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看着高坐马头的章老怪,迟疑地走了过去。
难道从明天开始真要化身成为励志人士了?
救命,他还没做好准备啊!
“巫清,为我绾发。”
进来别院,将马鞭往管家怀中一扔,秦妗大步走进里屋,快速地换下了劲装,又有贴身丫鬟巫清的前后忙活,顷刻间,英姿飒爽的女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个明艳动人的大家闺秀。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袭了一件绣银飘纱衣,下着紫桑百合水裙,正漫不经心地往白皙的耳垂上戴羊脂玉耳环。
铜镜中,艳丽美人的面容看得不甚清晰,略有斑驳,却依旧能瞧出她天生带着一股风情诱惑,但气势又叫人不敢随意侵犯。
巫清立在一旁瞧着,心道,若不是自家主子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又不与众人厮混,京城贵女的风头又怎会被廉大学士家的嫡小姐给夺去?
要知道,那廉老身为内阁大学士,最是顽固拥皇的代表,廉家与秦家势不相容,于是战火也烧到了两家的儿女之中。
正想着,眼尖的巫清忽然发现秦妗那双如同宝石般闪耀的猫儿眼下竟然多了些许青黑:“主子,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秦妗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巫清有些踌躇,她早已收到消息,说是不知为何,主子在今晨忽然决定放弃劫除慎王的计划,反而与慎王举止亲密地一同赶路。
这种举动放在杀伐果断的主子身上,实在诡异。现在,她想求解一番,却又不敢随意过问秦妗的命令。
“巫清,以后我的吩咐你照做就是,不必多问,我自有安排。”
秦妗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整理着妆容,慢条斯理,在镜中斜瞥着身后的心腹丫鬟,声音轻柔,但目光犹如玫瑰的尖刺,叫巫清神色一紧。
她连忙跪下:“巫清不敢有别心,谨遵主子安排。只是相爷那边……”
锦绣软凳上的美人站起身来,一步一摇,脚下犹如生莲,裙裾迭荡开来,泛着深紫的波纹。
一枚别致的玉佩在她的腰封下时隐时现,闪着温润的光泽,却刻着四颗纯黑的篆字。
美人走到屋檐下,闭上眼,扬起了脸,沐浴着深秋中毫无温度的阳光,轻声道:“父亲那里,我来处理。”
她的决定,向来由她一人承担着,谁也不能干涉,或者阻碍。
时间重置是个秘密,没法与他人解释。就算能够解释,也不一定会有人相信。
倘若父亲执意要杀了卫岐辛,以致威胁到她的生存,那她可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看法眼光,定要保住卫岐辛的狗命。
八十五日的期限把他们二人紧紧捆绑到了一条线上。
唯有顺利度过这些日子,她才能解除枷锁,和卫岐辛划清界限。届时,他是死是活便再与她无关。
但总之,不是现在。
“主子,慎王一行人已经回府。”
她派出了暗探,时刻紧盯慎王的一举一动。
“好。”秦妗睁开眼,“我们也该回家了。”
一壶徐徐升烟的温茶渐渐发凉,碧玉珠帘后对坐的二人依旧沉默不语。
“这么说,你和慎王做了约定,他真愿将摄政一事拱手相让?”
秦相眼神深邃,盯着面前平静的秦妗,终是发问。
“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废除双腿之举过于冒险。慎王的确难成大器,不足为惧,倒不如与之合作,反而可以减少我们的阻力。”
他引以为傲的独女可从来不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性格。
秦相微微皱起了眉头,叹道:“妗儿,你可知养虎为患?”
“父亲放心。”秦妗不卑不亢,坐得挺直:“慎王一事,我自有分寸,定不会生出乱子。”
沉吟片刻后,本着对她的信任,秦相还是放弃了追究这番怪异的行为,默认了她的任性妄为。
看着眼前出落得明眸皓齿的嫡女,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欣慰:“此次来去,你也着实疲惫,看着都憔悴了几分。接下来的几日就在府中好生歇息罢,也与你弟弟亲近亲近。”
本来还勾出了浅笑的秦妗听见最后一句,唇角缓缓扯平,眸中逐渐冷淡。
一个咿咿呀呀的白胖娃娃,和那个许姨娘一同,天天就只知道吃喝睡,就像是被圈养的宠物,她有何必要去亲近?
他们是能替她解除现下的烦恼,还是能让秦家的未来更加稳当?
