着,还不忘学了许姨娘的样子,轻轻戳着胖娃娃软嫩的脸蛋,笑眯眯地逗着:“昂哥儿,叫一声姐姐。”
怀中的婴孩用一双懵懂纯粹的眼眸看着她,咧嘴一笑,笑出了一枚和她极像的梨涡,两只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干净的瞳仁中映出了一道小小的人影,仿佛清澈的湖水。
秦妗微微一愣。
那两只抓住她食指的小手,确实是湿哒哒的,沾着不少口水,已经弄到了她手上。
那大红百蝶穿花的襁褓袄子,确实是土气庸俗的,和她的喜好格格不入。
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嫌恶。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婴儿,谁都会少去几分晦暗的心思。
从青湖那头吹来的微风拂过秦妗的面容,她嗅到了来自怀中孩子的奶香气味。
淡淡的,甜甜的。
秦妗慢慢收回手指,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真实的弧度。
她又把襁褓往上抱了抱。
昂哥儿便把小脸贴在了她的锁骨窝处,很是依赖。
那张小脸有些微凉,触感极好,脑袋还不安分地动了动,弄得秦妗有些痒痒,是极其陌生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欣慰的许姨娘,神情端庄平和,张口轻声说道:“湖边风大,昂哥儿怕是受不住,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
一行人便抬脚走动起来,随意逛了逛,闲聊几句,又乘车回了相府。
秦妗回了栖月阁,肘弯处倒真有些酸,这胖弟弟的确壮实,又不肯立时离开她的怀抱,抱了他许久,竟累了起来。
他是一头白白净净的小香猪不成?
倒在床上的秦妗一边揉着手,一边蹙眉想着。
嗯,绝不能让许姨娘再把秦昂喂得这般胖了。
还有,他的襁褓,必须换个更软更简洁的样式。
府中缺乏主母,身为掌家的嫡女,这点自然也归她管。
对了,差点忘记去净手!
秦妗连忙从床上撑坐起来。
呵,要不是为了时间能继续往前流动,她才不会抱这个口水弟弟。
秦妗回想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
她只不过是遵照约定,时刻露出友好的笑脸罢了。
第13章 呆子王爷
秦家的暗卫盯得很紧,每个时辰都在传书给秦妗,详细描述了慎王的一举一动。
秦妗的那只小匣子很快便装了不少纸条。
他还算是识相,今日没有做出任何违规的行为来。
根据暗卫的形容,卫岐辛午后去了武场,被章老怪好一番敲打,为了拾回他幼时练习的基本功,累得满头大汗,鬼哭狼嚎。
看着小纸条,秦妗不知不觉弯起了唇,眉梢都带着忍俊不禁的愉悦。
两人便相安无事地捱过了九月初四。
一觉醒来,问旁人日期,得知是九月初五,其中的欣慰只有卫岐辛和秦妗两人才懂得。
她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对生活的期待。
因为睁开眼睛后,新的一天充满了未知;而不是一直重置,像是困在牢笼里,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并一遍遍去经历。
每迎来的一个全新日子,都值得她去细细体会。
但九月初五不行。
床尾整齐地放着一套掐云绣白纹的长裳罗裙,秦妗赤足下地,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拿起穿上。
一支白玉嵌珠簪子被人从妆奁中取出,稳稳别在了她的发髻上。
打扮得极其素净。
今日是秦妗母亲的忌日,早有马车在外头候着,就只等她上车,便要一路驶去秦氏墓地,给秦母扫墓供奉。
她神色淡淡地登上了车。
与此同时,卫岐辛还在王府中赖着床,不肯起来。
“不是本王不想起!”
卫岐辛蜷缩在柔软的被窝中,紧紧抓住被子,只露出一双迷迷瞪瞪的眸子:“昨日练了武,伤筋动骨的,如今全身酸痛,实在动弹不得。”
老管家李叔袖手站在床前,看着他那副懈怠样子,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卫岐辛以为李叔说完就会离开房间,这下放了心,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眼皮又开始耷拉,眼看就要合上了。
李叔微微一笑,侧头向外轻喊道:“牛儿,过来给王爷按按身子锤锤肩!”
牛儿是府中新来的小厮,年方十六,长得无比壮实,浑身是劲。
他刚来不久,规矩还没学透。今早遵了老管家的话,在外头候着,百无聊赖。
所以此时听见里头在喊,牛儿顿时来了精神,答应了一声,小跑进了屋,将卫岐辛抱着的软被一把掀开,麻利极了。
卫岐辛从短暂瞬时的梦中惊醒,感觉身上凉飕飕地,睡意去了一大半,支起身子,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给王爷您按按。”
牛儿搓搓手,绽开了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放在他那张猛男脸上,很是格格不入。
“按按?什么按按——”
卫岐辛凭空感到了一种危机袭来,还未等他问罢,牛儿已经轻轻松松给人翻了过去,让堂堂慎王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床上。
紧接着,卫岐辛猛咳一声,只觉得背上受了狠狠几拳,砸得骨头都在咔咔响,酸爽到要命的地步。
“给本王住手!”他拼命嚷嚷。
牛儿依旧卖力捶打着,只是询问性地望了望李叔。
李叔并未让他停下来,而是高声说道:“王爷昨日实在辛苦,现在放松身子好好享受享受,待会就能起床了。”
卫岐辛被按在床铺上,直不起身,受着拳击,艰难咬牙:“行,我这就起来。”
不行,他一定要好好练武了!怎能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拿捏在手里!
皇室尊严何在!
李叔终究是李叔,是服侍了宫中三代的老人,卫岐辛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答应起床。
牛儿又把他的胳膊和腿使劲拉了拉,李叔这才喊了停,带人出了门,只留下两名贴身奴婢伺候卫岐辛更衣洗漱。
卫岐辛眼冒金星,后背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