“知道了。”
秦妗生硬地答毕,起身离开,礼节挑不出一丝瑕疵。
怔了怔,秦相有些无奈,低语道:“妗儿虽好,但终究……”
终究过于冷情,目的性太强,野心太甚。
但他是个做父亲的。
他是她全力抱了胳膊,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奶声奶气唤着的爹爹。
当年,他蹲下张开怀抱,把小小的女娃纳在臂弯中,眯眼笑着把她举起转圈时,就生出了一个永生不变的念头。
那便是,凡是爱女想要得到的东西,做爹爹的,岂有不予之理。
回了自己的闺房,秦妗这才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恢复了些许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女娇憨,软软倒在美人榻上,再也不想动弹一分。
屋里燃着她最爱的玫柑果木香,雕花小窗微开,送进缕缕清凉的微风。
床帘边挂着的小铃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她伏在榻上,细腰陷出一段美妙的弧度,白玉般的手交叠在颌下,浅浅阖眼,有如一幅色彩浓烈的秋棠春睡图。
就算单看那抹轻启的诱人红唇,便也是心跳加速的感觉。
巫清进门见了这番美景,也不禁放轻了脚步,不忍扰到主子的小憩,打算再度悄悄掩门离去。
谁料秦妗的耳力极好,已经察觉有人进来,略微沙哑道:“何事?”
“主子,刚才有宦人前来,说是四日后,皇太妃在御花园设宴,请您前去一叙呢。”
原来是姑姑邀她进宫去。
秦妗眼皮也不抬一下:“嗯,还有何事?”
“但三天后便是夫人忌日,巫清便想问您是否需要推辞掉宴会?”
秦妗默了默,片刻,从容说道:“这哪里冲突。照常赴宴便是了。”
母亲早逝,那时她还小,也记不得什么所谓的娘亲模样。
只知道出殡之日,她身着粗糙的白色麻衣,双眼懵懂,被大人们按在灵堂前磕了好多个响头。
人群来往,只有几个雇来专门哭丧的婆子嚎叫得最大声。
那时,还是个将将晋升为翰林院小官的秦父红着眼,摸着她的小小发髻,有些哽咽,喃喃道:“妗儿,你从此,便没有娘亲了……”
别哭了。
没关系。
毕竟,她也不记得有娘亲是个什么滋味。
独自学习女红,独自上床睡觉,独自进食甜点。
独自学习管家,独自应对贵女,独自置办妆奁。
反正她很坚强,她有足够的勇气来保护好自己。
不需要疼爱的娘亲,也不需要知心的姊妹。
毕生她之所求,只是一个安心的地位。
能够让她就算没有娘亲,也不会被任何别家的小女欺辱的地位。
风大了些,吹得床前小铃一阵乱颤。
秦妗回过了神,忽然记起来眼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没有做。
半晌后,正懒懒躺在桦树下晒太阳,吃着芙蓉酥的卫岐辛动了动身子,睁眼向旁侧的小案看去。
只见小案上除了几盘精致点心,却多出了一枚由布帛所制的小小枫叶。
这枚淡红色的枫叶状信笺折得一丝不苟,静静躺在倾泻的夕阳下。
他狐疑地往四周看了看,一片死寂。只能听见黄昏时分的归巢鸟儿在啾鸣。
卫岐辛探手拿过小枫叶,打开一看,唇边若隐若现的笑纹顿时逝去。
这个女人…居然还专门来提醒他今天之内必须撤去不必要的家奴,认真执行吃喝用度减半的约定…
而且,堂堂慎王,今晚要被逼去书房练字写诗!
第10章 认真进学
睡梦中的卫岐辛动了动。感觉脖颈酸痛不已,疼得他呲牙咧嘴,缓缓睁开了困乏的眸子。
谁曾想,映入眼帘的不是自己寝屋中奢华精致的床帐,而是杂乱无章的案桌,还有角落一隅的锦绣屏风。
卫岐辛这才清醒了过来。
他竟在书房看书看睡着了!
案桌上一片狼藉。
读了十几页的《左传》被他压出了几道褶子,抄写的三四篇诗经也胡乱卷到了一旁。
案桌两侧挂着样式精美的小鱼灯,此时小鱼嘴中含着的蜡烛也早就燃烧殆尽,只剩下歪倒的灯芯。
早知道就吩咐人进来叫醒他了。定是灯火通明了半夜,才让下人们以为他在通宵达旦地看书,不敢进屋打扰。
一帮蠢材,也不想想他们的主子会是这般勤奋励志的人吗?
极具自知之明的小王爷冷笑一声,想揉揉眼睛,却发觉感受不到手的存在了。
原来,胳膊早就被压麻了。…
案桌斜对面有一方大铜镜,用以主人审视仪容仪表。
卫岐辛朝镜中一看,发觉镜中人顶着一双熊猫眼,脸上还沾着几团墨迹,滑稽得不像话。
素来臭美的他简直无法直视自己这副模样,连忙高声喊着王府的老管家:“李叔——”
叫了几声,屋外候着的小厮才应着推开了门,慌慌张张,行礼道:“王爷有何吩咐?”
卫岐辛颇为不满:“李叔呢?”
“李老去安排府中新的事务去了。王爷您、您昨天一口气撤了将近一半的家奴婢子,眼下府里乱作一团,剩余的人都在等着新安排呢。”
卫岐辛忧愁地长叹一口气。
又不是他想撤人,谁让宰相家里有位惹不得的大小姐下了指令呢?
想他如此潇洒的一介闲王,不也是万般无奈,破天荒地坐到了书房里?
咳咳,虽然看了没一会就直接睡着了……
想到这里,卫岐辛猛地反应过来,音量顿时拔高了几度:“今日可是九月初四?”
小厮被他问得浑身一抖,跪倒在地,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回王爷的话,的、的确是九月初四。”
这这这,妙哉!
卫岐辛恨不能立刻站起身来原地转个圈,奈何浑身酸痛。
他们真的成功来到了新的一日!
见鬼,他差点都想跑去相府,和秦妗一同分享这份只有两人知道的快乐了。
卫岐辛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赶紧抹去了自己这个找死的念头。
总之,看来之前在宣纸上做的约定果然有效。
一时间,卫岐辛笑弯了眼,眉飞色舞,小小的虎牙都露出了一角。
他揉着渐渐恢复知觉的胳膊,扶桌慢慢站起:“去备水,本王要洗个痛快!”
今天,把身上的晦气全部通通洗干净,耶!
慎王检查着自己的好胳膊好腿,愉悦至极,一步三晃进了浴池,全不知后头还有好戏等着他。
梧桐叶在秋风中摇曳,悠悠飘下。院中金黄灿烂,细小的桂花散落在地面上,阵阵清雅芬芳的花香弥漫在天地之间。
“什么,廉阁老推举来的先生?”刚刚出浴更好衣的卫岐辛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王府门外来了个文质彬彬的老先生,向门生递了帖子,说是内阁大学士廉老推荐来给慎王教书的。
卫岐辛放下茶盏,将外袍穿上,深深皱起了眉。
廉阁老向来是最为保守顽固的两朝元老,拥护正统,极看不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王爷。怎么如今又突然插手管起他的事来?
他本不愿见人,但却神差鬼使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玉佩,瞟着上头的几个字,终究是让了步,装模作样地端着君子风度,颔首道:“叫他去书房等着,本王这就过去。”
温老先生在书房来回踱步,飞速思考着如何教导这纨绔王爷,脑仁一阵阵发疼。
适才他看了看慎王书房中的东西,看得两眼发直。
好家伙,几排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看着都骇人,谁知道,抽出第一本发现是市井的情爱小说,第二本是前朝的野史,第三本是山海经的画册,总之没一个是正经的。
桌上的《左传》堪称崭新,只翻了十几页。
抄写的诗经更不必看,狗爬的字体歪歪扭扭,上一笔粗得像铁杵,下一笔细得像绣花针,末尾要盖章的地方居然画了一只小黑狗,寥寥几笔,憨态可掬。
温老先生哭笑不得,愁得白胡子都要薅秃了。
听见推门的声音,他愁眉不展地转过身,顿时一怔。
只见小王爷袭了一件白金缠枝牡丹纹长裳,并未束冠,乌黑的发丝末端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长时间的沐浴,水汽过重,使得他两颊绯红,一双桃花眼透亮,挑眉微笑,加之挺秀颀长的身形,最是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诱人得很。
温老先生一面见礼,一面暗暗想道,果然,慎王此人完全符合了街头巷尾的描述,一看就不是好学生的模样。
“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名唤温清德,曾在先朝任过几年翰林小官,告老还乡后便在家中闲撰了几本书。”
卫岐辛的神色更加恭敬起来。江湖上的章老怪他可以不认识,但眼前这位温清德可不一样,是秦相当年在翰林院任职时的老师,更是当今有名的学儒。
既是秦相的老师,又怎么……
“原来是温老先生!那您为何会递廉阁老的门帖,说是来教导小王的呢?”
温清德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王爷您素来不喜读书,但老夫此次前来是受某位千金小姐所托,还望你今后认真进学才是。”
卫岐辛了然,不得不佩服秦妗的手段,竟能借了与秦家相对立的廉家名头,请出学儒过来教他。
毕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旁人揣测。一同争抢摄政大权的王府和相府之间突然有了密切联系?这会刺激到那群顽固派的。